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南舍北皆春水》江湖倦客

9、荔枝酥山

　　云浔出去的时候混战已经结束了，两个男生被长辈们拎到楼下客厅罚站。
　　越循然正被越松和刘婉盘问，至于越沛然，向来是没人过问的。
　　他们甚至厌恶看到他，好像看他一眼就脏了眼睛。

　　可是他多好看啊——云浔在心里感慨。
　　棱角分明的轮廓，苍白瘦削的脸颊，高挺的鼻梁，锋利冷淡但是笑起来清隽温柔的眉眼——虽然头发遮了一点眼睛，但不影响观瞻。
　　这是一张清俊好看的脸，本不应该被人厌弃。

　　他长得和越松叔叔很像，而越循然和刘婉阿姨更像。

　　云浔忽然知道越循然为什么只要一看到越沛然就觉得痛苦难受了，这样一张和自己父亲相像的脸，却是自己家庭出现裂痕的证据，他想要责怪父亲，却不能又不敢，于是将满身怨气和怒火全部撒在了越沛然身上，谁让他是个私生子呢？谁让他不无辜呢？
　　但越沛然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从没感受过一天家人的关怀，这个家庭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欺凌和羞辱。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还是会在那些不起眼的事情上被越循然为难，今天的事情不过沧海一粟。

　　“越循然，你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越松强压着怒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在这一点上他和云天齐很像，总是要保持一家之主的威严和风度。

　　季元罗看到两个女儿出来了，于是走过来将女儿们揽在身边，柔声安慰。
　　越松和刘婉显然也看到了云浔，之前都听到了云浔说越循然叫她养女，一时间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对着云浔歉然一笑。

　　越循然一声不吭，他从小到大除了越沛然的出现之外就没遇见过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现在让他认错又怎么可能？
　　他不想说没关系，云浔帮他说。

　　这时候云浔就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告起了状：“沛然哥哥说楼上有小影院，问我看不看，我说想看。然后循然哥哥就……就不准我们看，还说沛然哥哥不配，说我目光浅没教养，还说我只是个养女。”

　　“他还说……还说……然后沛然哥哥就和他打起来了。”

　　光是前面的话就足以让几个长辈脸色大变了，云天齐的脸色简直沉得可以滴出水了，季元罗也不好受，之前确实知道越循然对女儿的态度不好，但本来以为是小打小闹，没想到背后竟然这么严重。

　　越松和刘婉简直气到肺都要炸了，对着一个小姑娘说这些戳人肺管子的糟心话，怎么没给他说死。
　　更不要说和人家还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还和人家姐姐那么要好。

　　这已经不是一句小打小闹可以揭过去的了，无论是对云浔的影响还是越循然本身都非常恶劣。

　　越松看着云浔的目光更加愧疚，拿出了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小浔，这个报应鬼还说了什么，你不要害怕，叔叔给你撑腰。”
　　刘婉也在旁边点头，脸色也很不好，显然是被越循然气着了。
　　“小浔，阿姨肯定好好收拾越循然，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云浔咬着唇，为难道：“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到底说了什么会让一个小姑娘说不出口？长辈们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饭都多，听到云浔这么说，心里都有了猜测，碍于情面没有再追问下去，但看向越循然的目光都异常愤怒。

　　刘婉上手狠狠打了他一下，怒声开口：“越循然，你……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她说到最后手都在颤抖，脸色气得涨红。
　　一边的越笙夫妇也沉着脸色没有说话，但可能毕竟是姑姑，越笙看着两个男生打得鼻青脸肿的尊容，还是难免露出心疼的神情。

　　云天齐满脸怒容，冷声冷气：“循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和我们雯雯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虽然不说有多么了解你，但你从小就是一个比较有正义感的孩子。今天你这么欺负我们小浔，叔叔对你很失望。”

　　“小浔从小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回家，我和你季阿姨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你之前就对小浔有意见，我以为你只是为雯雯不平，但心里还是好的。但叔叔确实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云天齐的脸色疲惫，显然是失望至极。

　　越松看着好友这样，心里的愧疚更是达到了顶峰，对着越循然就是一声怒喝：“还不快给小浔道歉！”
　　越循然冷着一张脸，一动不动，闻言冷眼看了云浔一眼。

　　这时候云浔明显感受到了季元罗揽着她肩膀的手用了力，果然下一刻季女士就冷着脸也冷着声开口了，云浔第一次看她摆脸色。

　　“循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小浔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我不是找她回来吃苦受罪的，你这样分明是在往我和你云叔叔的心里扎刀子啊！”

