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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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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厂已成为平原县的支柱产业之一,得益于改良的织机和领先一步的染色技术,厂子里织出的布匹格外畅销。
那些繁复精美或简洁明快的花纹,配上饱满鲜亮的靛蓝、姜黄、松绿等颜色,在其她地区引起浪潮。
纺织厂,韩叶昨日就忙得脚不沾地。
她一头利落的短发被汗水微微打湿贴在额角,深蓝色的工装外套袖子挽到手肘,正带着几个小组长在各个车间里穿梭检查。
“三号机的皮带松紧再调一下,听着声音不对。”
“染坊三号池的色浆浓度测了没?”
“消防沙桶都检查了吗?水桶呢?”
“黄组长,你们组明天的排班和原料领用单给我看一下,确保跟生产计划对得上。”
手下的人也都绷紧了弦,检查设备运行、排除安全隐患、核对生产数据。
在相对安静的统计室里,吴案正埋头整理着厚厚一叠报表。她正将各个小组报上来的产量、耗料、次品率等数据汇总抄到一张总表上,嘴里还小声念叨着核对数字。
“吴案,上个月丙班次品率偏高的原因分析报告,附在后面了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问得很自然,仿佛只是日常的工作询问。
吴案头也没抬,下意识地快速回答:“附了,韩部长昨天就看了,结论是那批新来的学徒操作还不熟练,加上那批棉纱杂质稍多,已经加强了培训和原料筛选……呃?”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这声音虽然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让她心头一跳的熟悉感。
她猛地转过头——
“王……!”吴案手里的笔差点掉在报表上,眼睛瞬间瞪圆了,慌忙站起身。
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眼前站着的,正是穿着常服、神情平静的王御熙!
她身后跟着的,是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惊慌的韩叶。
吴案:还真是大领导来检查啊!
她虽然知道王御熙喜欢搞突然袭击,但每次压力还是巨大。
王御熙:“路过,顺便进来看看。数据整理得怎么样了?”
吴案心脏还在怦怦跳,赶紧把报表双手递上:“在、在汇总,马上就好。”
王御熙接过报表,没有立刻翻看,反而先扫视了一眼这间小小的统计室。
墙上挂着生产进度图,旁边还有一块小黑板写着本月的目标产量和重点注意事项。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带着她努力灌输下去的管理影子。
【宿主,你突然跑来纺织厂,就为了吓唬这个统计员,顺便看看报表?】
王御熙在意识里回道:‘系统,格局打开。你以为我只是来视察生产?不,我是来看货的。’
【货?布匹?】
‘是也不是。纺织厂是生产线,但它的产出,是商品。而商品,需要销售。世界是个巨大的销售场,系统,你作为一个……嗯,不太合格的销售,大概理解不了。’
【……】
【本系统提供的是跨时代的知识和技术支持。】
王御熙轻笑:“就像你当初绑定我,要个天下硬要给配货一个郑哲言。”
系统沉默。
王御熙不再理会系统,开始快速翻阅手中的报表。手指划过一行行数字,产量、耗损、效率提升百分比……
“上个月总产量比前月提升了百分之十五,不错。”王御熙抬头看向韩叶,“新织机的磨合期过了?”
韩叶立刻回答:“是,新到的十台织机已经全部稳定运行,效率提升了近三成,工人也基本熟悉了操作。”
……
“行了,你们忙吧。”王御熙点头,转身离开。
留下吴案长长舒一口气。
于此同时,平原大学的第一节课也正式开始。
206教室,《格物初识》。
教室内将近数百人的微弱嗡鸣和难以抑制的兴奋与紧张。
这间教室大得超乎想象,一排排长条木桌和带靠背的长凳,如梯田般层层向上延伸。
晓鹤、李素、张礼和陈芸来得早,占据了中间偏前的位置。
抬头望去,视野极佳,能清晰看到最前方那个巨大的讲台,以及讲台后一整面墙的可移动的巨型黑板。
那并非单块,而是由三块巨大的、涂着黑色涂料的木板并排组成,下方装着滑轨,可以灵活推动。
陈芸早早把崭新的《格物初识》摊开在桌面上,她手指划过那些墨字和图样:“声……波?振……动?介质?”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
课本开篇介绍的概念,对她而言如同天书。
“波……是什么?水里的波纹吗?可声音怎么会有波纹?”她越往后翻,看到那些关于频率、振幅的图示和公式,更是雾里看花。
李素也正凝神看书,她的神色比陈芸镇定些,但眼中同样有不解的迷雾。
“这速度的概念,倒是与基础班学的路程时间相似,”她指着书上的一行字,“声速,声音跑得有多快?这也能算出来?”她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
张礼则没怎么看书,她正新奇地左顾右盼,看着陆陆续续坐满整个阶梯教室的同窗们,惊叹道:“天姥姥,好大的屋子!这么多人一起上课?”
