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端》柿子竹

31、第 31 章

　　林屿阔这一觉到底没睡成。
　　段青寂刚走没多久，外面便雷声大作，轰隆隆地下去了暴雨，这场雨来得实在太突然，且下起来没完没了，豆大的雨点拍在窗户上，吵得人睡不着，也静不下心。
　　原本压抑在心底的东西也随着这嘈杂的雨声，猝然开始冒芽。

　　段青寂也没睡。
　　林屿阔下楼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了。他指间夹着支燃到一半的香烟，安静且沉默地侧头看着窗外的雨势。

　　察觉到林屿阔下了楼，段青寂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抬眼看向他说：“先吃饭吧，吃完饭我送你去学校。”
　　林屿阔没应他的话，扭头朝厨房的方向看去，但里面黑漆漆一片，没有油烟机的声响，也没有阿姨的身影。
　　段青寂自然知晓他在看什么，便开口说：“早上雨下得实在太大，阿姨最近又着了凉，老毛病犯了，我干脆就让她在家休息了。”
　　林屿阔这才转移视线，看了眼餐桌上的饭菜，问：“你做的饭？”

　　段青寂“嗯”了一声。

　　林屿阔沉默两秒，直接走向玄关处，弯腰穿鞋，说：“晚上没睡好，现在不太舒服，不大想吃饭，你直接送我去学校吧。”
　　他穿好鞋，站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青寂。

　　段青寂坐在沙发上没动。

　　死寂持续半晌，林屿阔开口问：“你还没吃饭吗？”

　　他明知故问，甚至懒得用钝刀子，就这样直白地用问句来切割段青寂的心。餐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盛着饭的瓷碗，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段青寂是在等林屿阔一起吃饭。
　　可林屿阔根本不想吃。

　　段青寂自认自己能从一无所有走到如今这步，忍耐力虽算不上异于常人，但也不至于脆弱易碎。可面对林屿阔那不带任何情绪的问话时，他只是下意识地绷紧嘴唇，沉默数秒后，他闭了闭眼，开口说：“林屿阔…..是我那天没遵守诺言去接你，所以你才生气了吗。”
　　他的声音极低极低，还哑得可怕，仿佛他一整夜没睡，仿佛他抽了许多支烟，才想好该如何将这句话说出口。而这句话的可贵也只有林屿阔能意识到，因为他是这世界上最清楚的人——段青寂这句话几乎和低声下气的求和没什么区别了。

　　这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

　　林屿阔却仿佛没听出来段青寂的意思，只是挪动了下脚步，用手臂撑着鞋柜边缘，歪了下脑袋，认真思索两秒，才笑着摇摇头说：“我没生气啊，段青寂，你不是最清楚我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你想多了。”
　　他这简单一句话，就将一切归结为段青寂的多想。

　　段青寂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下，他盯着林屿阔，林屿阔也丝毫不闪躲，依旧维持着脸上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和段青寂对视着。
　　最后，是段青寂主动移开视线，拿起桌上的手机和烟盒，起身朝楼梯口走。

　　他上楼了。

　　林屿阔原本以为他是被自己弄出了火气，不准备送他了。但林屿阔刚在打车软件上叫到车，就看见段青寂再次下楼了。
　　这次，段青寂的臂弯里挂着件林屿阔的厚外套。他将外套递给林屿阔，轻声说：“天冷了，多穿些衣服，走吧。”

　　林屿阔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这下轮到他变成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
　　段青寂见他不准备抬手拿过外套，干脆将外套展开，双手撑着递到林屿阔的面前，低声说：“胳膊伸出来，把外套穿上。”

　　林屿阔盯他几秒，才慢吞吞地伸出胳膊，借着他的手将外套穿上了。

　　上了车之后。
　　段青寂按照惯例打开早间新闻，踩下油门。

　　这一路上，只有新闻播报中记者不疾不徐的声音，以及时不时窜出的雷鸣声。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可余光都停留在对方身上。

　　因为暴雨，路比往常还要堵。
　　半路，林屿阔的脑袋就往后靠了靠，他眼睛闭着，看着像是睡着了。

　　段青寂也在此刻才将视线挪到他身上。

　　他的视线是平静的，好似早上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只是照常观察林屿阔这一觉睡得稳不稳当。可林屿阔却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就像是根极细的线，正一寸一寸地绕到他的身上，仿佛随时会将他捆绑起来，质问他为什么突然变了。

　　煎熬吗，段青寂。

　　现在的段青寂就像是当初的林屿阔。
　　而林屿阔则成了那个把事都藏在心里的段青寂。

　　角色互换。

　　林屿阔突然动了，段青寂收回视线。

　　但林屿阔只是挪动了下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同时将外套裹得更紧，便没了下一步动作，也没睁开眼睛。
　　他还在睡着。

　　段青寂无声地深吸口气。

　　煎熬。

　　他始终都不懂林屿阔。
　　以前，他不懂林屿阔声势浩大的质问和愤怒，如今他不懂林屿阔突如其来的冷淡和寡言。

　　他不懂他。
　　他们好像又变得生疏了。

　　这就像是无论如何都要走的一条路。

　　段青寂不知道这是否是最终结局，或许是的，因为还有两周，林屿阔就会迫不及待地解除领养协议，然后彻底——消失。

　　段青寂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该问一问林屿阔。

　　你还想留在哈市吗。

　　……..

