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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闪电 ...

  •   048
      我坐在拉波尔塔的办公室外,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意大利语问候。

      "Buongiorno, come sta?"——“早上好,你怎么样?”他反复念叨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用他那厚实的舌头在舌尖和上颚之间来回磨砺。这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他在试图把一个圆的音节强行塞进一个方的发音孔里。这是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但我知道他乐在其中,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有所准备。

      拉波尔塔在里面练习意大利语,我则在外面练习耐心。耐心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在你试图和那些习惯将复杂事物简单化的政治动物打交道时。

      后来我终于被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叫进去了。那间办公室看上去跟拍卖行没什么两样——满是厚重的木头、过于庄重的画框,还有一股混合着旧威士忌和清洁蜡的味儿。

      拉波尔塔坐在他那张过大的椅子上,给了我一个价值百万欧元的笑容。他先拿他刚练好的半吊子意大利语跟我开了个玩笑,然后立刻切换回加泰语,"Lanni,欢迎回家。"

      我们走完了整套商业交际的仪式舞蹈:握手,拥抱,再握手,拍肩膀,假装彼此很高兴见面。我的目光在他桌上那盒“世界之皇”雪茄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拉波尔塔立刻注意到了。他把雪茄盒推向我。“你喜欢吗?”他问,语气里充满了那种“我早就知道你会喜欢”的自信。“请用。”

      我就拿了一条。那玩意儿沉甸甸的,外皮紧得像是随时要爆开。我把它塞进衣兜,心想这支雪茄大概抵得上我当年在拉玛西亚的三个月津贴。一个笑话。

      这次会面发生在我回归巴萨的正式官宣之前。就在我琢磨该不该直接问一句“主席先生,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的时候,拉波尔塔笑了,那种神秘兮兮的笑容。他从桌子底下端出一件球衣。

      我说“端”是对的。他可不是随手一拎,而是郑重其事地把它举出来。

      那是一件标准的巴萨球衣,红蓝条纹,V领,巴萨的队徽在左胸,旁边是耐克的勾子,就像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件一样。当他把它翻过来,我看见上面印着我的名字和号码“15”。

      拉波尔塔把球衣小心翼翼地铺在桌子上。他伸手把左边的袖子摊开,那上面有一个挺有设计感的流星花纹,尾巴拖得长长的,旁边还跟着一道细细的影子尾巴。

      我下意识挑了挑眉。

      拉波尔塔盯着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是我的主意,Lanni,”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自豪,“让你当副队长不只是佩普的决定,是我们——"他故意停顿,让"我们"这个词在空气中悬浮,"一起商量的结果。我们开了很多次会,讨论了很久。这是我请胡安·卡洛斯·加尔多纳设计的袖标,只属于你的球衣。”

      我承认,我被这套把戏拿下了。但我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是装模作样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接下来的谈话大部分围绕怀旧和未来展望展开。拉波尔塔的态度显得诚恳又谦逊,我也是。他问我对佩普执教的看法。我察觉到了他内心的不安。这个男人显然还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2006年巴黎的夜晚,那个闪闪发光的大耳朵杯,里杰卡尔德带给他的所有美好回忆。他在害怕把这支豪门球队交给一个只有八个月丙级联赛执教经验的年轻教练。

      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我提起佩普的优秀,仿佛在试图说服他自己。他提到了所有高层的同意,提到了克鲁伊夫的出面作保。他列举着所有他应该相信佩普的理由,而每一个理由都在同时证明着他内心的不信任。

      “Pep有他的魄力和手段。”我简单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拉波尔塔点头,好像这一句真让他安心了一样。

      谈话快结束时,他又亮出最后一个戏法。他从抽屉里捧出一个牛皮纸袋,动作轻得像是在拿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

      "这是路易莎今天早上送来的糕点,"他把袋子推向我,"她听说你要回来,就做了这些。Lanni,你还记得她吧?她很想念你。我们所有人都是。"

      路易莎。我当然记得她,就像我记得拉玛西亚的每一个人一样。不是因为我记性好,而是因为离开的人总会被迫把他离开的地方牢牢记住。这就是代价。

      路易莎是拉玛西亚的厨娘头头,一个高挑的、手劲很大的女士,负责照料所有未成年小鬼的下午茶。她总是记得每个孩子喜欢什么,记得所有人的生日,记得谁对坚果过敏,谁不能吃巧克力。她的地位比很多教练都高,因为孩子们更愿意对一个能端上蛋糕的人说心里话,而不是对一个吼着他们跑圈的人。

      我盯着那袋糕点,心里琢磨这到底是不是拉波尔塔精心安排的一场戏。我的理智告诉我这肯定是个把戏,但我同时承认这把戏很高明。因为路易莎是真实存在的,她做的糕点也是真的,而我对她的想念也是真的。

      “当然,”我笑了,接过袋子。袋子还有点温热,透着柑橘和香草的味道,“主席先生,您知道的,我是个念旧的人。”

      这是个谎言,因为我其实很少怀念过去,但这也是个真话,因为就在那一刻,我确实在想念。

      我告诉拉波尔塔我会找时间去拜访路易莎。他笑了,我也笑了。会面结束时的握手比开始时的更真诚一些。

      就这样,我带着今天的"战利品"走出了行政楼:一支世界之皇雪茄,一件印着流星标志的球衣,还有一袋让我想起童年的糕点。

      皮克在楼下等我,身后跟着几个穿着蓝红色Polo衫的工作人员,他们看起来已经做好了充当导游的准备,要带我们去参观诺坎普这两年新盖起来的那些玩意儿——什么全息投影训练室啦,什么恒温按摩池啦,反正就是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皮克看到我出来的时候,脸上写着明显的如释重负。

