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渡劫，你自重》大抵无关

10、卸心防

　　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民国的十里洋场和海城的高楼大厦，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毫无道理可言的交杂在一起。

　　这真是奇怪的两个人，站在这种地界，还能对一切视若无睹，甫一见面便面不改色的假意寒暄起来。

　　“我是从这边典当行里出来的，”宋宋向顾清元走过去，为了掩饰心虚与不自在，异常热络的说着，“追名逐利真是没办法，做个梦都能梦到这些。”

　　顾清元心下了然，虽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为难她，但也对这种总是随口糊弄他的情况略微不满，斟酌了下缓缓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在做梦？”

　　对啊，现在已经是在梦里了。

　　真是画蛇添足，宋宋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两句，他这种江湖骗子，对蕉鹿梦一无所知，有什么好跟他解释的。而且梦中的一切，醒来后便会全然不记得。

　　所以，没有什么必要和他装下去。

　　像是忽然卸了力一样，宋宋眼中的示好、试探、掩饰，一切看起来带着些温度的情绪全都蒸发掉了，最后只剩下冷冷的审视。

　　审视后的结果是决定直接漠视，她不仅不接话，而且直接将他无视掉，自顾自地直接向那来回延展变化的城市中心走去。

　　顾清元微微一怔，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但只一瞬，便想清了其中关窍，一时间思绪万千，震惊之余，有好奇，有不解，还带有一丝不愿意面对的失落。

　　上午在病房中，她与那个水鬼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昨晚是他的死劫，她是专门为他而来的，为了救他甚至不惜以命换命。

　　那她或许是应该有点喜欢他的吧，顾清元静静想着，面对这份喜欢，他还一度苦恼过要怎样不动神色地回绝，却没想到这个苦恼本身或许并不成立。

　　梦中的世界时时刻刻都在解构重组，高楼大厦顷刻间化为断壁残垣、幽窄的老式弄堂转瞬成为有白鸽飞起的许愿池广场。

　　路两边的树木历经着一年四季，看上去枝繁叶茂，却又有枯黄的落叶不断飘下。

　　是慕乔和那个民国女生的意识在不断缠斗、融合。

　　宋宋无视周围的变化，在其中快步穿梭着。

　　顾清元几乎是下意识地跟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独自一人，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光怪陆离又杳无人烟的尘世之中，任凭变幻莫测的光影在她身上随意斑驳交错。

　　她走得太游刃有余了，以至于一个错觉在他心中隐隐生了起来：她好像已经这样走了几千年，在荒原上，沉默着，从不回头。

　　“宋宋。”他几乎是难以控制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虽然很不耐烦，但宋宋还是不由得停了下来，深呼吸一下后，转过身，略带嫌弃地看着他。

　　和之前现实中的顾清元相比，此刻的他情绪更加外显了。这很正常，哪怕在寻常梦中，人也会放下防备，不设防地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游走。

　　他是害怕了吗？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态，宋宋暗自猜测着。可如果害怕的话，他应该赶紧跟上来，怎么会在她停下来看他时，又不自然地扭头看向了别处？

　　盛夏与晚秋的风交替吹着，忽而缱绻，忽而冷冽，顾清元那一身不知是由谁想象而来的青色长衫被这风拉扯着，缓缓飞起一会，复又落下，像它主人的眼神一样，晦暗不明，一些情绪慢吞吞升起来，却又被强压了下去。

　　“他喜欢我。”

　　一句心声，把两个人都同时震住了。

　　宋宋想起朗宁说过的那个前世“勾魂定情小曲”，一时间心中犯了难，或许这件事当真属实，因为妖术起了效，所以他不由自主喜欢她。之前说什么要给她驱邪，拉她去到他的住处，搞不好就是找由头要和她拉拉扯扯。

　　看他一脸的欲说还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愧疚感，他也是无辜被牵涉其中，身不由己地产生了一些情感，而她似乎有必要对这种含混不清的心动负起一定责任。

　　宋宋看着他，尽量语气缓和地问道：“你没事吧？”

