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南舍北皆春水》江湖倦客

15、茉莉银耳羹

　　云家的阿姨总算是回归岗位，再也不用去隔壁吃饭了，云浔在内心欢呼庆祝，面上淡定如水。
　　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季元罗女士的电话就打来了，然后那筷子鱼香肉丝落在了碗里。

　　云浔悲壮就义地接起电话：“喂，妈妈。”
　　云雯在对面听着和她脸上那副就义的凝重表情严重不符的装乖温软的嗓音，无语凝噎，木着脸盯了她一会儿。

　　“成绩我和你爸爸都看到了，挺不错的。”季元罗女士在电话里夸了两句。
　　云浔没说什么，然后电话两头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但没过多久，那头就传来了云天齐的成绩分析，一板一眼，云浔甚至觉得他还算了点期望和方差，最后下了个总结，还算比较温和。

　　“总体来说不算差，但是你的数学实在太差，要不要请个数学老师到家里来上课?”

　　云浔捏着手机抿了抿唇，正要说点什么来婉拒，就听见了那边季元罗女士的声音，或许是隔得远，声音嘈杂听不清楚。

　　大概就是“才开学……过段时间……”之类的，应该在给她说好话，云天齐先生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妻子的要求，于是沉默一会儿只说让云浔自己注意点。

　　“姐姐这次考了第一，她在我旁边，我先把电话给她了。”
　　云雯接过了手机，对面大概夸了两句，云雯微笑着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你数学考了多少？”
　　“七十三。”

　　云雯一顿，然后一言难尽地艰难说话：“还真是挺惨淡的分数。”
　　“其实，已经很高了。”云浔狡辩。

　　云雯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然后问：“开学考卷子弄懂了吗？”
　　云浔点了点头。

　　“等会儿拿着我之前给你的卷子来找我。”

　　云浔捏着筷子愣了一下，然后才“哦”了一声。
　　云雯要给她讲题吗？能拒绝吗？

　　显然是不太能的，看对方这不情不愿的样子，这件事恐怕是云天齐和季元罗交给她的。

　　这是她们两个人都不愿意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忍忍吧，一会儿就过去了。

　　很快云浔就意识到，这事儿暂时可能过不去，云雯估计是被她气得狠了，比第一天见面还凶地瞪她。

　　“算了半天，你就算出个x=x?”

　　云雯压着声音也掩盖不住语气里的怒气，脸上表情都快扭曲了，云浔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然后尴尬地看向了云雯。

　　“要不你直接讲吧，我真得不会。”
　　云雯狠狠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已经把那阵怒火强压了下去，但语气还是不怎么好：“过来听。”

　　云浔瞬间乖顺地凑了过去，顺便讨好一笑，把人气成这个样子，她也很过意不去，但她真得尽力了。

　　“它俩相乘为什么是零？”
　　“这是公式。”
　　“有这个公式吗？”
　　“来，翻开你的数学书，第七十三页。欸，正好对上你那点分数。”

　　“a是5，然后……”
　　“等一下，a为什么是5？”
　　云雯大概是认命了，生无可恋说：“看题干。”

　　语气可谓是毫无波澜，被刺激得不轻。
　　“哦~”云浔恍然大悟。
　　云雯握紧了拳头，心里早把这货揍了一百遍。

　　这样的讲题像是凌迟，云雯虽然心里气但好歹负责，云浔听了半天确实听懂了。
　　“老师，申请休息十分钟。”

　　云雯矜贵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谢谢你啊，云雯。”云浔笑。

　　云雯冷笑不止：“你下次最好多考点分。”
　　云浔扯出一抹稍微勉强的笑容：“尽量尽量。”
　　云雯白了她一眼。

　　云浔很少来云雯的房间，此刻有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房间，眼里藏着好奇。
　　书架对面的墙上很有艺术气息，照片贴得错落有致，极富美感，云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想看就过去看，别在这里探头探脑。”云雯手指点着手机屏幕，头也没抬。
　　云浔从善如流地走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所有的照片，有云雯自己的，和父母的，也有和朋友和越循然的。

