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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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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那一天早上,天气看上去并不是很好,阴沉沉的像是马上就要开始下雨,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的味道,将往日充满社会气息的城市也蒙上一层冷调的阴霾。结束练习时已经接近中午,但透过窗户看外面灰暗的天空一角,天气似乎仍旧没有转晴的样子。
大家都聚在大厅里,七嘴八舌讨论着要不要点个外卖解决午饭之类。我趁机踏上楼梯,想着出门去自动售货机买些饮品之类,身后来自两位工作人员的交谈声不容忽视地传入了我的耳朵,我不禁停下脚步去听。
“……最近结束乐队是准备办live吗?”
“看安排好像是……但是她们还有新歌能拿得出来吗。”
“不是最近有几首新发布的吗,我觉得还不错诶。”
“但是那种的真的能上台吗……虽然也不差但是,总觉得没有山田凉自己作的那几首有感觉。”
“哈哈其实我也觉得,但是也没有办法嘛,毕竟作曲都离世了,再也回不去那个夏天了……”
交谈声渐渐远去,但我的思绪久久无法平静。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那个夏天了,作为山田凉活着的夏天。
我深呼吸几次,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犹豫了半晌,我最终还是迈脚踏出了门外。我没有往自动售卖机的方向走,也并不想回家,我对于自己的去向毫无头绪,只是凭着冲动与本能随便选了一条路,低头看着鞋尖前的一段路闷头走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脑内不断回响着方才的那句话。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偶尔有路人行色匆匆地从身边经过,面对面地朝我走来,随后背道而驰,宛如我走在整个世界的逆流。
忽然有一滴水珠从我眼前滴落,摔在地上碎成八瓣。我条件反射地伸手摸上自己的眼角,又抬起头,才发现浓密的乌云已经席卷了整个天空,厚重而密集的的雨点正从天边降下,势要将整个世界清洗一空。暴雨降下的那一刻,我也到达了这一路的终点。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神社了,自从虹夏第一次将我带出这里开始,我就不再眷恋这里的生活。我不知为什么我会返回这里,但我还是找了个屋檐下的台阶坐着,静静看着这场雨的降临。整个世界在雨幕下被扭曲打结成难以辨析的毛线团。
坐了不知多久,隐约看见神社门口有一团黄色的毛线走进,我听见积水在脚下飞溅的声音慢慢变响,直到那线头的细节也逐渐明朗。我早该预料到她是能找到这里的,但我也没打算要躲,只是静静坐在原地,等着她靠近我,就像是我们第一次意料之外的相遇。
我甚至已经垂下头,准备好听到她的训斥,但她什么都没说。我的头上多了把伞,而她坐在了我身边。我想提醒她,其实幽灵淋不到雨,没有撑伞的必要,但我并不忍破坏现在的气氛。
“虹夏。”我还是先一步开口了。
“对不起。”同时出现的两道相互重叠的声音,让我和虹夏同时一愣。
“虹夏为什么要道歉?”
“我觉得好像让你承担这样的职责有点压力过头了,凉最近压力很大吧,但是我一直都没能给出什么帮助。”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关系。在她想要反过来问我之前,我又抛出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和以前区别大吗,我生前。”
虹夏微微一愣,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主动提起生前这个话题:“嘛,变化其实还是有的,比如凉说话好像比以前少了一些,作曲的风格也有些变化……但还是能感觉到是同一个凉,”她似乎察觉出这个问题之下掩盖着什么,“怎么了吗?”
“……其实我之前做了一个梦。”还是没忍住说出口了。但即便我掩饰也没有用吧,虹夏认识我的时间相比起我认识她的时间不知多了几倍,我没有像她了解我那般了解她,我甚至没有像她了解我那般了解我自己。
“所以,我不是触电身亡的。”
“……嗯。”
“也不是被车撞飞的。”
“是……”
我看着她:“虹夏那时候……很伤心吗?”