　　“如果你对我们小浔这么讨厌，以后你也不要上我们家来了。”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无论是云浔还是越松刘婉都震惊地抬头看过去。

　　云天齐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妥，可此时对女儿的心疼和怜惜占了上风，也就没有开口阻止。

　　云雯心里担心又急躁，于是冲他使了个眼色，越循然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后悔自己把事情闹得太难看了，但是一想到和云浔道歉就是变相地给越沛然低头，所以仍然迟疑不决，还是云雯最后忍不住出声：“循然，你快给妹妹道歉！”

　　越循然这才动了动他金尊玉贵的嘴：“云浔，抱歉。”
　　云浔擦了擦眼角，低着头小心翼翼：“没……没事。”
　　这副可怜样让长辈们更心疼，看越循然的目光更不善。

　　尤其是越松和刘婉，自己的儿子长歪了，这无疑是晴天霹雳，索性现在还来得及修正。
　　这时越笙和她的丈夫出来打圆场了：“孩子有错慢慢教好了，这两个孩子身上都有伤，先去医院吧。”

　　众人这才注意到两个男生身上的伤，这两个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力气大的很，又都下了重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伤，反正看着都挺骇人的。

　　于是越家的除夕夜是在医院过的，云浔一家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小区，但不是去医院，是去外面吃饭。

　　出小区的路上云浔故意走得慢了点，和最后面的越沛然说了几句话。

　　“谢谢你。”
　　“没事。”
　　“你痛吗？”
　　“不痛。”

　　撒谎，明明都看到你倒吸凉气了。云浔心想。
　　“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越沛然犹豫了一下，最后耐不住云浔一直问，还列举出来了一系列原因，什么方便道谢，方便慰问伤员，方便联系等等等等，最后的结果还是给了。
　　早知道就不挣扎了。越沛然不无道理地想。

　　“越沛然。”
　　云浔很认真地叫他。
　　越沛然也很认真地看向了她，目露疑惑：怎么了？

　　“我们现在算朋友吗？”
　　云浔很真诚地问他，越沛然却觉得自己在寒风中被这份真诚烫得不敢伸手。
　　朋友……他没有朋友。

　　“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他听见自己这样问，自苦又瑟缩。一个念头告诉自己她会后悔的，一个念头又说云浔不是那样的人。越沛然像是被撕扯成两半，一半苍凉，一半热忱。

　　“我当然想啊。”云浔的声音都染着雀跃，眼睛亮亮的，像是暗夜里最耀眼的那颗星子。
　　于是越沛然选择了热忱：“那就算。”

　　云浔笑得很高兴，一双在初见时淡然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然后就被前面的季元罗女士发现落在了后面，招着手把她叫回去了。
　　云浔只来得及和越沛然说一句“回头联系”，然后就跑到了妈妈的身边。

　　越沛然看着她走在前面的背影，淡绿色的羽绒服温和静谧，在路灯的照耀下像是要长出枝桠，然后他看着这抹绿色的背影走向了更远的地方——她带着家人走进了一家饭馆，而越沛然要和越家的长辈去医院。

　　这次的餐厅是云浔选的，是一家很不错的私房菜。
　　在饭桌上云天齐和季元罗一直安慰小女儿，就连云雯都假模假样地说后面会好好劝劝越循然。

　　云天齐却多问了一句：“雯雯，循然究竟为什么会这么针对小浔？”
　　云雯神色不变，巧言解释：“循然……他因为越沛然的事情一直以来都对家庭里的侵入者很讨厌，可能是因为妹妹刚回来，他觉得我和他一样就……”

　　季元罗喜怒不辨地笑了笑：“侵入者？小浔是我的女儿你的妹妹，怎么会是侵入者？循然现在心里怕是出了点毛病。”
　　云天齐也煞有介事地附和。

　　云浔点头如捣蒜，觉得季元罗女士简直是料事如神，越循然可不就是心理上有点毛病。
　　云雯倒是脸色难看了一瞬间：“他逼自己太紧了。”

　　他也太草木皆兵了，在越沛然身上无法完全得到发泄的怒火与脾气，转移了一部分到云浔身上。
　　云浔不以为意：那越沛然比他还惨，人家怎么没像他这样发疯？
　　当然，这句话她是不会说出来刺激云雯和越循然的。