　　云浔几乎可以从里面拼凑出云雯这十三年的人生。
　　幸福美满的家庭，青梅竹马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同学，优异的成绩，精湛的才艺，还有数不清的荣誉。

　　她实在很优秀，也很有教养。
　　于是云浔真诚发问：“云雯，你为什么最开始那么讨厌我？还很可笑地想让我出丑?”虽然很少，但是最开始云雯的的确确这么做了。

　　可能是她问得太直白，云雯刷着手机的指尖一顿，人也肉眼可见地泛起了薄红，但她的神色仍然淡定如水。
　　“恭喜你，看到了我这辈子最傻气最幼稚的时候。”

　　云浔点了点头，然后笑得灿烂：“我很荣幸。”

　　云雯看着她的脸，没什么温度地勾了勾唇，然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十分钟到了，快点过来！”

　　云浔瘪瘪嘴：“你好凶……哎呀来了，你别瞪我了。”
　　又是新一轮刺激与被刺激。
　　出于为云雯老师的身心健康着想，今天晚上的讲课点到为止，两个人都解脱了。

　　云浔写着今天的日记，看着里面“云雯被我气得想喷火，但是碍于她十三年来的教养忍住了，我不知道她还能忍多久，总感觉她过不了多久就会体罚我”的句子笑出了声，然后歪着头又想了想，加上了今天下午在学校里的事。

　　“今天下午我给越沛然弹了《未闻花名》，希望他高兴，但是他觉得我在可怜他。”

　　“可能有吧，但那又怎么样呢？可怜他也不妨碍我真心想和他做朋友啊。我感动于他打的那场架，因为我知道那场架实在难得也解我燃眉之急，在那之后云雯也好，越循然也好，好像终于想明白了，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我过得很好。我同样也不忍于他的经历，私生子的生命本身是无罪的，人不应该被践踏，越沛然很好，这让我想起在福利院的自己，总是有点相似之处，我希望这个帮过我的人能高兴，毕竟他算是我少有的听众。而且他自己肯定不知道，今天他笑了好多次。”
　　“另外，他讲题和云雯一样好。”

　　写到这里，云浔停下了笔，合上了日记本，拉上窗帘的时候忍不住看向了对面，那扇窗黑漆漆的一片，既拉上了窗帘，也熄灭了灯，看着就像没有人。

　　云浔静静看了一会儿，最后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灯。越沛然是个有点别扭的人，她在第一次见的时候就明白了。

　　第二天早上云浔一下楼就和好几天没见的季元罗女士碰上了面，当时云浔还愣了一下。
　　季元罗倒是关切地问了几句话。

　　“我和你爸爸还是想在看看你自己能学到什么程度，你们学校本来学习强度就比较高，再请家教的话从哪方面看都有些不好。”
　　“昨天让你姐姐给讲了一会儿，觉得怎么样？”

　　说到这个她就有话说了：“特别好，姐姐讲得特别清楚，比老师清楚。”
　　这话其实夸大其词了，但云雯讲得不错倒是真的。
　　季元罗也清楚这个情况，看到云浔这样夸云雯，又觉得姐妹情深，心里不由欣慰。

　　云浔吃饭吃得慢，其实她做什么都挺慢的，慢慢悠悠看着就挺懒散，大概是性格使然吧。
　　今天早上她还是很慢，云雯以前也没有催过她，她们虽然一起去上学，但是也没怎么说过话，每次车里的气氛都和结冰一样。

　　但是今天车里氛围特别好，前面的司机总算可以笑了，毕竟这是云浔用血泪换来的。

　　朗朗背书声穿荡在车里，云浔刚背完了上个学期最后两章的数学定理，云雯又面无表情心狠手辣地让她背这个学期第一章的定理。

　　“啊？”
　　“快背，别偷懒。”

　　云浔正想认命，眼神往窗外随意一瞥，然后急急忙忙说：“靠边停一下，我有点事儿。”
　　司机照做停车，云雯不解地问了问：“你干什么？”
　　云浔只留下来一句“等我一下”就冲出了车，往一旁的彩票店跑去。

