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端》柿子竹

39、第 39 章

　　但命运惯会与人开玩笑。

　　在任职刚好两年整的那天，林屿阔被公司委派到哈市的子公司出差，为了保证技术沟通整个流程的完整性，他这趟出差被批了整整一周的时间。
　　一周，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但对于一个离开哈市六年的人来说，一周足够勾起他曾经留在这儿的全部喧嚣。

　　林屿阔在接到出差通知的时候还算平静，他动作麻利地回家收拾了下行李，简单装了几件衣服就赶往机场，坐上了前往哈市的航班。

　　六年前，他从哈市坐火车来到海市。
　　六年后，他搭乘飞机再次回到了哈市。

　　落地后，在飞机滑行阶段，听着机组人员的广播通知，林屿阔看着窗外陌生的环境，仍觉得一阵恍惚。

　　那一刻，他说不出心里是何等滋味。

　　蠢蠢欲动的期待，抑或是无颜面对过往的狼狈。

　　又或者两者都有。

　　一出机场，林屿阔就见到了子公司派来接他的人。那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生，身上穿着深蓝色格子衬衫配牛仔裤，站在人群最前方举着带有“林屿阔”三个字的牌子。
　　林屿阔拉着行李箱绕过人群，走到他的最后方，没出声，直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生却没回头，而是耸了下被拍的那侧肩膀，紧接着又往前走了两步。
　　林屿阔挑了下眉头，又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下，男生回头了。

　　“大哥你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我不打车！不打车！我是开车来的好不好，还是大奔呢，要我带你去看一眼…..”男生满脸不耐烦地扭过头，嘴里的话像豌豆射手吐出的豌豆一般，噌噌噌一连气儿地往外打，待看清林屿阔的脸时，他愣怔了两秒，表情稍微缓和了些，不自在地说：“你不是那大哥啊，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不打车，你别来问我了。”
　　林屿阔没忍住笑了下，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件，将印有自己姓名的那面对准男生递了过去，说：“我叫林屿阔。”
　　男生错愕几秒，视线向下落了落，看向林屿阔手里的工作证件。但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证件上的名字，而是名字右侧的白底证件照。
　　证件照里的林屿阔与现在相差不大，只不过照片里的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瞳孔盯着正前方，眉眼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感，而面前的林屿阔则要更加生动。
　　男生转动眸子，再次看向眼前的林屿阔，几秒后，他才扬起笑脸，收起举着的牌子，对林屿阔伸出手，说：“你好林屿阔，我叫赵宵程。”

　　林屿阔将手搭到他的手上，轻轻握了下，便快速收回手，说：“走吧，去公司。”
　　他不给赵宵程反应的时间，直接抬步往外走。

　　赵宵程愣在原地，直到林屿阔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才回过神儿来，“啊”了一声，快步跟上去。

　　赵宵程好不容易拨开人群，重新找到林屿阔的身影，就发现他正站在出口处，仰头看着天，一动不动。
　　赵宵程在他身边站定，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

　　但天上什么都没有。
　　近期是接连的阴雨天，今天虽然没下雨，但天气也不算太好，大片的灰黑色连成片，连一片云朵的形状都很难看出来。
　　赵宵程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好看的。

　　但转念一想，人家坐了三个半小时的飞机，再加上中转，估计又在候机室坐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出来，站这儿望着天透会儿气怎么了。
　　于是，赵宵程尝试用理解的心态去看待林屿阔的举动，干脆就一声不吭地站他身边陪着他看。
　　谁成想，林屿阔扭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你那辆大奔在天上？”

　　赵宵程：“……..”

　　感情他是在这儿等他找车呢。

　　赵宵程对林屿阔先入为主的忧郁少年滤镜彻底破碎。他憋着口气，快速说了声：“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去把车开过来。”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气性还挺大。

　　林屿阔看着他的背影，几秒钟后，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他其实也没在看什么。
　　只是突然想看看哈市的天和海市的究竟有什么区别，才能让他在离开哈市后的六年里，无数次梦起。
　　事实证明，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单调空洞的一大片颜色，就像张随意裁剪的布料搭在头顶，大多数人连看都懒得看。

　　“滴滴！”

　　锐利的喇叭声在耳边响起。
　　林屿阔收回视线，走到前方的车旁，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了车。
　　赵宵程没直接将车开走，而是问了他一句：“你要不要去后排睡一觉，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应该累了吧。”
　　林屿阔往后排看了一眼，发现座位上还放着几个卡通靠枕，其中一个刚好能贴合人体后腰的曲线，应当是专门为了休息准备的。
　　“不用，谢了。”林屿阔摇摇头便收回视线，为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以前坐段青寂的车，他总是习惯性地坐副驾驶，因为这个位置离主驾驶最近，也能离主驾驶上坐着的人近一些。后来工作了，他就开始坐后排，因为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副驾驶应该留给与主驾驶关系更近的人来坐，而他和那些同事的关系都算不上近，只需维持恰到好处的距离，真坐到副驾驶上，就显得他太过逾矩。
　　但有个同事心直口快，林屿阔第一次坐他的车就是坐的后排。他在后视镜里看了林屿阔一眼，略显不满道：“你坐到后面显得我像个被你雇来的司机。”

