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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蕉鹿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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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溪山行旅图》的仿作,远景高峰耸立,气势撼人;中景层峦叠嶂,旅队负重前行;近景的草木山石,中锋用笔,皴法严谨。
细细探究下来,唯有一处和原作不同——在湍急溪流与巨石的衔接处,被隐秘地画上了一道符文。
原来是这样,宋宋在心中暗暗感叹着,整个阵眼竟化用了画中的灵石,而这块石头又与画中的高山气脉相连,从而让这个缚魔印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
普通灵石尽可轻松敲碎,但这里要击碎的,确是一整座高山。
她突然有些佩服起这个布阵的人,两重技法叠加在一起,有种四两拨千斤的优雅微妙。
宋宋回头看向顾清元,只见他依旧定定地看着碑帖出神。
不会是他,她暗暗摇着头,他一个晃里晃荡的江湖骗子,没有这种脑子。
“……”顾清元嘴角撇了撇,又无奈笑了下,突然站起了身。
这猛的一起身,将宋宋和窗外的民国少女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窗外的民国少女,现在整个人似乎神智已经恢复了一些,指着他对宋宋比比划划的,拼命想要说些什么。
宋宋一脸了然,无奈地摇头说道:“只要我在这,你就索不了他的命。”
话一说完,窗外的民国少女又急又气,委委屈屈间怨气更盛了。
顾清元起身后,开始非常自然地拿出了笔墨纸砚,自然到甚至有些许刻意的感觉,每拿出来一件都要顿一顿,似是在像谁展示一般。
“慢慢吞吞,磨磨唧唧的,”宋宋不耐烦敲着自己手中的弯刀,转头对窗外吐槽到,“你进来把他弄死,其实我也是支持的!”
民国少女:“……”不管了,爱咋咋地吧。
顾清元折腾了一阵后,终于又安静坐下,似是刚才看帖有所感悟一般,现在提着一支羊毫,开始慢慢临起了小篆。而除了手中的这一管,长桌前面还摆起了一个旁逸斜出的树杈做成的笔架,上面错落有致,挂满了各类毛笔。
“差生文具多”宋宋送上一贯的恶评后,转身又审视其那副画来。
找到阵眼后,破阵其实很简单,但如何破,让她一时间踌躇起来。
宋宋静静地看着那副画,在心中已经把应该落下的那几笔反复勾画了几十遍,斧劈皴法如刀法,重落轻提,如锥画沙,只要轻轻几笔便可以不着痕迹地将符咒覆盖掉,同时又能与画中山水浑然相成。
她在心中反复运着笔,却无法把那一笔真实的落下。
当年她还是鲛人的时候,曾立志画遍世间山水,可成为冥官后,却因为不堪再提的前尘往事,一笔未曾动过,让它们一起在岁月中模糊沉寂。
而就在刚刚研究山水画的时候,她好像忽然忘记了一切,什么冥官、情劫、缚魔印,全都不重要了,只有眼前的生动气韵与骨法用笔是真的。
你竟然又能对它动心,宋宋自嘲地笑了笑。虽然深处海城夏日,却依然有一种穿越了多年的冷寂,复又渗了回来。
你是冥官,不是画家。你有职责与义务,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与爱好。她不再犹豫,直接把手中的弯刀提起,轻蔑的甚至是带着些恶意的在画上挑了两下。
宣纸被戳破了,粗粝的裂痕像伤口一样,无声的控诉着。
看着画作被毁的样子,有种莫名报复成功后的畅快感,只要我不在乎,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困住我。
佯装临摹碑帖的顾清元,虽然看上去无波无澜,但那道弯弯曲曲、不成体统的一横,却出卖了他的心境。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他在心中暗暗想着,记着前世他们在清汴仙苑学习时,总有看不起她身份的人,以各种方式变着花的羞辱她。那时候阿云总是淡淡的躲开,无惊无扰,并不在乎。
直到那一日,奉仙国那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在荷花池边设宴,他边喝边画,朵朵墨荷在纸上开得甚至比湖里的更艳,画完后又毫不吝惜地把画稿扔进了水池中,让它们复得返自然。
周围人纷纷奉承他高雅出尘,把各种好听话转圈说了个遍。而阿云却直愣愣地跳进了荷花池里,小心翼翼地将那副画纸捞了起来,哪怕颜色已被浸泡成一团,整幅画都荒腔走马变了样子,却依旧抱在怀中,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
众人开始起哄,轮番画上几笔然后扔进池中,阿云便在那一张张捡回来,待到前世的他闻声赶来时,她整个人的衣服都被浸上了墨色。
后来那位小王爷多次专程来向他致歉,可他一概闭门不见;再后来他开始日日作画送给阿云珍藏哄她开心,而那位小王爷从金尊玉贵沦落为了人人喊打的败类。世事变化总是如此,甚至来不及替他惋惜,下一轮意想不道就已落到了自己身上。
曾经的阿云哪怕是对一张废稿也会珍重至此,为什么现在的宋宋却会如此不屑一顾地将其毁掉。