　　是的，即便她没中过一次奖，但是她还是不信邪地要买，反正一次只买两块钱的，她就想看看真假千金都能碰见，为什么彩票就中不了。

　　听完了理由的云雯嘴角抽搐，她已经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来讽刺面前这个便宜妹妹了，干脆冷笑一声闭目养神，还不忘加上一句“背两章数学定理”。

　　然后车里就又是云浔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
　　数学太难了。
　　定理背不住，公式套不来，例题看不懂，考试考不好，简直要人命。

　　云浔苦中作乐地做了一首打油诗，还挺有创意。
　　姐妹两个在云浔苦哈哈的背书声中到了学校，然后就要去爬楼梯。

　　五楼和四楼都不是什么好鸟，但云浔和云雯的差距真得很大，一个面不改色，一个气喘吁吁。
　　“你没事多去操场跑跑。”
　　云雯留下这句话就迈着轻便的步伐往五楼去了，徒留云浔在原地无语凝噎。

　　云浔到教室的时候越沛然早就到了，正翻着语文书背课文，口中默默念着拗口的文言文。

　　林慧朝气蓬勃地和她打招呼：“云浔，早啊！”
　　“早啊。”云浔笑了笑，然后把书拿出来背，云雯让她今天好好背书，晚上要抽查后面的定理，要是背不住就有她好看。

　　该说不说云浔还有点好奇云雯会让她怎么好看，但出于对老师的敬畏和尊重，云浔还是不准备去踩雷。
　　正在数学的海洋里遨游，司琛就叼着包子从后门走了过来，然后把手里拿着的手抓饼递给了林慧。

　　“谢了啊！”林慧朝他扬了扬眉。
　　云浔看着他们，眼神来回扫视，然后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张舒媛这时候才来，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打趣他们：“又暗度陈仓啊？”

　　云浔促狭一笑，林慧笑着朝她解释：“我爸妈不准我吃外面的，总觉得不干净。他们每天送我我都找不到机会买，还是这个家伙方便给我带。”
　　林慧咬了一大口手抓饼，满脸满足，幸福得拍了两下司琛的肩膀。
　　司琛被她拍得龇牙咧嘴：“祖宗，你收着点劲儿。”

　　云浔看得想笑，然后又开始为今天的午饭发愁，她还是觉得就去小卖部买几个面包方便。

　　“不用那么麻烦，你和我们三个一起呗。我们都是两个人去买饭，一个人占位置，你来了我们占位置的那个人要轻松很多呢。”

　　司琛笑了笑：“正好啊，占位置两个人，买饭两个人，多平均啊！”
　　张舒媛也很是认可这个话。

　　云浔想了想，然后斟酌着问：“可以再加一个人吗？我觉得两个人买四个人的饭有点不是很方便。三个人买五个人的饭会不会更轻松点?”
　　前面三个人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林慧几乎是一瞬间就听明白了。

　　“当然好啊，三个人买五份饭怎么也更轻松吧。”
　　司琛和张舒媛也附和了两声。
　　“当然好啊。”

　　云浔脸上带着笑意，正想转头问问越沛然的想法，结果她同桌就直接拉开凳子往教室外面走。
　　云浔脸上的笑容一僵，林慧他们也尴尬地笑了两声，反过来安慰云浔。

　　“没事儿，越沛然可能就是不太想和别人一起吃饭。”
　　司琛倒是摸着下巴持怀疑态度：“昨天中午不是挺高兴吗？”

　　林慧白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他高兴了？人家怕是连表情都没变化过吧。”
　　司琛振振有词：“感觉。你知道男人的直觉最准了吗？”

　　林慧嗤之以鼻，并且大声嘲笑。

　　张舒媛倒是多想了一些：“越同学……他可能还有点心结吧。其实我作为班长，陈老师也和我说过平时多注意点他的情绪，怕他因为上学期那些谣言出事。”

　　云浔挠了挠头，鼓了鼓脸颊：“我去和他说。”然后也不管林慧他们的惊愕就抓着数学书追了出去。

　　越沛然没走远，就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看书，语文书摊开放在外墙的瓷砖上，少年垂眼看着书上的字，神情专注。

