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20.松子糖 ...
-
车子开得很慢,一路闲逛,维多利亚道上的无数银行洋行大多数由钢筋混凝土和大理石、花岗石、红砖等材料建成,古典复兴的造型,门前的巨型柱廊,造型华丽大方,气氛庄严肃穆,西装革履的洋人们神情严肃进进出出,载浔无端感到有点瑟缩,怏怏地摆摆手说不下去了。
从北安桥过了海河,进入意大利租界,这里的花园洋房别具特色,精巧得就像那些西洋绘图本,载浔趴在窗上看得有趣,小福道王爷要不下去逛逛,这里有个马可波罗广场也很漂亮哩。
载浔大略学习过马可波罗的事迹,但他也很清楚,在这天津地界被取了洋名字的这些地方到底意味着什么,马可波罗现在不是在向西番传播中华的伟大,而是作为一个故地重游的胜利者在享受昔日天朝上国的悲哀。
载浔猛然拉上窗帘,沉声道,“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看看老城。”
司机会意地把他拉到鼓楼,这是老天津的中心。
出了北门,沿北大街一路走,过了北门和北马路,有条估衣街很有名,小福连忙介绍道,天津自明初设卫以来,一直是通衢大邑,人杂五方,素有“畿南花月无双地,蓟北繁华第一城”的名号,这条街是集中出售服装之所,无处不竞奢糜丽。
天色阴沉,所以连流光溢彩的绸缎也蒙上了沉重的铁灰,载浔有心去逛两家店铺,他在京城被管束得狠了,这时还下意识地瞅了瞅扎木的脸色。
扎木笑道,“王爷就去瞧瞧吧,难得出来一回。”
载浔拉着徐疾要下车,小福赶紧从副驾驶上跳下去过来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带他们进了一家门楼轩昂的绸布庄。
店里不仅摆着各式绸缎,还挂了好多样子新颖的成衣,店老板殷勤地拿了无数衣服给载浔去试,小福麻利地伺候着去了。
扎木和几个护军也进来候着,徐疾站在门口四处看了看,蓦然发现远处有个店铺大大地挂了“同和裁缝”的牌子,跟扎木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徐疾慢慢地走过去,暗地打量一番才揭开那暗蓝棉布的门帘,一个老裁缝正在画粉样子,抬起头招呼了一声。
徐疾脱下礼帽,轻声问道,“老师傅,能做帽子吗?”说完把手里的黑色礼帽递过去,老师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做。”
徐疾又掏出一块丝质手绢,“这种料子的旧衣服有吗?”
老师傅看他越发奇怪,闷声道,“我们店里不收旧衣服。”
徐疾也觉得不对劲,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就转身,走出店铺才觉得手里一把冷汗。
接头的暗语失效了,里面的人不是自己的同志,这个据点已经,没有了。
得抓紧联系一下京城的组织,他这次出门得太突然,虽然叫人给商峰带过信,但是其他人肯定还不知道他的行踪。
徐疾问了路人,找到电报局,排队发电报的人太多,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混乱,挤到一边买了信纸匆匆写下几个字扔进邮筒,手有点抖,连钢笔几乎都握不住。
另一头的载浔试出趣味来,一头扎在更衣室不挪窝了,小福给他跑前跑后都累得直喘气,一套又一套衣服搬进去,打理好了照一照镜子又全部脱干净再换,那司机大手一挥,店里的伙计把试过的衣服全部包好放到后备箱里去。扎木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那汉子弹弹腿挺挺腰,招呼地更加欢实。
小福蹭到扎木跟前,陪着笑脸道,“老管家,容小的偷会儿懒,王爷现在试穿的大礼服我打点不来,还请您老移步过去帮帮王爷。”
看他小脸上汗津津的,扎木磕了磕烟斗,哼了一声就起身转进去了。
小福又蹭到车子跟前看伙计们搁东西,他四下瞅了瞅,小声对司机说,“回去禀告老爷,王爷没有动我,不是此道中人。”
司机呲牙笑道,“那不是有个大兔子嘛,挺洋气的。”
小福正声道,“不是那种关系,不过姓徐的确实很受器重,看得出来端王爷是代摄政王来的,请老爷三思。”
司机道,“晓得了,我们不就是伺候着王爷玩得高兴嘛,这上面不行,那还是送钱值当。”
小福道,“王爷一团孩气,但是节俭朴素,我看他的行李也没什么讲究的物事……”
正说话间,载浔气冲冲地出来,早上齐齐整整的外套胡乱罩着,领子歪着,扎木跟在后面不住声地小祖宗地乱唤,载浔不理他,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去,把扎木挡在外面,胡乱捶了几下座位又对着车窗喊,“徐疾呢?跑哪里去了?”
