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月》夏侯先生

111、第五十章 狼烟（1）

　　三年后。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平静的日子有如流沙，匆匆从指缝间溜走。往事似乎已经尘封，心事已随岁月深藏。
　　玄夏国皇城，皇宫大殿内隐隐涌动着一股风暴。乾坤殿，玉阶正下方，殿内正中摆着一口巨大的木箱，箱子的盖子虽然严严实实压在那儿，却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从里面透出来，干涩的血痕糊满箱子的缝隙。不用打开，众人也猜到里面装着些什么。满殿的文武群臣，神色惊异的捂着口鼻，悄悄把身子往一边躲了又躲，生怕沾惹上可怕的东西。
　　宣帝面色晦暗阴沉，双手紧紧扣住身下的龙椅，眼睛死死盯住那口大箱子。眼中像焚着一把烈火，要把看到的一切烧成灰烬。
　　一名惊惶的将军，穿着带血的铠甲，跪在箱子后，不停喘着粗气。
　　"你还有胆子回来……"阴森森的声音仿佛从地底冒出来，宣帝胸口起伏着，像压着气的风箱。
　　将军身子一抖，伏在那儿哑声道："末将万死！不敢求皇上恕罪，等安葬过这些弟兄，请皇上将末将处斩，末将愿随兄弟们去了，呜呜……"话未说完，一个大男人竟痛哭起来。
　　宣帝深深吸了口气，震怒道："朕问你，咱们的军队防务当真弱到如此地步？让偷袭的敌人一击即溃？！穆赫章死了才几年？三年！仅仅三年时间，你们就守不住了？！"
　　将军无言可对，伏地哀泣。
　　“来人！"宣帝扬声喝道："把他押下去！"说完，平稳下情绪，轻轻对身侧的张玉吩咐道："箱子抬下去吧，好好安葬。按照户籍查找他们的家人，好好安抚。"张玉低声应了声是，指挥殿外的禁卫军把东西抬走。
　　撤去了血淋淋的箱子，众人觉得稍稍好过了些。
　　"赵太傅，"宣帝幽暗的目光盯着刚刚摆放着箱子的空地，冷冷问道："北疆防务，你向朕承诺过，那几位将军经验丰富，断不会出问题。眼下，你有什么解释？"
　　赵太傅吓得够呛，抖着身子跪下，辩解道："回皇上，那几位将军都是当年镇军大将军的部下，负责北疆防务多年，而且这三年来他们一直尽忠职守，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这次……明显是孛罗有意挑衅……"
　　"这不是挑衅！"宣帝一语断喝，怒吼道："这是赤裸裸的恐吓！两百、两百只……他们是在向朕宣战！"
　　"皇上息怒。"一众朝臣忙跪拜在地，又惊又怕又忧。
　　秦丞相沉思片刻，直起身子抱拳接口道："陛下，臣以为孛罗这群狼子用心实在险恶，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派了使臣前来朝贡。三年来，他们每年送的贡品不断增加，原来根本不是他们对陛下心悦诚服，而是别有用心啊。看来探子回报的那些购买粮食和兵器的事不是偶然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他们掩饰的太好，咱们都被蒙在鼓里了。"
　　宣帝眉头一皱，想起这三年里，文轩馆不止一次收到孛罗内有异动的情报，但每次穆赫非去调查之后又会得出只是误传的结论。之前在宜城等几座边城截获过大量往孛罗运送粮草或兵器的车队，但经过审问最终都会有民间商人站出来承担责任。出于帝王的敏锐直觉，他认为事有蹊跷，可他能放出去的眼线都给了他同样的回报：无事。他不得不信，又心存侥幸，毕竟穆赫章坐镇北疆十余载都无事，怎么可能短短三年，那道坚实的防线就溃于一旦呢。而现实如此残酷，沉浸在美梦中的人被震如雷霆的铁蹄声踏醒。
　　见宣帝怔怔出神，秦丞相给赵太傅使了个眼色。赵太傅忙开口道："皇上，事不宜迟，既然孛罗公开宣战，此刻要立即调动兵马。北疆与孛罗临近的五座城池需要巩固城防，加派驻军。之前镇军大将军帐下有几位熟悉北疆事务的将军现在都在西陇服役，若求稳妥，是不是该将他们召回前线效力？"