　　顾清元轻微咳了咳，深觉不能让她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这样很不妙，于是定了定神，恢复到之前那副镇定的模样，安然答到：“没事，就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慕乔。”

　　“哦，他喜欢她啊。”宋宋在心中暗自想着，略微轻松了些许，看来妖术之说果然存疑，些许的愧疚之情也瞬间一扫而光，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低能耗待机的状态。

　　顾清元则又开始了那一脸要说不说的忸怩，他既想立刻否认说“没有”，又不愿被她发现他一直可以听见她的心声，两厢纠结之下，只能硬生生把那两个字吞了下去。

　　而此刻，蕉鹿梦外，肩负着筑梦职责的司命仙君，看着他们两个磨磨唧唧，拉拉扯扯，则是一脸的匪夷所思，恨铁不成钢！

　　这是在干嘛？一个是干了小三千年的冥官，一个是从小就开始随师父出入蕉鹿梦度化冤魂的修行人，俩人凑一块装傻的装傻，楞的那个也是真楞，宋宋啊，他要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我能把他一并送进去吗？！

　　司命仙君无奈地摇摇头，决定给他们上点强度，没功夫再这么耗下去了。他走进慕乔的那间卧室，把民国少女的游魂直接按入了她的身体里，让她们彻底合二为一。

　　刹那间，蕉鹿梦内，天地倒悬，开始彻头彻尾的重置。

　　宋宋和顾清元，像是雪花玻璃球里面的两个小人，整个玻璃球被拿起来使劲晃了晃，片片带有不明意味的雪花开始纷纷落下，而他们在其中被摇得天旋地转，七荤八素。

　　宋宋第一时间唤出了澹州，将弯月长刀直直插进地面，然后一把揽住了失神摔过来的顾清元。

　　蕉鹿梦内两仪四极轮番更迭，只抓胳膊根本无法将人固定住，下一秒就有可能反着把人抡上天。

　　她只能紧紧又松松地环住他的腰，既想把他牢牢固定住在身边，又不想让他靠近自己的身体，这个动作实属发力复杂，顾清元受力的也有些辛苦。

　　晃动稍稍一慢下来，宋宋便忙不迭地撤回了手，像终于摆脱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一样，同时心中也有点隐隐的恶趣味，就是想故意摔他一下，反正出去之后他又记不住。

　　顾清元一个踉跄，向后张去，直退了几步背靠到一棵大树上才站稳脚步。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土，悠悠抬起头，道了声“谢谢”。

　　“不用谢，我故意的。”

　　哪怕是梦里，也还是不要给他留下什么错觉才好。

　　顾清元一脸玩味地看向宋宋，好啊，那就由他反过来给她留下点错觉吧，借助这场梦，把弱柳扶风的人设彻底立进她心里。

　　没有功夫再和他闲扯，宋宋打量着四周，总觉得这里异常熟悉，古柏高耸幽深，灌木交错繁密，看不见下面有什么，但却能听到不小的流水声，旁边应该是有一条河的。

　　顾清元则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那条去往盛仙寺的山径，他已经走了二十年。

　　只要再往前几步，森林的右侧便会让出一条小路，直通盛仙桥。

　　宋宋已然快步走了过去，越走越觉得这几天反复过得像鬼打墙一般，来来回回总是绕不开这。

　　她站在灌木的缺口，面对着那条小路犹豫了起来，考虑着要如何应对一会的局面。

　　没想到顾清元直接阔步走了出去，越过她，率先上了桥。

　　“你别……”

　　她刚一出声阻止，就被桥上的人发现了，随即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到半空中，直直掉进了河里。

　　真是特么的服了，宋宋在心中暗暗骂着，整个人在河中被拉起来，又溺下去，像块抹布一样被抛来揉去。

　　这正是蕉鹿梦中的危险所在，做梦的人的能力会被无限制放大，甚至能轻松操控所有入梦的人。宋宋是可以反抗的，但这种反抗将会迎来更激烈的情绪反扑，在没打算彻底鱼死网破之前，只能按捺下所有动作，听之任之。