小福立刻叫护兵去找徐疾,挤挤挨挨凑到载浔身边坐下,也不敢乱问,找出一包松子糖递过去,载浔气哼哼地挑了一片糖,咯嘣咯嘣地咬着。
徐疾被护兵闹腾腾地催过来,载浔见他上车就一叠声地叫司机快开,车外的扎木跺跺脚只能跟在护兵骑在马上。
小福换了谄媚的笑脸,“这试衣服也累了,王爷想看戏的话,前面有极好的戏园子,有名角儿。”
载浔只看过商知雨的两场戏,皮黄之类是完全不懂的,小福眼珠转转又道,“那不如去看看有电影吧,法租界的权仙茶园该换片了。”
载浔却两眼一瞪道,“真把本王当土包子了?不去!”
小福吐吐舌头,求救似地看看徐疾,徐疾只得柔声道,“王爷累了吧,要不找个特色的馆子尝尝新鲜东西?”
载浔恶声恶气,“不饿!不吃!”
徐疾和小福对视一眼,逛了大半天的,早就该用饭了,这位爷还真闹脾气了。
小福望了望司机的后脑勺,笑得更讨好一些,“王爷,俄罗斯租界有一家饭店可好吃了,烤鱼、红菜汤、烧牛肉、鱼子酱,都特别特别有意思。”
载浔斜了他一眼,“你都吃过?”
小福惴惴道,“奴才也是听说的,”他又局促地笑了笑,“这不就像跟着王爷沾沾光嘛……”
载浔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徐疾对小福点了点头。
车子开得平稳而迅速,放下厚厚的窗帘的车内有点昏暗,徐疾靠后坐着合起双眼,昨夜他已经偷偷让酒店的伙计帮忙给北京寄了快信,袁世凯身在天津这个消息是不为革命党所知的,而刚才又发现天津的同志联系不上,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徐疾假寐,小福也不敢乱出身,侧在最边上胆战心惊地坐着,载浔捧着松子糖还在发气似地大嚼,咔嚓咔嚓像一只小松鼠似地。
进了一条小路,扎木催着两个护军骑着马赶到车子前面开路,小街两旁都是些破破烂烂的铺子,几个神情麻木的百姓畏畏缩缩地藏在屋檐下。
从前窗望出去,远远一幢幢红屋白顶的样式建筑很是齐整,载浔又来了点兴致,好奇地伸头四望。
车子停在一间金色大门的铺子前面,小福推开车先跳下去候着,载浔笨拙地向车外挪动,徐疾看他把糖末儿弄得到处都是,从口袋里抽了手绢出来擦拭座椅,免得一会坐上来沾在衣服上。
就当他匆匆收起手绢,跨腿下车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徐疾一脚蹬开车门抱着头滚下车,护军已经团团围住载浔,十几只长枪向四面八方流泻着弹药,空气中全是硫磺浓烈的味道,徐疾看见地面上一大滩鲜血,惊得手脚发软,爬了两步终于看清——
小福挡在载浔身前,胸口开了一个血洞。
血沫子不断从他大张的嘴巴里溢出来,漂亮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天空,已经不转动了。
载浔跌在地上,只是全身发着抖,扎木跪着用一只手,掐他的脸蛋揉他的后脑勺,带着哭音连声唤着“王爷王爷……”
徐疾蹭到他身边从后面撑住他,想用右手先把小福从载浔怀里推出去,用了好大的劲也没弄动,扎木这才恍然大悟地松开另一只手。
小福是被他拎着挡住载浔的。
载浔“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徐疾用力抱住他的后背,滚落到地面上的小福已经是一具恐怖的尸体,暗红色的血液还在汩汩外流,散发着浓郁的腥气。
枪声慢慢停住,一个护兵单膝跪下来说,“王爷受惊了,刺客已击毙,我们会继续追杀刺客的同党,一定将他们斩草除根!”
徐疾勉强转动脖子,两个护兵正在搬运不远处一具尸体,后背中了数枪,血滴洒了一路。
扎木捂着胸口气狠狠道,“这就是老袁所谓的安全?”
载浔干嚎了两声就陷入抽噎,一边哭着一边打嗝,口水酸哄哄地乱喷,徐疾头疼地把他搂住站起来,也不敢放手,半抱半扶着又放进车里,自己也钻进去坐好,对扎木道,“老管家,走吧,先回酒店去。”
扎木把马鞭一扔,也很矫健地爬上前座,难为他脚伤才痊愈没几天,一直没下车的司机两股战战一头冷汗,见他们都上来了一踩油门就飚了出去。
载浔翻着白眼哭得一口气上不来,徐疾心烦意乱地给他后背捶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