　　启用受穆赫章牵连而遭贬斥的部将，并不是稳妥的做法。宣帝一时犹豫不定，闭目平心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道："不必。朕就不信，凭那些野蛮人也妄想侵蚀朕的疆土。传令现在驻守北疆的将军，加紧巡防，昼夜不息，所有士兵必须身不去甲手不离戈。朕倒要看看，孛罗除了偷袭，还敢再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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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三月初一，是坏日子，也是好日子。
　　南留侯府里，热热闹闹的在庆贺小主人生辰之喜。正午骄阳下，花厅里摆着一桌宴席，景玥抱着儿子坐着桌边，拿勺子喂他一口口喝着汤羹。
　　"娘，弟弟吃饱没有？"武斯微从厅外奔进来，笑道："起风了，我要带他去放风筝。"
　　景玥笑了笑，又喂了儿子一口，点头道："很快。一会儿子越放了学不是还要过来找你玩儿？等等他，你们俩带着宇安一起在后院放风筝吧。"
　　武斯微哦了一声，小眼珠机灵一转，边跑开边道："那我去前面等穆哥哥。"
　　景玥看着她轻快的背影，轻轻一叹，想着：三年时光，斯微身上孩童的稚嫩渐渐褪去，逐渐显露出女儿家的细腻与青涩。而自己怀中的景宇安，从一个襁褓婴儿长成了会跑会跳的稚子。有女有子，她的生活是温暖惬意的，尽管两年前大哥已经离世，但她并不孤单。千雷和樱雪一直尽心尽力的照顾着母子三人，侯府背后，还有来自穆赫非的暗助。虽然自从儿子降生后，他不再主动过府来，唯有谁生病的时候，他才会现身。但这不意味着疏远，因为那个令她畏惧的政治同盟最终还是形成了。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但景美人、武斯微、景宇安、穆赫非，都是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既然他们需要自己，那么不管前路如何，大家应该携手并肩而行。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穆赫非温和的声音。
　　景玥一怔，抬眼看去，他从厅外走进来，虽然唇边带笑，眼底却有一抹忧虑。她心下好奇，三年了，一直是她不请太医，他便不来。
　　穆赫非似乎猜中她的心思，到她身边坐下，从袖口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匣子搁在桌上，笑道："这回我不请自来，不为别事。宇安的生辰，怎能没有贺礼呢。"说着，打开匣子取出一枚精致的长命金锁，前刻"平安"后刻"百岁"。
　　"原来是送礼，"景玥一只手抱住景宇安，另只手接过金锁片，细细看了一会儿，才笑道："何必如此破费？每年宇安的生辰你都送来不少衣料、药材、小玩意儿，做什么今年要送如此贵重的东西？"
　　"你是嫌我之前送的礼轻了？"穆赫非打趣一句，旋即认真道："古人讲三岁看大，我只是想送宇安一件有意义的礼物，可以让他带在身边陪伴一生。"说着，伸手把锁片挂在景宇安的脖子上。
　　景宇安低头看看脖子上的锁片，又仰头看向景玥，奶声奶气道："娘，我吃饱饱了，我要去找姐姐。"
　　景玥宠溺的蹭了他鼻头一下，应道："去吧。刚吃饱不许跑，慢慢走知道吗。"
　　景宇安嗯了一声，忙不迭的跟着樱雪去找武斯微。
　　"你来，应该不会只为送礼吧？"景玥肯定道。凭着对穆赫非的了解，他一定有更重要的话说。
　　果然，穆赫非点点头，神情严肃道："是件大事。朝中刚收到消息，孛罗起兵大举进犯北方边境，守军失利，已经丢了三座城池。而且孛罗大军没有停止的意思，还在继续前进。北疆可以调动的兵马只有五万左右，其余都在西陇和南边。若不及时想出应对之策，恐怕会有麻烦大。"
　　话音落处，景玥惊讶万分，一是没想到孛罗会突然翻脸进攻玄夏，毕竟就在几个月前的新年他们还派人送来贡品；二是没想到穆赫非对军情了如指掌。她不禁皱眉道："这次孛罗的进攻来的是突然，那北疆的守军怎么可能如此不堪一击？三座城池，该不会之前北疆的安危真的只靠穆赫章一人吧？！"
　　提到亲兄长的名字，穆赫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也许正如你所说，千军万马，不如当关一将。穆赫章确实是一名千载难逢的将才，可惜……"
