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端》柿子竹

33、第 33 章

　　林屿阔给段青寂看了彭荟的照片，他指着照片上那张脸说：“照片上的她就已经很瘦了对吧，但现在的她比照片上还要瘦很多。”
　　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大腿隔着裤子紧贴着，上半身也偶尔碰撞到彼此。尤其是一起看照片这种格外亲密的举动，他们的肩膀已经完全靠在一起，不说话时，轻而易举就能听见对方绵长的呼吸声。
　　段青寂看着照片上的彭荟，虽然照片定格的场景是在夜晚的室外，灯光昏暗，而且看起来应当是匆匆拍下的，人脸也无可避免得有些模糊，细看甚至能看见照片上零散的马赛克点。
　　但段青寂还是能看出，林屿阔和彭荟长得是相像的，只不过彭荟瘦得程度太过，几乎是形销骨立，两人只能称得上是眉眼处有两分像。
　　段青寂扭头看向林屿阔的侧脸。

　　察觉到他的视线，林屿阔转头看向他。

　　段青寂认真地盯着他半晌，才挥散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低声说：“别难过。”

　　此刻的他能使用的字眼少得可怜，根本不知说什么才能让林屿阔好受些。毕竟段青寂从小到大，家里都没什么亲戚，辈分更高些的长辈更是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都不太亲。他根本没经历过亲人离世的痛苦，没有这个真切的经历，自然也不敢妄言去表达些什么感同身受的假话。

　　林屿阔也知道他此刻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段青寂看着他的视线，就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流浪猫。但段青寂不会怜悯流浪猫，他只会怜悯林屿阔。

　　林屿阔笑了笑，那笑容稍显勉强，但总比之前没什么表情要好上不少。他放下举在眼前的照片，缓声说：“现在也没多难过，毕竟她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我或许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我只是觉得她出现的太晚了，如果她是在祖父还没离世的时候生病，祖父一定会立马赶到病房里陪着她、哄着她，怕她太痛苦。”
　　段青寂明白林屿阔的意思。
　　他只是在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感觉无力。哪怕这个人和他的亲情已经被时间磨得生了锈，他们之间也存在着血缘关系。

　　段青寂垂下眼，将头向林屿阔的方向倾斜，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这动作已经越了界，可段青寂却毫无察觉。他说：“别多想，明天我会去看望她的，我尽力去做。”
　　林屿阔早在他将额头贴过来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听见这句话，林屿阔直接就拒绝了：“不用你费心。”
　　段青寂看着他颤动的眼睫，温声说：“没事的，当年你祖父也跟我提过你母亲的事，我也想去看看她，顺便说些和你祖父有关的事。”
　　林屿阔沉默数秒，睁开眼，看着段青寂的眼底说：“段青寂，可是祖父没有拜托你去看望她，也没有拜托你去照顾她，你没有义务做这件事。”
　　“是我想做的。”段青寂这样说。

　　两人的视线交织着，窗外暴雨依旧，原本有些冷嗖嗖的温度，仿佛也在此刻稍微缓和了些。

　　林屿阔看见段青寂眸中自己的倒影，他想，段青寂这样的人所给予关怀，无论任何人，只要感受过，都会想要拼命把它留下来。
　　不怪他贪心，怪段青寂。

　　段青寂当律师这些年，没少见过人性阴暗面，可即便这样，他仍然保持着这种近乎“愚蠢”的天真。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这种神情再次靠近一个早有“案底”的人。
　　他分明知道他面前这人对他抱有什么样的幻想和渴望。

　　可他还是靠近了。

　　段青寂是怎么想的。
　　相信林屿阔早就改过自新了？还是他记性太差，已然将过去的事通通遗忘，抑或是他无比清楚地知晓一切、明确一切，却还要装傻充愣地上演一场名为体贴包容的戏码。

　　林屿阔将身体往后挪了挪，他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段青寂。”林屿阔语速缓慢地开口说：“你这样对我，会让我对你存在的那些感情再次复燃，你知道吗。”

　　他看着段青寂的视线那样笔直，容不得段青寂的半点儿躲避。

　　段青寂原本看着他的那格外柔软的眼神，也在此刻一寸寸僵硬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开裂。

　　你看。
　　他是知道的，他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他只是在装傻，试图用这种最轻松的方式来逃避一切，却不用失去任何东西，包括他养了这么多年的、眼前这个正在摇尾乞怜的男孩。

　　林屿阔偶尔也会觉得段青寂无耻，譬如这种情形下。

　　猝然，段青寂听见林屿阔笑了一声。

　　他看见，林屿阔把照片重新揣进了口袋里，站起身，看了眼墙上钟表的时间，再次开口说：“时间不早了，当我刚才是鬼上身了吧，晚安段叔叔。”

　　当“段叔叔”这个称谓被搬到面前，段青寂瞬间悟了林屿阔方才问他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段青寂眼睁睁地看着林屿阔走到楼梯口。

　　林屿阔倏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他，开口说：“段青寂，我的感情经常让你觉得很恶心，偶尔也会让我觉得很难受，我觉得这挺不好的，就好像我是一条只会流口水的狗，经常不小心把口水甩到主人身上，弄得主人一阵恶心…..所以在我看完那些心理书之前，我们还是重新保持一定距离，别再说这些…..让彼此都误会、存在情绪误差的话了。”
　　段青寂的表情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他只是那样盯着林屿阔，眼睛连眨都没眨。

