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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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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失忆症不会像某些浪漫爱情故事一样,受到几滴眼泪的感染就会自动消失。每天都在更加逼近的模糊感不是假象,更有数不胜数的记忆,甚至连遗忘本身都难以察觉。这些症状无时不刻在身后撵着我的脚后跟,逼迫着我尽快想出什么办法将它们尽快保存。
虹夏不能每天都来看我,我别无他法,只好拿了几百张便利贴,一张张写下我不想遗忘的一切,黏在床头上,以便每天起床时挨着读上一遍,希望这能延缓遗忘的时间。尽管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但我仍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这一张张巴掌大的便利贴中。
但是,没有用。我想这样拼命强硬的记忆比我当初升学考试时还要努力一百倍,但当我某天起床,发现某张便利贴上的内容在我的印象中连影子都捕捉不到时,我发觉这没有用。总有一天我会连这些便利贴贴在床头的意义都遗忘,我深知着这个现实。
该忘记的仍会忘记,就像我拼尽全力想要捧住手中的细沙,伸出手试图留住夏天末尾的最后一只蝴蝶,但它们仍然会从我的指缝间悄悄溜走,留下的是我空空的手心。
偶尔我会在家里转悠,发现冰箱上一个图案新奇的冰箱贴。然而一想到我会感到新奇,仅仅是因为我忘记了有关它的一切,我的心就又沉下去一分。
我拿起了记号笔,划去那些已经彻底被我遗忘的内容。刚开始是一两张,之后是六七张。随着我每一天醒来、每一次的检阅,我都能发现自己遗忘了更多。
更多红色的划线代替了便利贴上原本用黑色记号笔记下的内容。只要我扫一眼这面墙上红色和黑色的比例,我就知道我遗忘了多少。
红色越来越多,黑色越来越少。
直到某一天我再次举起记号笔,发觉已经没有能够下笔的地方了,放眼望去那一片便利贴的海洋,红色的划线在其上各自为政。过去在我脑内化作一片空白的沙漠。
将遗忘可视化是什么样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无能为力的味道。
我无能为力。
不,实际上还有一张——我将那张便利贴揭下来,从上往下排列着四个单词:结束乐队、贝斯、父母、虹夏。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如说,我如今大概只剩这些了。
人的灵魂是由一生中的记忆组成的。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记忆,才会形成独一无二的灵魂,独一无二的人生。
我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被风化,破碎成粉末,在风中飘散至尽。我的人生迎来了倒数。
倒数第四天。
我尝试着不看那张便利贴,发觉已经无法依靠着自己回忆起乐队的名字。过去无数次站在台上的感受怪异地凭空消失了,无论怎么回想也无法再与自己感同身受,就如同我从未经历过那般激情澎湃。
我尝试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复原我在台上的一举一动。但我记不清我应该站在哪里、和其他几人的相对位置是什么样的,我是如何回应台下观众们热烈的喝彩的,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五颜六色荧光棒的浪涛。
我抬起笔,划去了“结束乐队”。
倒数第三天。
就算我无数次尝试抱起贝斯,我也已然无法改变现实了。
当我第一次因叛逆触碰到贝斯时,我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我将会与贝斯寸步不离、视它如自己的性命吗?那我是否又会预料到,某一天我会以这样的理由和它道别?
无法知晓的答案。
但与其让它慢慢迷失在我的记忆里,不如将它托付给另一个仍旧记得它的意义的人。我将它重新收回琴包里,亲自送去了伊地知家。
这个点她家没人,我就只好写了张字条,一并放进琴包:“虹夏,如果有机会的话也学学贝斯吧,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这就像我在亲手安置我的遗物。
倒数第二天。
我好像失眠了,明明是在深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我捏着那张便利贴,上面已经划去了两条,我的视线在剩下那两条之间反复跳动:父母、虹夏、父母、虹夏……
谁会是下一个呢,我会先一步划掉谁呢。
我恍惚间觉得我好像在玩俄罗斯轮盘,但参加的只有我一个人,每一颗子弹都正朝着我的太阳穴而来。
遥远的记忆突然又闯入了我的脑海。似乎是某次课堂上,被要求在纸上写下五个最重要的人或者事物,按照重要排序依次排序依次划去,假装现在就是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我写了四个贝斯一个虹夏。听了要求之后,我毫不犹豫划掉了那四把贝斯。
伊地知当然是被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缠着我要我说出缘由。我这么回答:“贝斯没有了还可以买,但是虹夏没有了就没人借给我钱买贝斯了。”
……