　　像是被涮毛肚一样，七上八下溺了不知道多少轮后，做梦的人似是终于满了意，一股大力将她拽出河面，向桥上飞去。

　　她实在有点搞不清，到底是慕乔还是那个民国女生，看她如此不顺眼，恨不得把她淹死罢了。被拉到空中时，宋宋已经做好被狠狠摔到桥面上的准备，却不曾想，直接被桥上的人稳稳抱在了怀里。

　　是慕乔。

　　宋宋身上的绿色长袍一点点褪变成了一袭红色长裙，湿漉漉地缠绕在身上，长发卷曲着绕在脸庞两侧，整张脸冷得白里泛青，像水鬼，又像艳鬼。

　　慕乔穿着昨晚宋宋穿过的那身卫衣牛仔裤，把她牢牢囚在身前，抱得很紧，宋宋一时间也不敢多做挣扎，生怕又会刺激出什么新的变化。

　　慕乔一脸木然地看着她，仿佛在把玩一件瓷器一般，看了一会后又靠近嗅了嗅，宋宋周身氤氲的水汽微微带着一丝腥意，混杂在山林的草木幽香中，不突兀，反倒闻起来有种自然的，纯粹的野性。

　　闻了几闻后，她似乎对这种感觉很是满意，一转眼，梦中整个世界的空气，都被转化成了这种味道。

　　宋宋自己浑然不知，但顾清元在一旁确是呼吸一滞，面孔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一天到晚什么都指望不上，看见慕乔就只会在那脸红心跳。”宋宋在心中暗暗吐着槽，“赶紧的吧，一分钟不想再这多耗了。”

　　她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慕乔的肩膀上，看似是想借力调整一下姿势，实则是开始暗暗发力，驱散她周身的祟气，企图把那个民国女生从她身上驱散出来。

　　但效果很是枉然，就像在狂风暴雨中打伞外出一样，撑起伞时，勉强能不被淋湿，可只要一放下，漫天大雨照样倾盆而下。

　　“你是谁？”宋宋试探着问道，手上继续发着力。

　　慕乔的眼睛终于慢慢重新汇聚起了一些神采，逐渐恢复了意识，“姐姐，是我啊，我是慕乔。”

　　宋宋和站在一旁的顾清元，都默默长舒了一口气。

　　随着宋宋驱散祟气的时间越长，慕乔的神智愈发清醒，她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进而一脸惶恐地望向他们两个，带着些哭腔的说道：“有个叫赵晚晴的人，一直在四处追着我跑，我好害怕，怎么躲都躲不开，姐姐，我害怕。”

　　虽然是在梦里，她醒来后这份恐惧或许不会记得，但尽管如此，也还是不忍心她这么惊慌无措。

　　宋宋手上力度加大，整个人几乎失去血色，连嘴唇都开始泛紫，但她似乎浑然不觉，对着慕乔温声说着：“慕乔，你看着我，仔细回忆一下，记得我为什么跟你们回家吗？”

　　慕乔盯着她，极费力的思索了一会，然后重重点了点头，磕磕绊绊说道：“驱邪？你失忆了，我哥哥，顾清元，驱邪。”

　　“正是这样，那个赵晚晴其实是冲我来的，你能帮帮我吗？”

　　“我可以，我可以！”慕乔看着她，坚定的说道，眼睛坚毅的甚至让宋宋都有点不好意思对视了。

　　“慕乔，你听我说，一会在我撤开手之后，她又会回来，你不要逃，看清她的样子，把她一点一点勾勒出来，让她现形。”

　　除魔，破梦。只要慕乔能鼓足勇气彻底看清她，就能和她分离开来。

　　宋宋准备在梦中直接将她彻底解决掉，凭借驻守万古愁千年来的惯性，宁可提前下手绞杀，也不能放任一丝一毫使邪祟有在人间成魔的风险。

　　“不，慕乔，你要看清楚的，是她到底想要什么，你要去帮她解开心结。”顾清元俯下身拍着她的头认真说道。

　　宋宋看着突然上线来了一番圣父发言的顾清元，不仅被震撼到无语凝噎，甚至莫名笑了起来，真棒，真厉害，千年来第一次有人能这样动摇她除魔卫道的心。

　　她现在最想一刀先把他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