　　云浔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数学书摊开放在瓷砖上，然后偏头看着他。
　　她也不说话，不看书，就这样看着越沛然，看谁耗得过谁。

　　越沛然被她直白的视线看得有点招架不住，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云浔。”
　　“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哼，我来可怜你感激你啊。”

　　云浔撇了撇嘴，把这个人昨天的话还了回去。
　　越沛然默了一下，然后诚恳地提醒：“数学书放反了。”

　　云浔讶然：“你真以为我是来看书的吗？”
　　“我明摆着是来劝你加入我们的。”
　　“实话说吧，是舒媛说陈老师让她多关注你一下，但是你呢又不愿意说话，每次老师问她她都不知道说点什么，没素材不好交差怕老师觉得她渎职。”
　　“优秀班干部对她来说可是很重要的，你忍心吗？”云浔睁着眼睛瞎扯。

　　越沛然明显也不信，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静默地看着云浔胡说八道，忽然笑了笑：“你说得好拙劣。”
　　云浔忍着打他的冲动：“所以你上当吗？”

　　越沛然想了很久，云浔等了他很久，然后忍不住拿出很久之前的事情来“要挟”：“你之前可是骗过我你喜欢甜的，这可是把柄，你得答应我一……”

　　“云浔，我真得可以有朋友吗？”越沛然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有些颤，低沉到不自信。
　　“当然啊。”云浔理所应当。
　　“我配吗？”
　　“当然啊。”
　　“好，我试试。”越沛然看着云浔，真诚又忐忑，他的眼眸深处在战栗。

　　云浔比了一个耶，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早该这样了，昨天态度还那么差！”
　　越沛然抿紧了唇，然后迟疑道：“昨天，我……”
　　云浔摆了摆手：“理解理解，我不和你计较了。”然后就欢天喜地地跑进去通知林慧他们这个好消息。

　　越沛然其实还没说完。昨天晚上他想了很多，比昨天下午想得要多很多，他渴望着正常人的社交，其实以前他也有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谣言喧嚣尘上，他怕那些谣言，怕别人因为那些谣言厌恶他，于是封闭自我，不肯出来。

　　因为他深知，私生子并不是谣言，而是事实。

　　云浔，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向他释放善意的人。
　　但是他喜欢云浔在认亲宴那天给他的和别人一样的对待，在他们握手的那一刻，在她说“你好，我是云浔”的时候，一样淡漠的眼神，一样平静的语气，就好像他只是个正常认识的人，而不是被越循然带着恶意逼迫她过来认识的。

　　他仍然对那天的云浔记忆深刻，被热闹和人群簇拥，可她站在中间却不怎么高兴，眼里是淡的，是冷的，她弹的琴断断续续但是很有自己的风格。

　　后来在越家见到她，她比之前要开朗一些，好像心扉被撬开了一点，在后面她的父母为她说的那些话里越沛然再次得到验证，她的父母爱着她，爱着这个时隔十三年才认识的女儿。

　　越沛然不禁茫然，原来父母是会爱自己的孩子的，即便他们在之前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出于种种愧疚和亏欠，也愿意去爱那个孩子，这爱或许掺杂了些并不纯粹的情感，但是也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是他从来都望尘莫及的。

　　或许是感知到了爱，云浔逐渐敞开心扉，笑容变得更暖，眼神里的淡漠也染上了暖色，于是也愿意来拉他一把。

　　其实他清楚，云浔本身就足够好了，在第一次见面就清楚。只是现在更好了，好到他有点害怕，怕这所谓的朋友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那些话，那些事情而远离。

　　他始终觉得云浔像是一场美丽的梦，一靠近就会碎掉，然后他就会从梦里醒过来。

　　但是现在他想要靠近一点点，去感知这次美梦，如果真得有一天会醒来，至少他可以拥有这次梦，在未来的那些遍布冰棱的日子里至少还有一点甜可以回味。

　　去尝试一下吧，再差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