我的眼皮好像开始打架了,但我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我在恐惧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恐惧着若是我再次闭眼再睁眼,我的世界又会变成另一副模样;我更恐惧,如果我的友人在那一天走进门来,而我会脱口而出一句“你是谁”。
我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现实。我的过去被丢进了碎纸机,我的未来是不断崩塌的桥梁,我能拼命守住的,也只剩下安然无恙的此时此刻。
我收拾好自己的衣服,走出了家门。
时间已经不早了,街上已经不见人影,唯一一路相随的只有天上那一轮月。就算是夏天,室外的风仍然会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心乱如麻,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座桥上。
栏杆冰凉,视线被抬高了一个层面,让我获得了月亮平等交流的机会。多亏了深夜,不会因为我在栏杆上坐着沉思就被人突然架着胳膊扯下来。
我急急地想着很多事情,那些思绪在我脑海中就像纠缠的线条,头衔着尾,一件还未想明白,下一件就已经急匆匆地挤进来。混沌的本质是空白,到头来我好像什么都没搞清楚,脑袋又陷入了空空如也。
我盯着月亮看,它的轮廓逐渐模糊起来,散发出的光芒一圈圈地向外发散开来,在我眼中逐渐化作了那天排练结束后久久凝视的舞台灯。
月亮在我的视线中急速坠落,我的脊背触碰到了冰凉的河水。我好像并没有听到自己落水的声音,只有重力带着我向下沉去,周身冷冽刺骨包裹住我全身,四肢反射性地僵直,就像一块石头砸入河塘。
恍然间我觉得我好像正漂浮在宇宙,胸口的沉闷疼痛促使我本能地颤抖挣扎。我伸手向前,好像要抱住什么正如抱着一根浮木。
我还在下沉。我的世界一片寂静,只剩心脏急速跳动着,头顶一片迷离恍惚银白色的光影斑驳。
我诀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诀别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诀别了我自己。
我诀别了这个世界。
真是抱歉,虹夏,我还是食言了。我最后一次诀别,张口道出那句无声的道歉,三个音节化作泡沫浮上头顶,未达到河面时就全部破碎。我道别我人生中最后一个盛夏,道别再也无法遇见的伊地知。
眼前涌动着昏黑的色彩,遮蔽半天视线,就像某个春日停留在鼻尖的黑色蝴蝶。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好像做了个漫长而混乱的梦。我从床下爬出来时,床头柜上时钟的指针已经稳稳指到了九,我残存的睡意顿时被驱散了。
糟糕了,今天约好八点半要去Starry讨论下一次live的事情的。没来得及细想那个古怪的梦,相比之下,还是迟到半小时的代价更可怖一些。
进到Livehouse后,桌边已经围了一圈。在我过去几个星期的时光,我已经差不多把这些人重新认识了个七七八八,如果我在幽灵届有认识人,现在也有底气说出“这是我的熟人”这种话来。
在圆圈的一边空了一张椅子,很明显是给我留的。我快步走上前落座:“抱歉,来晚了。”
旁边的虹夏气鼓鼓地将她的手机放在圆桌中央按下免提,这样每个人就能通过电话听到我的声音:“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会你也能迟到。不过既然主角来了,我们就能开始啦,今天的主题是这个!”
她竖起一块白板,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三周年补偿live”。
不知为何,我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显著寂静了片刻。
店长首先发话:“虽然不想破坏你们的兴致……但是你们对这个真的有明确的计划吗?比如贝斯的事,你们总不能让观众看到贝斯自己飘起来演奏吧。”
喜多举起一只手:“我知道!请一个代弹来就好了!”
后藤看起来又因为这句话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想象:“然后被人扒出来在live上贝斯假弹,传到网络上一发不可收拾……”
全桌人不约而同地拖着长音“喔”了一声。
“你们在喔什么啊!凉当然不可能真的上台去,但是也不至于假弹,我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虹夏伸出一条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紫发身影就带着标志性的声音歪七扭八地楼梯后晃了出来:“哟——!好久不见啊各位,好久不见小凉!”
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就东倒西歪地冲过来,冲散了所有在她运动轨迹上的人,然后整个人几乎跪在桌面上,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弓着腰,对着虹夏的手机开始举起酒大声讲着庆祝回归干杯之类的话。
“你之前没见过她,抱歉忘记介绍了,这位是……”看到瞬间混乱起来的局面,虹夏捂着头头疼起来。
“广井前辈。我知道。”我脱口而出,自然到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咦?你居然知道她吗?”
“我就说凉不可能忘记我的嘛!”
“……不要踩在桌子上面!那么这个环节先结束吧,下一个问题,”她举着那块白板,努力大声维持着现场秩序,然后把想要抗议的店长一句话否决,“——我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酒才请来广井前辈,所以不行也得行——作词和作曲!”