　　于是自那之后，林屿阔就开始重新坐回副驾驶。

　　显然，赵宵程对座位的选择没有多余的规则，他只是觉得林屿阔坐到后排会舒服些。
　　“那我给你拿个抱枕。”赵宵程摘掉安全带，向后探上半身，伸手捞了个抱枕塞到林屿阔怀里。

　　后方有车鸣笛催促。
　　赵宵程小声嘀咕了句：“催什么催。”
　　但他动作麻利，重新系好安全带，就踩下油门将车开了出去。

　　林屿阔在导航上查了下，从机场到子公司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干脆就将手机重新锁屏揣进口袋里，调整了下身体的角度，将头靠到车窗上准备睡觉。
　　而那个靠枕，则被他抱在怀里。
　　赵宵程悄悄看了他几眼，见他睡得还算踏实，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
　　这回总公司派来的不是什么难搞的角色。

　　而且这人看着年纪也不太大啊。

　　好像连三十岁都没有。

　　趁着堵车的间隙，赵宵程赶紧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激烈地敲打一番，给屏幕那头好信儿的同事汇报了一下情况。
　　他手机没开静音，打字速度还快，键盘音效就像二战时期的大炮一样轰隆隆响个不停。

　　赵宵程汇报完毕，看着同事发过来的联谊消息，挠了挠脑袋。

　　有美女？
　　真的假的。

　　上次这家伙也说有美女，结果他打扮得人模狗样地赶过去，就看见仨长着络腮胡的壮汉围着桌子猛塞烤肉。

　　美女个屁！

　　赵宵程还想继续追问，就感觉到副驾驶的林屿阔似乎动了下。他扭头看过去，就看见林屿阔正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不会又在望天吧？
　　这小子是不是想当太空人啊？

　　赵宵程看着前方缓慢移动的车流，轻轻踩下油门，没忍住开口问：“你看什么呢？”
　　林屿阔没看他，不咸不淡地来了句：“看看外边是不是出现蘑菇云了。”
　　“正常情况下天上不会出现蘑菇云吧。”赵宵程吐槽道：“你是不是之前在网上刷到别人ps出来的天空照片，之后就经常隔三差五地往天上看啊。”
　　林屿阔扫他一眼，说：“刚才在梦里突然听见你那一阵阵的键盘声，我还以为核弹降临呢。”

　　这下。
　　赵宵程就算是傻子也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赵宵程一时语塞，在心底对林屿阔的脸画了个重重的红色叉叉。

　　果然。
　　总公司派来的人物绝非善类。

　　轻易不能靠近，毒物啊。

　　之后林屿阔没再继续睡，而是打开手机，开始回复微信里来自同事的信息。
　　大多数都是些与工作有关的电子文件需要他确认以及更改，林屿阔将在飞机上整理完毕的最终文件给他们一一发过去。剩下少部分的，则是询问他是否到了哈市、回到家乡感觉怎么样。
　　这些无关紧要的私人问题，林屿阔通通没回，只是挨个点开看了一眼，便将手机重新锁屏，扭头接着看向窗外。
　　或许是觉得车上气氛有些沉闷，加上身边坐了个陌生人而感到无所适从。赵宵程打开车内广播，找到音乐频道，调大音量。
　　瞬间，喧嚣躁动的流行音乐驱逐走车内的寂静，变得格外吵闹。

　　林屿阔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便松开。

　　以前他跟顾知然还在一块儿玩的时候，顾知然也最爱在车里放这些不着调的土味情歌，那个年纪的少年都觉得无论听什么都要比安静的氛围好。
　　但现在的林屿阔已经不大习惯这种调调。

　　林屿阔突然开口问：“你多大？”

　　这问题太莫名其妙，但可能是以前也有总公司派来的人问过，赵宵程很自然地便接过话：“二十四，我上学早，毕业早，工作自然也早，你是不是觉得跟我有代沟了？”
　　林屿阔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瞥了赵宵程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我也才二十六。”
　　“还挺年轻的。”赵宵程怔愣一秒，便回过神，不甘示弱地说：“两岁也是沟，只不过是小小沟。”

　　林屿阔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他撑着脸，随口应了声：“你说的对。”

　　赵宵程察觉到他兴致似乎败下去几分，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太冲，但毕竟年轻人的傲气摆在那儿，他也不好意思直接道歉，只能迂回式地问：“你介意年纪啊？我家里有个表姐在美容院上班，实在不行我给你联系一下，你去她那儿扎两针。”