      "你怎么待了这么久?"他问。这是个典型的皮克式问题——明知故问,但又忍不住要问。答案显而易见:我待了这么久是因为拉波尔塔需要这么长时间来表演,而我需要这么长时间来配合演出。但皮克问这个不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是为了表达他的焦虑和不耐烦。他担心我在楼上被洗了脑,或者签了什么卖身契约。

      “那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啰嗦。"我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支雪茄丢给他。

      皮克接过雪茄,举到太阳底下看了半天,"手艺一般般。"他最后做出了判断。

      "流水线作业,那还用说。"我回答。随后我们就跟着那几个工作人员往球场那边走去了。行政楼和诺坎普之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走起来大概要二十分钟。这段距离足够让你思考很多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思考。我选了后者,什么都不想。皮克显然也做了同样的选择。我们就这样眯着眼睛,单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地在午前的阳光下走着。

      当天是休息日,小罗得知我和皮克回了巴塞罗那,发了条信息请我们去一家海边的大夜店玩。我们以次日还有别的行程事务、需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为由婉拒了。这是个很体面的借口,听起来既负责任又无可挑剔。事实上我们就是懒得去。

      晚上十一点多,我和皮克坐在酒店房间里打牌闲聊。我们正在讨论明天的安排——其实也没什么好讨论的,无非就是起床、吃饭、开会,然后去机场——这时哈维的电话来了。

      我按了免提,哈维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带着那种特有的紧张感。他问梅西和我们在不在一块儿。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不是还在那个夜店里?他爸爸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所以刚才来问我了。"

      那一刻,我和皮克默契地对上了视线。我们同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的兴奋感击中了。刚才那些关于“良好的精神状态”和“别的行程事务”的庄严承诺,瞬间像烟雾一样消散了。我们二话没说就决定去给某人一个惊吓——或者更准确地说,去拯救他。

      梅西刚出道那会儿就被大家视作小罗的“门徒”。我对他对巴西人的忠诚并不感到惊讶,但让我真有点儿诧异的是,他会自愿前往那些声色场所过夜晚狂欢。

      皮克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他把车开得像个准备随时起飞的火箭,一边还手贱地在车里的CD机上切来切去。

      "你觉得他在夜店里干什么?"我问皮克,一边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让夜风吹进来,"写作业还是吃果盘?"

      皮克哼着刚才选定的那首破歌随口回答:“谁知道呢,也许就像你一样找个角落睡大觉。"

      我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对皮克很多无意义回答的标准反应,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听到铃声就流口水一样。

      我和梅西私下里其实真没怎么联络过。这个事实既让我感到遗憾又让我感到轻松。你知道的,和天才保持距离既是对天才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我们一直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熟悉又不熟悉的关系,这种关系在足球圈里很常见,你可以和某个家伙在球场上心灵相通,在更衣室外却形同陌路。三年前在巴萨那会儿,在球场上我们当然默契,在更衣室里也总是站在同一阵营,对着那些傻瓜教练或者讨厌的对手骂骂咧咧。但一旦回归生活,下了班,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更别提我后来去了米兰,距离让一切变得更加抽象,我们俩之间唯一的"重大交流",大概就是在什么圣诞节啊新年啊,发个那种很随便的祝福短信,大概内容就是:"嘿,哥们,圣诞快乐。"然后后面再加个笑脸什么的。

      那天晚上,我和皮克成功在海边那个大得吓人的夜店附近逮捕了那位穿着帽衫的失足少年。

      梅西显然完全被我和皮克那个傻逼的"绑架玩笑"给搞懵了。他就那么瘫在后座上,一句话也不说,活像只刚被人从壳里硬拽出来的蜗牛。我猜他不是在生闷气,就是在醒酒。这两种状态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因为它们都意味着无法沟通。不过说真的,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喝酒。这个不确定性让整个情况变得更加荒谬,因为我们可能刚刚从一个他根本不需要被拯救的情况中"拯救"了他。

      我从前排的中控台随手丢给他一瓶水。瓶子在他大腿上弹了一下才滚到座位缝隙里,但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喂,至少假装感谢一下吧,"我说,"这可是法国进口的‘沸腾之水’。"

      皮克这时候开始分发口香糖。"我的新宠,杏子味的,"他得意地问,"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还行,"我敷衍道。

      梅西默默接过口香糖,终于开始说话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二十个小时前刚下飞机,"皮克回答,一边调整后视镜,"时差还没倒过来呢。不过哈维强烈建议我们来接你。他可是很担心你噢,莱奥。真的很担心。"

      梅西陷入了沉默,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但又不确定该不该相信。

      "你和哈维最近在闹矛盾?"皮克问,语气里带着那种假装漫不经心的好奇,"是真的还是只是维克托在瞎扯?”

      梅西犹豫了很久,久到我都开始数路灯了。最后他小声说:"算是有一点点吧。"

      "噢,一点点呀……"我故意学他的语气,把声音压得更低,拖长了音调,就好像在模仿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

      皮克立刻噗地笑出了声,那种突然爆发的笑声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响亮。

      梅西的脸瞬间变红了。他的耳朵也红了。然后他干脆把头扭向窗外,盯着那些飞速掠过的路灯,仿佛它们是世界上最迷人的艺术品。接下来的整个路程里他拒绝再跟我们说一句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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