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端》柿子竹

32、第 32 章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才八点钟，比林屿阔平时放学的时间要早，段青寂还没回来。
　　林屿阔收起雨伞随便放到门口的小地毯上，脱掉身上被淋湿的外套，光着脚走进客厅，就直接躺到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他脑海里全都是彭荟那憔悴无力的模样。

　　彭荟要死了。
　　这么多年，他再次见到她，她就要死了。

　　她要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这回是彻彻底底的、毫无迂回余地的消失。

　　林屿阔的胸腔里仿佛堵着团气，就好像他从暴雨里走出来，身上却沾了团阴湿湿的水汽，怎么都擦不干净，弄得他心里一阵阵的痛。

　　原来同学口中，张鹤那在老家照顾老人的母亲，其实是张鹤的姐姐，也就是张父前妻生的孩子，而那被照顾的“老人”，其实才是张鹤的母亲，彭荟。
　　彭荟的病是胃癌晚期，在小县城里根本没法治，只能转移到市里医院来化疗，可化疗的结果林屿阔也看到了。
　　很糟糕。

　　林屿阔翻了个身，收回伸开的腿，缓缓蜷缩成一团。他目光呆滞地盯着书桌一角，突然觉得，还真是世事无常。
　　为什么所有事总是在走向最糟糕的边缘时，才让他知晓。
　　当初祖父猝死前，本来身体状况已经因为及时服药而有了明显好转，却就在一切看起来明朗起来时，死亡的坍塌轰然而至。

　　林屿阔闭了闭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段青寂回来的时候，他还蜷缩在沙发上。

　　段青寂接到老李的电话，知道了林屿阔逃课，但他给林屿阔发的消息统统都没有人回应，这就像是林屿阔之前搞失踪时一样，他原本以为林屿阔又要再上演一出离家出走的闹剧，可他焦急地开着车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见林屿阔安然无恙躺在沙发上。
　　他承认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因为林屿阔没走，还在家里。但下一刻接踵而至的情绪就是愤怒。
　　他气愤林屿阔对自己的信息视而不见，气愤林屿阔在这个关键阶段又出现了“老毛病”，逃课回家睡觉。当然，还有一部分的怒气来自前些日子的积攒和压抑。
　　这些怒火一同爆发出来，段青寂忍不住质问：“林屿阔，你怎么没去上晚自习？”

　　林屿阔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看起来睡得太沉，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可几秒后。
　　段青寂看见他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他只是不想理他而已。

　　段青寂的怒气发泄出来了，可根本没有人愿意接住。

　　他的拳头打在了湿棉花上，只沾了一手甩不掉的水，湿漉漉的反倒让他的心里更加难捱。

　　段青寂脱掉皮鞋，甚至没来得及穿上拖鞋，就直接快步走到林屿阔的面前。他以往轻松维持的绅士风度通通消失不见，紧着牙关，直接伸手去抓林屿阔的衣领，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将林屿阔抓起来暴打。
　　可当段青寂的手抓紧林屿阔那还湿着的衣领时，他只喊得出来：“林屿阔，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对我。”
　　他的声音短暂地爆发后，便因为理智的压制，而快速降低音量。

　　分明已经怒不可遏、无计可施，可当音量降低到一定程度时，他只能无力地重复着：“…..为什么。”

　　林屿阔承受着他的怒火，也感知到了他的无措。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种茫然的空洞，他转动眸子看向段青寂，声音低得像喃喃自语。
　　他说：“段青寂，我见到我妈了，亲妈。”

　　段青寂的怒火瞬间被浇了盆冷水，冻得他牙齿直发颤。

　　段青寂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喉咙也只能徒劳地发出一道微弱的气音，他瞬间松开了抓着林屿阔的手。
　　林屿阔的话不断在他脑袋里回荡，就像是条令人无法忽视的绳索牢牢地绑在他脖子上，勒得他喘不过气。

　　段青寂不知道林屿阔这句话想表达什么意思。

　　他见到他的亲生母亲了，所以呢，他要走了吗，要离开他的身边了吗。

　　他又是什么时候见到他母亲的呢。

　　今天？
　　还是更早，只不过今天才告诉他。

　　最近的冷淡，还有突然提出的解除领养协议，又是否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亲生母亲，所以就不打算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也对。
　　林屿阔是有亲人的，他这个“段叔叔”原本也只不过是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段青寂无法控制地后退了一步，小腿重重地撞在茶桌上，撞出一道“嘭”的巨响。
　　或许明天，又或许今晚，小腿上那被撞击的部位就会泛起一片难看的青紫色，就像一道被绳索硬绑出来的勒痕。

　　段青寂想逃离这里。
　　可他听见林屿阔说：“…..她要死了。”