　　饭后他们就回了家，云浔临睡前给越沛然发了一条短信，又在微信上用手机号搜索到了用户，发送了好友申请过去。

　　但这些一直没有得到回复，最后都等睡着了也没等到。

　　还是第二天早上才看到了，好友申请已经通过了，那条“伤怎么样”的短信下也有了一句回复。
　　——“没事。”
　　云浔立刻在微信聊天框里输入。
　　［上善若水：医院开的证明呢？］

　　是的，云浔的微信昵称是上善若水，这个名字不止一次被陈瑜调侃像老年人，连云天齐和季元罗第一次知道的时候都愣了一下又一下，云雯当时嘴角都在抽搐。

　　越沛然的昵称很好认，就叫“沛”，然后聊天界面上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正在输入中”然后就没有后续了。
　　他打算装死。
　　云浔气得牙痒痒，于是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上善若水：你不说话我就只有登门造访了。］
　　这次他很爽快地把医院的证明拍照发过来了。
　　说实话，云浔看不太懂，最后靠着百度勉强看了个七七八八，确实大部分都是皮外伤。

　　皮外伤就好，云浔放下了提着一晚上的心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上善若水：要出来玩吗？新朋友。］
　　云浔热情又期待地发出了邀请，然后等待她新交的朋友给予她回复。

　　越沛然捏着手机，看着聊天界面上的消息。他当然知道云浔是真心实意和他做朋友的。
　　可能是因为昨天那场架，让她觉得自己是在为她出头，所以她心里愧疚又有点感动。又可能是因为从认亲宴到现在，自己的处境让她觉得可怜。但无论是那个原因，云浔都和越循然的那些朋友不一样，至少她不会像那些人一样避自己如蛇蝎，视自己如毒瘤。

　　越沛然垂下了眼睫，抬手在手机屏幕上打字。
　　［沛：不了。］
　　云浔也没有多问，只是回了一句“好吧”。

　　后来云浔就像回到了刚来云家的那段时间，再也没见过越沛然。
　　明明只是两墙铁栅栏和一条小道的距离，却偏偏一面也没见过。
　　后来越循然倒是又来云家向云浔更正式地道了一次歉，带着赔礼在父母的陪同下真诚地道歉。

　　其实云浔觉得他是被胁迫来的。
　　但是这话肯定是不敢说出来的。
　　越循然压着声音，几乎是咬碎了一口牙才逼着自己把道歉的话说出来了。
　　还要分出精力来进行表情管理。
　　很好很好，看着他憋屈的样子云浔觉得身心畅快。

　　事已至此，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
　　云浔仔细观察了一下越循然的脸，伤基本上好得差不多了，以此类推，越沛然的伤应该也快好了。

　　云浔后面给他发过几次消息，得到的都是“没事”、“很好”之类的回答。
　　越松和刘婉在客厅和云天齐夫妻说话，越循然跑到楼上去找云雯，就剩下云浔一个人回了自己房间。

　　［上善若水：今天越循然来给我道歉，你怎么没来？］
　　［上善若水：你没看到他那副不情不愿又必须要给我道歉的憋屈样子，太好笑了。］
　　［上善若水：我看他的伤都好了。你的呢？］

　　聊天界面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弹出来，云浔斟酌了一下，又发了一条过去。
　　［上善若水：我想去隔壁拜访一下你。］
　　意料之中，这次越沛然很快回复了一条消息。
　　［沛：看窗外。］

　　看窗外？窗外有什么？

　　云浔走到了阳台上，然后看见了对面的那扇杂物间一样的小窗拉开了那层漆黑厚重的窗帘，推开了那扇笨重的窗户。

　　而透过那扇窗，云浔看见了淡漠疏离、冷冽如冰的少年站在窗前。

　　隔得不远，但是云浔却看不清楚他的脸，可能是因为有点近视。

　　但出于心理作用，云浔觉得他在笑。

　　然后她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越沛然笑的样子，眉眼舒展开来，唇角勾起的弧度不一定有多明显，但他的状态一定很放松。
　　云浔不由自主地弯唇，然后又垂眸在手机屏幕上打字。

　　［上善若水：可是我看不清你的脸啊。］
　　［沛：。］
　　［沛：没事，我很好。］

　　云浔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转移开，然后朝着对面绽出一抹明艳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冬天的冷风冰沁沁的，云浔房间里的窗帘被吹得摇摆不定，室内的暖气飞速流逝。
　　但阳台上的女孩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只顾着给自己的朋友打招呼。
　　越沛然很浅地弯了弯唇，然后低头打字。
　　［沛：回去吧，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