　　“提你能给我打折不。”林屿阔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懒得多加解释，干脆顺着台阶下：“太贵的话我打不起。”
　　“你打不起？”赵宵程的关注点彻底跑偏，他快速看了林屿阔一眼，便接着看前方的车道，说：“我可打听过，总公司里的技术人员年薪都是二十个起，更何况像你这种年纪轻轻就被派到子公司做技术沟通的更是管理层预备役，工资上升空间简直不要太大，怎么可能没钱打美容针呢。”

　　看来这小子以前没少和总公司过来的人打探消息。

　　林屿阔笑了笑，随便敷衍了句：“钱也不能乱花，要攒钱安家呢。”

　　他现在在海市还是租的房子，一直没着手去买房，一是没那个想法，二是他还想给自己留点儿余地。

　　但“安家”这个字眼落到赵宵程耳朵里，他显然想到别处去了：“确实，这年头娶老婆太难了，要是不攒点儿钱，以后好不容易找到老婆还照顾不好人家，让人跟你吃苦，你这辈子都白忙活了。”
　　话题跑偏，赵宵程却明显被吊起了好奇心，他接着问：“你有对象没？”
　　“你觉得呢。”林屿阔没直接回答，因为那样你问我答、有来有往的沟通效率太高，等到公司的时候，赵宵程指不定要扯到哪儿去。

　　赵宵程想都没想就说：“肯定没有。”

　　林屿阔问他：“为什么？”
　　赵宵程说：“你手上没戒指，手腕上也没小皮套，连半点儿有对象的痕迹都找不到，你要么是不配有对象的大渣男，要么就是没对象。”

　　他观察得倒仔细。

　　林屿阔不咸不淡地夸了句：“真聪明。”

　　赵宵程“啧”了一声。

　　他怎么这么像在夸会握手的狗啊。

　　赵宵程沉默数秒，决定不要再主动跟林屿阔说话了。这人比那些老头子说话都要讨人厌。

　　这算是种天赋吗？

　　他不主动搭话，林屿阔也没什么想问的，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车终于抵达子公司的大门口。

　　林屿阔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下午三点钟出头，刚好简单对接一下，就可以下班回酒店——如果不需要加班的话。

　　林屿阔跟着赵宵程进了公司。
　　赵宵程明显是个小太阳性格，人缘还算不错，进公司之后基本上走两步就要笑脸相迎地抬手朝别人打招呼。或许也是因为他，有不少人都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林屿阔。
　　林屿阔没理会那些视线，只跟在赵宵程地后头往前走，但赵宵程走路的速度实在太慢，加上每两步就要刷新一个“打招呼”的任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大厅这个“新手村”。
　　林屿阔没了耐心，走到他身边催促了句：“加快速度。”

　　赵宵程看见他那不近人情的态度，叹了口气，低声咕哝了句：“摸鱼还不开心？”
　　他加快脚步，带着林屿阔进了电梯。

　　电梯内的空间逼仄，赵宵程还特意挑了个小角落站，离林屿阔远远的。林屿阔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他刚才不合时宜的打断有些不讨人喜欢了。

　　不过他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讨谁喜欢的。

　　林屿阔再次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问：“你们正常是几点下班？”
　　赵宵程从电梯门的镜面上看了眼他的表情，才开口说：“正常？正常的话是五点，但是我们基本没正常过，一年里能正常那么两回都是烧香拜佛才求来的。”

　　得了。
　　要加班。

　　林屿阔垂下手腕，看见电梯门打开，刚准备抬步走出去，就被赵宵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胳膊。
　　“诶，还没到呢。”赵宵程说。
　　林屿阔抬眼看了下显示楼层的电子屏幕。

　　确实还没到赵宵程摁下的楼层。

　　林屿阔转动眸子，便看见从电梯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胸前还挂着工作证件，林屿阔简单扫了眼，就看见“法务部”三个字。
　　那人还冲赵宵程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林屿阔收回视线，没再继续看。

　　但那两人始终在低声交流，听那内容，另一个年纪稍轻些的男生应当是法务部外聘的律师，这次过来也是为了合同审核的事。
　　“这个我也考虑过，担心考虑的不全面，我还特意问了我实习时候的师傅。”外聘律师边说边掏出手机，找出聊天记录递到另一个人面前。
　　此时，“叮”得一声，电梯门打开。

　　赵宵程压低声音对林屿阔说了声：“到了。”便先走了出去。

　　林屿阔跟在他身后，从那两人身边绕过去，但就这么抬眼看路的瞬间，林屿阔的视线扫过那位外聘律师的手机——

　　他看见了聊天记录最上方的备注。

　　师傅段青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