　　"英雄难过美人关，"景玥接了一句，却笑不出来，蹙眉道："他已经不在了。皇上既然没打算留他一命，也该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穆赫非点点头，"算了不说那个了。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想问你的意思，"说着倾身靠近景玥身侧，轻声问道："北疆战场告急，朝中找不到适合人选，你觉得……我去行不行？"
　　景玥愣了下，惊呼出声："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太医，不是将军。你为什么要去领兵打仗？！"
　　"你是担心我？还是认为我不行？"穆赫非眼中带笑，更多的是自信。
　　景玥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打仗不是儿戏。你当将军？那要冲锋陷阵的。我是担心你，可担心你的不只我一个。还有秦昭、小米、子越……再者，上了战场，那就不只你一人，跟着你的士兵呢？你一声令下是会决定他们的生死的。如果你当真想听我的意见，我不赞同！"
　　话音落处，穆赫非没有反驳，只静静的望着近在咫尺的景玥。三年，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回避，是不得已。但不会总是这样，盼望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不会也不可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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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宣帝颁布圣旨，调集西陇与南边守军共十万由赵太傅亲自领兵向北疆进发。让人意外的是，圣旨中提到命穆赫非担任副将。如此一来，皇城里留下的几个女人心里都不大安宁。
　　尚喜宫里，景美人、秦昭默默而坐，两人看着各自面前的茶杯出神，心事重重。
　　半晌，秦昭重重一叹，"娘娘，夫君只是名太医，让他领兵打仗，这不是胡闹吗？"
　　景美人眼神一闪，正色道："夫人心急本宫知道，但这里是皇宫，夫人还要慎言才是。穆太医这个副将可是他自己主动请缨的，皇上是看他熟悉北上孛罗的地形才勉强答应下来。虽说是副将，顶多参谋下行军路线一类，怎么可能真的上战场杀敌呢？"
　　一番话说下来，秦昭也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失言懊悔，忙遮掩道："娘娘说的是，是妾身失礼了。我也是急糊涂了，虽然他之前去过几趟北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已起，四处乱的很。我实在担心他的安危。"
　　"那是自然，"景美人安慰一句，叹道："夫君奔赴战场，哪个做妻子的能安心。不过这回赵太傅亲自领兵，他是老将了，自然无往不利的。再加上穆太医，哦不，穆副将，一定马到功成。咱们就踏踏实实的等他凯旋归来。"
　　"承娘娘吉言，"秦昭勉强笑了笑，转了话题道："听说因为这次孛罗进犯的事，皇上留了一篇论兵的题目给各位皇子写文章。三皇子见解独到又讨了好彩头，真是恭喜娘娘了。"
　　说起儿子，景美人满面春风，得意道："说起来是布尔那两位师傅的功劳，世外高人果真不同凡响，我的布尔跟着他们进学以来，学问大涨。而且为人处事也成熟了不少，本宫看着也很欣慰。"
　　秦昭陪着一笑，"不止呢，皇上特意安排辛渊教三皇子武功，可见在他身上用心不一般呢。咱们三皇子也争气，昨儿个训练场上还把大皇子撂倒，摔了个屁蹲儿呢。"
　　景美人开心一笑，随即又沉下脸，带着不甘道："我的布尔自然是好的，可那个郑斌，哼！亏他还是公卿之后，大家出身的公子，蠢到不行。背书记不住、学武又手笨脚笨，陪着布尔念书，倒要布尔反过来教他。再瞧瞧你家穆子越，同样是十来岁的孩子，能把大皇子照顾的妥妥帖帖的。也不知当初皇上是怎么想的……"