　　段青寂的脑袋里空白一片。

　　林屿阔展开蜷缩的身体，伸出手去抓段青寂的胳膊，毫无动作的段青寂就这么被他抓住了。
　　林屿阔坐起身，将自己的脸贴到段青寂的掌心里，此刻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为彭荟将死的讯息感到悲伤，还是在为彭荟对自己那冷漠的态度感到茫然。
　　他只是把自己的脸贴到段青寂的掌心。

　　但段青寂的手比他的脸还要冷。

　　他们没法温暖彼此。

　　可林屿阔此刻只能依靠他了，他也只想依靠他。

　　林屿阔再次闭上眼，这次，段青寂感觉到自己的掌心里湿了一片，或许是刚才在外面被暴雨淋湿了手掌，还没有彻底变干，又或许是…..林屿阔的眼泪。

　　段青寂不愿去细想。
　　他缓缓垂下眼，看向林屿阔的头顶。

　　林屿阔嚅嗫了下嘴唇，轻声说：“她什么都不要，祖父留下的东西，或者是我能给的，她都不愿意要。”
　　说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也什么都给不了，我确实什么都没有，段青寂…..如果要是没有你的话，我或许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

　　“我很没用。”林屿阔说。

　　段青寂喉咙里酸涩一片，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只能向前又走了一步，让他能完全地将脸贴在自己的掌心里，藏住那些他不愿袒露的脆弱。

　　之后，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林屿阔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段青寂才伸出另一只手，动作格外轻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泪。

　　段青寂身上沾着暴雨天特有的潮湿泥土的气味，还有一些淡淡的烟草味，这让林屿阔无比心安。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他为了逼段青寂认清自己的感情，逼他直面两人之间模糊的感情，而去刻意冷落他、忽视他，甚至直白地表现出抗拒以及…..厌恶。

　　林屿阔觉得他真是坏透了。
　　段青寂却再次这样，平静地包容了他的一切。

　　段青寂对他很好，非常好。
　　林屿阔扪心自问，如果他是段青寂，如果他收养了“林屿阔”，他是否能做到这份儿上？

　　他绝对不能。

　　早在“林屿阔”第一次表现出不对劲的迹象，或是令人怄气的针对反抗时，他就会立即抓着“林屿阔”的脖子将他扔出去，任他自生自灭。
　　他没必要为任何人负责。

　　可段青寂不是。
　　他心里有责任感，他心甘情愿为林屿阔负责。

　　这种情况下，他真的要继续贪得无厌下去，一步步踩着段青寂的底线，用近乎折磨的方式对待他吗。

　　林屿阔的心仿佛被割裂成两部分，一边是贪婪，他不甘心就此止步，不甘心只得到这么一点点，而另一边则是愧疚，他仅有的道德感在告诉他，他这样无异于将段青寂放到刀刃上凌迟。
　　心脏的左右两端互相拉扯着，中间的裂痕也兀自流淌着刺眼的鲜血。

　　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林屿阔哑声叫他：“段青寂。”
　　段青寂应了一声：“我在这儿。”

　　林屿阔轻轻摇着头，用脸蹭着段青寂的掌心，说：“我错了。”

　　“你没错。”段青寂以为他是在为亲生母亲糟糕的处境而感到自责，便低声安抚道：“是她抛弃你走了，她选择不再和你联络，她现在才找你，或许只是为了临死之前看你一眼，告诉你她要走了，让你以后别再想她。”
　　林屿阔也没多解释自己那句话的意思，只是顺着他的话说：“她不是抛弃我，是我们一起商量的，我们要是在一起，谁都不会好过，所以她才走了。”
　　其实这话，林屿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现在是不怨彭荟，因为以他现在的角度来看，彭荟曾经做的全部选择都是绝对正确的。
　　一个过世前夫留下来的孩子，能带给她的只有流言蜚语和数不尽的拖累。
　　而且彭荟曾经待他很好，甚至比其他人的母亲做的还要好。

　　她是爱他的。
　　至少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时候是。

　　段青寂不置可否，只是用指腹轻轻蹭着林屿阔的眼尾，生怕他的泪再次流出。

　　林屿阔深吸了口气，嗅着段青寂身上的气味，睁眼看着段青寂西装上的雨痕，良久才开口道：“段青寂，你想让我叫你段叔叔吗。”

　　他把选择权交给段青寂。

　　段青寂只思索了几秒，便说：“你现在就很好。”

　　他不想强求林屿阔。
　　更何况林屿阔直接叫他名字这几年，他也已经习惯了。

　　林屿阔笑了，笑容很淡很淡。
　　他应了声：“好。”

　　他让段青寂自己来选择，却又遮掩着，不直白地告知规则，也不告知这问题之下隐藏的意义。

　　林屿阔早就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是哪端取得了胜利。

　　他虽感愧疚，但更贪婪。
　　他的所有迟疑与反思，都像是野兽为了更大的猎物，而短暂舍弃的骨头渣。

　　对小利益的舍弃，是为了以后更加理直气壮的掠夺，也是为了让猎物再次放下戒备，心生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