她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顾清元笔下,一个个墨团像他心中的困惑一般,在纸上一个接一个的晕开,虽然只是张临摹的废稿,但他还是认真叠了几叠,放在下面的藤编纸篓里收了起来——一如前世时阿云的习惯。
屋内的封印一解,窗外的民国少女终于得以闯进屋内,她冲进来,直接就跪倒在宋宋脚边,凄声说道:“请冥官大人准我下万古愁。”
“你这又是何苦呢。”宋宋从画上移开眼,转过身认真看着她。
比起之前痴念成魔的状态,刚刚缚魔印已经把她身上的魔性度化了几分,如今已经神智恢复,又何必如此。
“我想找他,我想找他……”跪在地上的民国女生直起身,痴痴说起来,在反复的重复中,整个人复又疯癫起来。
见状,宋宋用手中弯刀在她肩上轻敲了两下,她眼睛重又聚起神,哀戚地看过来。
“你要想好,我只杀不渡,下去了就没有机会出来了。”
听到宋宋这样说,顾清元微微皱了皱眉,手中碑帖烦躁地又翻了一页。
不待她回应,宋宋也继续问道:“奉岚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民国女生想了想,不情不愿地递给了她一片树叶,断断续续哭着说道:“奉岚大人说,我来找你,仙君也要来找你,可以帮我,帮她,都好。”
宋宋听得莫名其妙,但也知道她被痴念缠身至此,能说出来这些已经实属不易。
她右手握着弯刀死死压在她的脖颈上,如若在冥界,她还能把她镇入万古愁,留一线生机,但要是在这突然成了魔,那就只能当即斩杀了。
万古愁边,每当遇到初一十五大潮,便会有在其中已经彻底自困成魔的,试图借势闯出来。
而她拎着手中的弯刀——澹州,就这样守了三千年的海,杀了数不尽的魔。
上下三界,哪怕是当年魔族作乱最多的时候,论起斩魔数量来,也从不把她计算在内。见义勇为,和专职干这个的,终究有别。
可就是杀伐戾气如此之重的弯刀澹州,也只能勉强镇住一会。
痴念,恐怖如斯。
宋宋拿着那片奉岚托她带上来的树叶,前前后后,焦头烂额地研究着,实在搞不明白有何深意。
“仙君,仙君也要来找你。”
她陡然想起这一句,又联想起奉岚主掌的生死簿,时常要和司命殿的命簿来回比对,一时间大抵有了些成形的揣测,这可能正是司命仙君来此的钥匙。
天界仙人来往冥界并无什么阻碍,但却不能轻易踏足人间,除非……
宋宋当下了然,直接指尖捻起火焰将树叶烧了起来。
火点起来之后,她又稍微有点心虚,是这么用吧?好像请仙人下界是得用烟吧?当初昙华给他们培训时应该有讲过,她竟然没认真学习,当真是大误!
就在她反复懊悔时,一位白衣仙人,翩然显形。
可两人刚一见面,双方都愣住了。
司命仙君:“我常听奉岚提起你。”
宋宋:“朗宁也是。”
然后双方又都陷入沉默,司命仙君在想什么尚不可知,但宋宋这边已经在心中九曲十八弯转了无数个圈,现在正暗暗跳脚骂朗宁,还说要把他取而代之,还说和我天下第一好,我看是拿我当代餐,悄悄对他搞暗恋!
他们二人除了身高身形略有差异外,五官神韵竟出奇相似,猛然一相见,仿若照镜子一般。
宋宋在脑子里吧自己族谱上下转了个遍,确认绝对没有他这号人物,而司命仙君,估计也是把自己的一路历程捋了个遍。
就在这种略显尴尬的时刻,民国少女又凄厉地哭了起来。
宋宋如获大赦,立刻指着她疑惑问道:“司命仙君是为她而来吗?”
司命也立刻进入了状态,迅速摇头道:“不是,是为了慕乔。”
旁边一直装作无事发生、毫不知情的顾清元,险些忍不住抬头看过来,手中的这本册子今天几乎是要被他连掐带翻的捏烂了。
宋宋:“慕乔?和慕乔有什么关系”
司命看着宋宋耐心解释道:“昨晚顾清元生死簿被改了后,慕乔的命簿也随之受到影响。”
宋宋:“……”心虚地听着。
“按照原本命簿的话,她会认为是自己害死的顾清元,从此心性大变,郁郁一生。而你把他救下来后,这个转折的触发点就变了,必须用一个新的补上。”
宋宋皱着眉,看了看那位一身民国装扮的女学生,问道:“所以?要用她吗?”
司命仙君:“对。”
宋宋不自觉地眉头皱得更紧了:“要这么严重吗?”
司命仙君无奈答到:“是啊,就是这样的一次生死离别,就足以让人痴念成魔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冥官可知蕉鹿梦?”
宋宋缓缓点头:“梦和现实,混淆不清。”
司命也点头道:“这次的命簿变动,就需要在梦中把现实里必须经历的,经历完。”
“可是,仙君……”还没等宋宋把话说完,便发现周围已经彻底换了一片天地。
她孤身一人站在一间画室之中,屋内窗明几净,梨花木长桌上,堪堪放着一张墨竹图,从用笔技法看来,正是出自她的手笔。
宋宋望着眼前的画作,一时有些哑然,在心中默默吐槽着,司命仙君办事效率也太快了吧,还没整清个所以然,这说开始就开始了。
之前在万古愁的时候,宋宋也有尝试过以入梦的方式来替即将入魔的人,解开心魔。可每每进入其中世界,都是一片几乎天地倒悬的混乱,在里面已然完全分辨不出是因为什么执念至此。
现在进入的这个梦,勾花点叶尚能如此清晰,说明慕乔此刻的神智还未被那位民国女生完全遮盖。
宋宋沿着画室的台阶,拾级而下,待她来到门外,身后的画室立刻如烟一般消散了。
每个入梦的人,都会出现在自己心中最在乎的那一处,哪怕冥王昙华也在梦中做不了假。
不过幸好,没有别人知道。
望着身后刚刚消散掉,又开始被其他商铺门帘重新取代的地方,宋宋无奈地笑了笑,准备向梦中市井喧嚣处走去,去找一找慕乔和那个民国女生的踪迹。
谁知刚一转身,却看见顾清元穿着一件青色长衫,正在街对面的廊桥飞檐下,定定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