　　提起这话，秦昭不得不多个心眼儿，要知道当年宣帝确实是把穆子越分给武布尔当伴读的，但穆赫非出言反对，提出把儿子送到大皇子身边。她想了想，回道："娘娘冰雪聪明，怎么想不通这个道理？子越留在大皇子身边，自然是对您大大有利的。您想，大皇子母子是天生性子软弱的人，谁能把他们稳稳拿住，那今后若遇到什么情况，自然是那个人替他们拿主意做主了。现在宫里除了一个所谓'名正言顺'的大皇子和皇上太后最宠爱的三皇子，谁能与之争锋？二皇子生母那边要家世没家世要本事没本事，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夫君跟我还有子越是娘娘的人，那日后有什么情况，肯定唯娘娘马首是瞻啊……今后宫里不就是娘娘天下？"
　　两个女人互相安慰一回，都开了心。然而景玥独自一人在府里，心里七上八下的飘忽不定。她不希望穆赫非上战场，并不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是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此去另有目的。溜达在侯府后花园，春日里百花繁盛，忽的，一树特别的颜色跃入眼帘。
　　"樱雪？樱雪？！"景玥唤来不远处抱着景宇安玩耍的樱雪，指着眼前的树问道："这是什么？"樱雪一愣，笑道："夫人怎么了，这是木山茶啊。瞧这花多漂亮，水碧色，是夫人最喜欢的颜色啊。"
　　景玥微微一蹙眉，好奇道："这树种在这里很久了？怎么我好像从没看到过？"
　　"是吗？"樱雪凝神想了一会儿，"我也不记得了，反正花园里的花换来换去，好看就行呗。夫人想知道？那我去叫老杨头过来，花园一直是他在打理，您问问他就知道了。"
　　景玥望着一树盛开的花朵出神。樱雪以为她是默许了，扭头喊来小丫鬟去叫人。
　　不久，一名朴实的老者站在二人眼前。
　　"夫人叫老奴？"老杨长相普通，声音也是平淡的听过就会让人遗忘。
　　景玥打量他一回，目光停在他长满老茧的双手，果然是花匠该有的手。遂安心一笑，问道："你是老杨？这府里的花花草草都是你在打理？"老杨点点头，眼睛盯着脚面回道："是。不知夫人叫老奴来有何吩咐？是想添些新鲜花卉？还是要弄些盆景盆栽？"
　　景玥轻轻摇了摇头，转眼看向身边盛开的木山茶，问道："我不记得之前在花园见过它，是你今年新种下的？木山茶……颜色艳丽居多，像这种淡雅的颜色，似乎不大常见吧？"
　　"夫人慧眼，"老杨恭维一句，回道："这个品种的木山茶确实稀有，也不易养活。是一年前宫中送来的，老奴瞧着稀罕，就把它种在后花园里。精心照顾了一年，这不今年才长成，是第一次开花。夫人有眼福了。"
　　侯府里的东西有一半是从宫里送出来的，景玥习以为常，哦了一声，伸手去摸花瓣。
　　"娘，我也要摸，"景宇安挣脱樱雪的怀抱，跑到景玥腿边。景玥柔柔一笑，弯腰把他抱起，伸手摘下一朵木山茶送到他手心儿里。景宇安小手拿着花左看看右看看，眼中闪着满足。
　　"喜欢么？"景玥随口一问。
　　景宇安笑着点点头，伸手抱住景玥脖颈，在她脸颊亲了一口，"娘，一朵太少，我想要好多好多。咱们把府里都种满这花树好不好？"
　　景玥被逗的一笑，捏着他脸颊道："好贪心。没听到杨伯说这树难种的很呢，一棵已经很难得了。"
　　景宇安小脸一皱，失望道："那我喜欢啊……是不是哪里都没有只有咱们府里才有？"
　　"这……"
　　不等景玥开口解释，老杨接过话道："自然不是。这种树长在南方，小公子喜欢，可以去南边看，那里的山间到处都有这种树。冬末初春，漫山的各色山茶花，漂亮的很。"
　　话音落处，景玥的手臂不自觉一紧，漫山山茶？她想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景宇安好奇问道："娘？你也喜欢看好多好多花树对不对？那咱们去南边玩吧？"
　　"不去。"景玥立刻给出答案，眼见景宇安眼底的失望，忙又安慰道："安安喜欢看花不用去那么远，皇城外的山坡上也有许多漂亮的花，等哪天穆哥哥不用去上学。咱们一起去郊游好不好？"
　　景宇安皱着小眉头盯着景玥，仿佛在确认这话有几分真实性。对于儿子超越一般孩子的成熟，景玥一直很头疼，笑叹道："娘说话算话。好了，姐姐也该练完琴了，咱们去瞧瞧她。走吧。"
　　樱雪忙接过景宇安在怀里，一行人往武斯微的院子走去。花园里木山茶旁，老杨目送着景玥和景宇安远去，不禁摇头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