　　他还在听吗。
　　他或许走神儿了，又或许懒得听。

　　林屿阔也不愿多费口舌，但他还是继续说了句：“不过也不用担心，如果你觉得这样在同一屋檐下还要左右顾忌很难捱的话，就抽个空，哪天去把领养手续直接接触了，之后你我都自由了。”

　　说完，他不等段青寂的反应，直接就上楼了。

　　前一天晚上一夜没睡，今天情绪又经历了高强度的反复起伏，段青寂本应该早早睡觉，毕竟第二天他还有场辩护要进行，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冷静的思路。
　　可现在，他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未动。

　　后来。
　　林屿阔从同学口中听说，张鹤是从哈市旁边的一个叫岗城的小县城转过来的，岗城也是哈市周边离通城最远的县城，据说托了不少关系，就为了能让他在高三最后这阶段进入到一个学习氛围更好的环境里，而原本在班级里传的那些负面的过往信息，也再次流传了一遍，这些消息交叠在一起，真假难辨。

　　林屿阔也不愿听他们在那儿搬弄是非，毕竟之前他听的那些传闻里，关于张鹤母亲的传闻是里面看起来真实性最高的，结果却是假的。
　　更何况，彭荟那样的人，林屿阔也不相信她会愿意将自己的儿子养成传闻中那样偷鸡摸狗、品德败坏。

　　在中午放学的时候。
　　林屿阔直接叫住了张鹤。

　　两人找了个没人的空教室。
　　林屿阔问了他一些关于彭荟的事儿。

　　张鹤说话时语速依旧慢得很，听得人难受，林屿阔忍着没催促他，毕竟张鹤这样的性格，但凡催促他一下，他保准吓得心惊胆战，之后说的话也变得更加条理不清晰。

　　张鹤说。
　　他家里条件确实不太好，早些年彭荟身体好的时候还行，她和他爸张磷一起开了家小餐馆，生意不好也不算，但维持生活、养育儿女还算是绰绰有余。
　　可后来彭荟生病，治疗费用高昂，餐馆也就这么被卖了，而张磷不知从哪找了个外地的活儿，说是要吃些苦，但能赚不少钱。
　　于是就这样，张磷去了外地，他前妻的女儿早就已经毕业，还在岗城考了公务员，工作稳定且还算轻松。而彭荟嫁给张磷后，对他女儿很好，这些年感情积攒下来，他女儿也就自觉担起了照顾彭荟的责任。
　　后来病情恶化，彭荟直接被转入市医院，张磷回来过一趟，他变得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手里攥着他这些日子在外地赚的钱。
　　他把钱交给彭荟，就又走了。

　　张鹤的转学也只是为了到市里照顾彭荟，毕竟他姐的工作辞不了，只能在周末坐火车过来看望。
　　他就说他来。
　　而转学确实托了不少关系，毕竟市三中虽然不算是哈市重点高中，但也是市区的高中，从县城转进来还是费劲儿的。
　　好在张鹤成绩还算可以，不至于托了关系也塞不进去。

　　林屿阔问他，彭荟这些年有没有去过通城。

　　张鹤说，去过，我妈生病前每年都去。

　　林屿阔还想问，彭荟为什么不回家看看他。

　　可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他也不希望彭荟回去。

　　他希望彭荟走，远远地走。

　　通过张鹤的话，林屿阔知道了彭荟在祖父去世那天回过通城，只不过她躲开了所有人，没让任何人看见她。
　　彭荟也知道他被收养的事，正因为知道，所以她才选择没在祖父的葬礼上露面。

　　张鹤说：“我妈说，她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你总是会觉得愧疚，她不想那样。”

　　愧疚。
　　为什么愧疚呢。

　　只有林屿阔清楚，因为他长得像他爸，而在彭荟的婚姻中，他爸始终都扮演着无责任、无道德、无感情的那一方。仿佛彭荟的下嫁只是因为她的一时冲动、识人不清。
　　他爸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彭荟的肩膀上。

　　不作为，不承担。

　　他就像是一道令人厌恶的阴影。
　　林屿阔还记得，他爸出车祸死的那天，也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可彭荟却很痛苦。她紧紧地抱着林屿阔，告诉他不要害怕。

　　后来她也时常这样抱着林屿阔安慰，因为在她看来，林屿阔幼年丧父，整个人生都将笼罩在悲痛之中。
　　她无比惶恐。

　　林屿阔不希望她感到惶恐，尤其是彭荟会在他面前可以隐藏这份惶恐，佯装无碍。

　　所以，林屿阔开始感到愧疚。

　　彭荟是为了他。

　　林屿阔后来不再问了，他就沉默地听着张鹤说那些关于彭荟的事儿。

　　而张鹤说的差不多了，便观察着他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我妈…..她就剩一个半月的时间了。”

　　林屿阔抬眼看向他。

　　张鹤说：“她本来就想放弃治疗了，是我爸坚持，但后来他们谈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只知道结果是，等我安心高考完，她就不再继续治疗了，回家过完最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