她沉默了。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其实我总觉得,我应该像生前那样活着。毕竟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我其实,早就不该继续存在在世上,也并不该是山田凉了。真正的山田凉,早就在那个夏天死去了。”喉咙干涩无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花了莫大的勇气。
虹夏看上去十分意外我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凉自己也说过,「山田凉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山田凉」吧?我也一直都认为,不管凉变成什么样子,也都是我熟悉的那个凉啊。”
雨还在下,但伞内的世界却平和而安逸,我们身侧的手虚虚地搭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忽略我并不能被人触碰到的事实。我的脑内突然闪过一副图景,似乎在很久之前的过去,我也曾与虹夏在某个时候的下雨天,像这样披着同一件外套躲在屋檐下,讲着只有我们二人知晓的悄悄话,雨水打在青色石砖上的叮咚作响成了最完美的交响乐。
“可我把什么都忘记了。我忘了你,忘了大家,也忘了我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嗯……”虹夏突然站起身来,压低嗓音,板着脸模仿道,“「如果没有个性的话,就和死了没有区别。」这是凉以前经常说的一句话!”
“那虹夏觉得,我的个性是什么样呢。”
“大概……就是不随波逐流的样子吧。在我的记忆里,凉总是这样,不喜欢盲目追随,不喜欢模仿他人,只跟着内心所想的去追逐自己的目标。”她抱着膝努力回忆着,而我在心里默默嚼着这些词汇。
“再说一点,虹夏,我还想听。”
“诶、那就……「不是凭着真实内心所创作的东西没有存在的必要。」”
“「结束乐队是汇聚了所有人的个性所组成的乐队。」”
“「过去经历的事情就交给过去的自己好了,未来还有大把的时间等着我呢。」”
幽灵的眼泪好像汽水瓶中的小气泡,轻飘飘的,圆润、透明而无人知晓。一经滴落就立刻向上漂浮而去,升到半空中就消失不见。雨还在下,但虹夏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杂乱无章的序曲,成为这个纷扰世界的主旋律。
“嗯……还有,那个那个,”她好像把自己的家底掏了个空,顶着我期待的眼神,绞尽脑汁地想着下一句话,“有了!「虹夏请借我1000円,下个月保证会还你的。」”
“噗,这是什么啊。”二氧化碳消散而去,汽水不再冒泡泡。
她也笑了起来,就像是一道明媚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乌云。啊,终于想起来了,在我登上满是阴霾的天台的那一天,她也是如此带领我回到我本该存在的世界,回到我应当作为生命一步的轨道。
“啊,时间不早了,凉如果还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的话,就在这里坐坐吧,我会跟她们说的!”虹夏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如果你觉得压力太大想要退出了,也没关系,大家不会责怪你的。”
她携着另一把伞离开了。屋檐边隐约听见雨水嘀嗒,我抬头望向天空,放晴了。
我删除了那首拼凑而出的曲子,新建了另一张崭新的画布。不随波逐流是我的本性,那么我不会再试图追寻着过去的自己而前进。那一次死亡并非我的终结,而是我的新生,既然命中注定要我重新活过一次补足过去的缺憾,那我也没有理由辜负我又一次得来的未来。
不论过去如何,现在我还记得她们,现在我身边还有她们,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大约有那么两个星期,我又陷入了昼夜不分坐在电脑前工作的状态——非人类的优越性,不会腰肌劳损也不需要睡眠,我都不敢想说出去会收获多少创作者的嫉妒。
最后一句歌词落下,我长舒一口气,看着仍然发着光待命的电脑屏幕和满桌歌词废纸。这是我过去一个月也无法创作而出的崭新作品。不像山田凉也好,没有以前的感觉也罢,这是为我所珍视的现在、为独属于我的结束乐队所作的歌。
之后的一切就很顺利了,剩下两个月内一次次重复的排练,就算不需要我参与,我也没落下哪怕一天。我仍然记得这首歌被除我以外的人听到、歌词第一次被除我以外的人翻阅时的场景,大家似乎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练习室内短暂的寂静,而后是——猛然爆发的庆祝。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又是一个夏天到来了。虽然以现在的形态,直接混入会场也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但我还是向虹夏借钱买了一张票,站在整个会场靠前正中央的位子,正对着舞台。