　　老实了几个月的林屿阔似乎终于装不下去，开始蠢蠢欲动。他逃了那天晚上的自习课，拿着段青寂早上递给他的那把雨伞，去了第一医院。
　　张鹤求他做的事，他根本没答应，也没必要去做，因为他和张鹤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无法从张鹤那个一无所有的男孩身上获得任何东西，甚至连一丁点儿乐趣都没有。
　　但林屿阔还是来了医院。

　　因为那张照片上的人，他曾经见过。

　　在他小时候。

　　林屿阔找到张鹤说的那间病房后，没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顺着门上的小窗户往病房里看。
　　他看见那个女人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上插着输液针，手腕骨严重突出，瘦得吓人。无论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这个女人已经命不久矣，因为她身上毫无生机。

　　林屿阔看了会儿，才伸手推开房门。

　　他没弄出任何声响，但床上的女人还是醒了。或许是因为门被推开时，她听见了走廊里那细碎的哭声——来自其他病房病人的家属。
　　女人开口问他是谁，也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她只是抬头看了眼输液瓶里的药还剩多少，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林屿阔走到病床边，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

　　或许是因为生病了，女人实际上看起来要比照片上苍老瘦削不少。

　　“张鹤叫我来的。”林屿阔率先开口说。

　　女人“嗯”了一声，才睁开眼，这回她开始直勾勾地盯着林屿阔看。
　　林屿阔也在观察她。

　　良久。
　　女人开口说：“真是长大了，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

　　林屿阔扯扯唇角，双手插兜，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想要什么，老房子？还是祖父留下来的钱。”

　　女人没回答，只是安静地觑着他。

　　直到林屿阔补充了句：“妈？”

　　女人这才有了反应，她的眼睫颤动了下，垂下眼睛，低声温吞地说：“不是我想找你，是我要死了，张鹤以为我想见你，才主动去找你的。”
　　说完，女人缓缓叹了口气，就好像在为张鹤所做的这个错误的决定感到无奈。

　　林屿阔挪开视线。

　　女人接着说：“你走吧，我没想见你。”

　　她这句话像是温和的驱赶。

　　林屿阔都不知他该作何反应。
　　她这么多年好像始终没变，说话时的淡淡的语气，还有对待他时不冷不热的态度。

　　没错。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就是在林屿阔年幼时改嫁的生母——彭荟。
　　林父去世后，彭荟就带着林屿阔回到了祖父那儿，但丧夫的悲痛笼罩在头顶，她始终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但她没将这份悲痛拴到林屿阔身上，对他算是更加尽心尽力，生怕他也像自己一样深陷悲伤之中，整日泪流。
　　林屿阔对彭荟算是没有怨言的，因为祖父本就不喜林父，彭荟当初嫁给他算是下嫁过去受苦的，连带着林屿阔这个和林父有五分像的孩子，祖父也是不喜的。
　　在林屿阔小时候，如果没有彭荟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祖父怕是根本不会多看他，更不会在彭荟改嫁后，为了能让彭荟常念着家里，多回家看看，把林屿阔照顾得那么细致。
　　可以说，如果彭荟是一条常常跳出家的鱼，那林屿阔就是祖父以为能将鱼钓回来的诱饵。

　　可彭荟在改嫁后再也没回过家。
　　她嫁给了年少时的大学同学，嫁给了一个林屿阔根本没见过的男人。彭荟走的时候问过林屿阔要不要跟她走，是林屿阔亲口说的“不要”。

　　他那时候才七岁，但他不傻，也听过亲戚议论，如果他跟彭荟走了，他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拖油瓶，彻底把彭荟拴在过去的悲痛里。
　　所以他告诉彭荟。

　　“妈你走吧，我想留在祖父这儿。”

　　可彭荟走了之后再也没回家看过他。

　　林屿阔想她吗，肯定是想的。
　　就像祖父说的，只要他一通电话，彭荟就会立马回来看他。

　　可他没打也没说，祖父问起，他也说他不想彭荟。

　　祖父说他是个没良心的。

　　可祖父还是把遗产都留给他了。
　　因为如果祖父直接把这些给彭荟，彭荟绝对不会要，但把这些给了林屿阔，如果以后彭荟有难处，随时都能从林屿阔那儿拿过去。

　　而且，祖父也联系不到彭荟。

　　彭荟换了号码，结婚两年后搬家的住址也没告诉任何人，而她丈夫，也没人能联系得上。

　　没人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是否幸福。

　　只知道她还活着。

　　可现在她说她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