“五周年live对我们都很重要,所以一定要写一首新曲来才有代表意义。那么分工的话……”
“诶,既然这场live主要是为凉举办的,为什么不让全部让她自己来呢。”看来周围人好不容易用酒堵住了广井前辈的嘴,将她架下了桌子。现在她拖了个凳子坐在一旁,看上去正常多了。
“那ぼっちちゃん有异议吗?”虹夏看向ぼっち。
“啊、我没有意见。”
“那凉呢,觉得这个工作量可以吗?”虹夏又看向我。
“我也没有问题。”我回答。
“好,那么就没有问题了!排练场地和live安排的事就交给姐姐啦,大家散会——!”她带头鼓起掌来。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店长嘟囔了一句:“喂,你太得寸进尺了点吧。”
然而创作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有灵感时就像在坐火箭,没灵感时如同在枯井底部仰着头看天。捕捉灵感就像是在等流星坠落,未知的时间,未知的地点,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火花一现。
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没有太多时间给我在捞星星这种事上等待。这首歌是为了补偿三周年的那场纪念live,尽管在我的记忆里搜寻不到任何影子,但我深知其重要性。
它是那个夏天未能圆满划上的句号,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提起的阴霾。虽然当时的心情我早已无法回想起来,但我似乎能想得到其他人该是什么样的情感。悲伤,遗憾,追忆过去,畅想未来?会是这样吗?
最重要的一件事——三周年即将到来时,我去世了。这首曲子不该是处于现在的我的独奏曲,更应该是对于死者的纪念。从这个层面上,我理应去追寻“她”的脚步,去适应“她”的习惯。
为了寻找生前习惯的曲风,我再次点开专门用于发布新曲的账号。最顶上的仍是我几星期前创作发布的那首曲子,再往前翻,时间隔了整整一年。随便点开一首,耳机里立即倾泻出令人怀念的摇滚乐。
一整首歌播放完毕后自动暂停,耳机里重归寂静,而我陷入了沉重的思考。
嗯,好难。当然不是指技术上的困难。
我又点开由现在的我编曲的那一首歌。
……完全不一样,不管是从编曲习惯上还是从风格上,可以说根本是判若两人。若是要遵从过去,我势必要舍弃现在已经建立起的自我。说到底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山田凉”这个身份从未变过,可本该死去又重获新生的我,真的还能算是原本的那个“我”吗?
没时间思考更多哲学问题,我不自觉又点开那首歌的评论区,相比起几周前,热评又增添了几个新面孔:
「诶这个风格完全不像是凉啊,只是挂名而已吧。」
「本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啊,怎么可能是本人作的曲www」
「感觉像是外包的,跟以前的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外包+1。说实话还是换家外包公司吧。」
恶评,别看了。我操控鼠标按下网页右上角的叉号,然后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用脚尖撑着地板,一边左右扭着椅子一边开始发呆。
不出所料,两个星期过去了,我连一个像样的基本旋律都没能拿出来。
“抱歉,今天还是先练单子上其它歌吧。”我站在三人面前诚恳道歉。
尽管有大家的包容,但我还是压力倍增。趁着练习的空隙,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回想着与虹夏相遇后的种种。我像是被带回了生前的世界,带着生前的破碎记忆,重新结识生前的朋友,延续一年前就理应散尽的人生。
但这仅仅是在我的视角发生的故事。对于我来说,我认识她们仅仅几个星期,而在她们的记忆中,“我”应当是那个和她们朝夕相处三年的同伴。记忆是无法弥补的,这种落差在大家回忆过去突然发觉我完全无法参与、又匆忙岔开话题时尤其明显。我听着她们的谈话,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追寻着过去山田凉的脚步,笨拙地模仿她的足迹,试图就像大家期许的那样,假装山田凉只是沉睡了一年而并非真正离去,但似乎总是事与愿违。曾经有音乐家只创作了一半的乐章就遗憾离世,后人用尽各种高端的技术,费尽心思却始终无法还原出音乐家原本想要表达的情感,只因那首歌是凝聚了音乐家一生经历与感悟创作出的灵魂之音。而我似乎也只是披着山田凉外壳的幽灵,一个没有任何经历与记忆基础的空壳,无法再复现完整的人生。
时间不等人,我仍然在试图创作出一首能配得上山田凉这个名号的歌。我一遍遍重复听着生前所创作的歌,一点点分析编曲习惯,精确到每个时机各个乐器的配合和节奏的变换。
或许在作曲上暂时卡壳了的话,或许在作词上也能收获什么重大突破。可现在的我如同考试前三个月完全没有翻一下课本就上了考场,凭借着空空的大脑随意篡改历史。
倘若是她的话应当会表达出什么样的个性呢?倘若是她的话会如何看待这一场live呢?我试图透过十九年的记忆差距窥探原本属于她的人生。
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勉强编出的曲子如同东施效颦,从过去中大量提取拼凑的词和曲就像是把几首歌丢进了AI中自动生成的产物,生硬无比。技巧可以复刻,但从情感看来,修改几十次几百次也总是差了些什么,即使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想象“我”面对这番场景理应产生的情感。
还剩多久?两个月多一点。但实际的时间远远没有两个月这么久,在live到来之前我就必须尽快创作好曲子,好留出足够的时间给大家练习。诸如节目单的排序和串场设计之类就更不必提了。
但就算是死人也没办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崩溃。于是我不得不留出时间给自己调整状态,没有把握的未来仍旧令人糟心,我是否能顺利完成任务还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