我还是第一次以站在台下的视角观看自己乐队的演出,果然和站在台上的感觉还是不一样。我仰头看着台上,耳边被其他观众的呼喊声包裹。以往在台上时需要顾及自己演奏的乐器,现在站在台下,我终于得以有空闲观察其他成员全力以赴的状态。就算缺了贝斯,只有三个人的演出,她们的样子也足够给人带来炽热的激情。
按照节目单,前面几首仍是以前已经演出过无数次的旧曲。随着倒数第二首歌的音符落下,会场内响起呼喊,虹夏照常开始进行下一首歌的mc,我的心仿佛也跟着悬了起来。要开始了。我看见广井从舞台一侧抱着贝斯出现在台上,用的是我过去使用过无数次的那一把,她的出现明显又激起了观众席中一片热浪,随后她接过了话筒:
“各位渣滓们晚上好!我没有被从SICK HACK踢出来啦我是来代替上场的!下面这首歌是送给小凉的!那个,呃……”她举着一条胳膊眯起眼睛,好像在费力辨认着写在自己手腕上的字。
“请听,《一只幽灵的自述》!”虹夏急忙接过后半句话。
听到我的名字时,周围的议论声就已纷纷响起,这是我早有预料的。表演单上标注的并非只有台上四人的名字,还有早已不存在在世上的山田凉。但前奏已经响起,我吸了一口气,隔绝周围一切来自外界的纷扰,只将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
周围的观众好像消失了,漆黑的会场内只能听见我一人的呼吸、心跳和乐队的演奏声,我的目光无法再从台上离开。透过交织的设备与其他人的身影,我看见了台上的虹夏,她也同样回望我,对我露出一个微笑,穿越二十年的等待,我们的目光再次于空中交汇,融化于琴弦与鼓棒之中。
我好像忘记了那一首后其他观众的反应,只记得满场热烈。幕布落下,我恍惚跟随着人流走出会场,在后台与其他人会合,灵魂仿佛仍滞留在那个舞台之上,和那首歌融为一体。
新曲、live、庆祝会,这算是给今年的烈夏添上了重重一笔,也告别了一年前那个满是遗憾的盛夏,结束了我生前未能来得及完成与铭记的一切。
“我也想吃……”庆祝会上,看着满桌饭菜无法下口的我,死在了饭桌上。
“好啦委屈你了,但总不能在神社里开庆祝会吧,等结束后会给你补偿的!”虹夏举起酒杯:“祝贺三周年live圆满成功!”
她又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也谢谢你,凉。”
“谢我什么啊。”
“谢谢你能回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没机会演奏凉作的歌了。”她认真地说道
“那也谢谢你在神社里发现了我。”我趴在桌上,也认真地回应。
该来的仍旧是来了,在外流浪多年的狐妖终究被捉拿归案,临被关回神社之前还在大声喊着什么“我还有live要看啊你们放开我”之类的。换句话说,我在人间的使命结束了,这场意外的旅途也该迎来了终点。
这没有关系,我的人生已然没有遗憾,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独属于我的记忆已经回来了。作为一个本该就这么浑浑噩噩下去、直到迎来结束那一天的幽灵,我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灵魂。
临离别的那一天,我再次登入那个已经一年没有更新的「世界的山田」的账号,不去看满评论区的R.I.P.,留下一句“感谢虹夏。感谢结束乐队。”然后潇洒离开。至于之后又会引爆什么网络热潮呢,那就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了。
应我的主意,虹夏带来了一件外套与我在神社门口会合。然后她直直扑进了我的怀抱,我感受到了她的温度。这还是我死后第一次和她有实际感觉地接触,想必她也是一样。
我就说我是个天才。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虹夏已经埋在我胸口又哭了个稀里哗啦。我只好又抱了她五分钟,直到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虹夏,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知道!”
眼看着她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我急忙转移话题,像是赋予什么神圣的武器,将贝斯双手奉上:“我走之后也学学贝斯吧,说不定以后在live上虹夏就能一边打鼓一边弹贝斯了。”
“这个做不到的吧……”话虽如此,她还是接过了贝斯,跨在自己的肩膀上。
“拜拜,我真的要走了。如果还能投胎到下北泽,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向后挥挥手,做出最后的道别。我没有听到她是否有做出回应,虹夏的身影连同这个世界在我眼中化作融入水潭中的泡影。离开人世间的前一刻,我闻到空气中丝丝棉花糖与橘子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