晓鹤也打量着教室:“嗯,听说这叫阶梯教室,说是坐后面也能看清老师。”
陈芸压低声音对姐妹们说:“基础班学的格物,也就是量量布匹、算算走路要多久。”
也就是米、厘米和路程、速度等知识。
“可这课本……”她翻了几页,“深奥太多了,这格物,怕是要把天下万物的道理都格个明白才算完。”
晓鹤苦着脸:“李素,你看得懂吗?这‘振动发声’是什么意思?是说东西不动就没有声音了?”
李素沉吟:“字面意思,大概是指东西动起来才发出声音?就像敲鼓?鼓皮在动?
张礼插嘴:“那说话呢?我们嗓子眼在动?”
陈芸:“大概是吧……可这波、介质,实在难懂。看来这大学的基础课,真不是基础班能比的。”
就在教室里的议论声渐渐升高,如同无数只蜜蜂在嗡鸣时,讲台侧面的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教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来人身上。
那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改良长衫,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全场时,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她走到讲台中央,拿起一支白色的、像是用石灰压成的细棒,在巨大的黑板上,用有力的笔锋写下两个大字:天乔。
“我叫天乔。是你们的格物老师,也是这平原大学的校长。”
轰——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教室如同炸开了锅!
“校长?!”
“是校长给我们上课?!”
低语、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和压惊呼瞬间爆发。
天乔平静地等待着骚动平息,最后在黑板上“天乔”二字上点了点:“名字只是个代号。在格物堂上,我只是你们的老师。今日,我们学声。”
她不再多言,转身从讲台旁的木架上,取下一样用深色布盖着的物件,放在讲桌上。在数百道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她掀开了布。
露出的东西,造型奇特。主体是一个敦实的匣子,上面镶嵌着几个旋钮。匣子前方,连接着一个如同巨大花朵般绽放的喇叭口。匣子侧面,则伸出一个弯曲的摇柄。
天乔:“它为留声机。”
学生们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留声机?留住声音?怎么留?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内蹦哒。
“物理,就在身边细小的生活中。”天乔说道,“在探究留声机如何留住声音之前,我们需要先明白,声音本身有何特别之处?”
她点了三个人,正好302宿舍的三人。
她们瞬间紧张起来,在数百道目光注视下,有些手足无措地走上讲台。晓鹤在台下替她们捏了把汗。
“不必紧张。”天乔语气平和,“现在,你们三人依次对着全班同学,清晰地说一句话。”
张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用她带着点乡野气息但洪亮的声音喊道:“我是张礼,是农学院的!”
接下来李素和陈芸也依次说完,李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由礼口音,陈芸的声音则清脆细亮。
天乔点点头,转向全班:“好,记住她们的声音了吗?”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记住了……”
“现在,”天乔对三人道,“你们去教室门外,别让里面看到。我说‘可以讲话了’,你们便开始随意说话。”
三人依言走出教室大门,心脏都砰砰直跳,不明白校长要做什么。
教室内,所有学生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又疑惑地望着门口方向。
“可以讲话了。”
门外立刻传来声音。
张礼:“我、我该说啥?”
接着是李素:“随意讲吧。”
最后是陈芸略带兴奋的叽叽喳喳:“哇,你们说校长在里头搞什么呢?”
天乔看向台下:“大家能听出来,是谁在说话吗?”
“能!”这次回答整齐响亮了许多,不少人脸上露出“这还不简单”的表情。
“好,继续。”天乔再次示意门外。
门外三人放松了些,开始真的随意起来。
张礼:“哎呀,刚才紧张死了!心都要跳出来!”
李素:“深呼吸,仔细听着里面。”
陈芸:“你们说,校长是不是要考我们耳朵?这有啥难的?”
天乔又问:“现在呢?能分清吗?”
“能!太能了!”学生们几乎异口同声。张礼大嗓子,李素带由礼口音,陈芸声音细。
“好了,请三位同学回来。”天乔说道。
张礼三人如轻释重,快步走回教室,脸上还带着刚才喊话的余热和一丝困惑,在同学们的注视下回到座位。
天乔站在讲台中央,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让所有学生瞬间陷入茫然的终极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看不见人,仅凭声音,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说话的是张礼、李素,还是陈芸?”
教室里一片寂静。
学生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这还用问?”的表情。这个问题,简直像问“为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当然,她们此刻尚不知晓,在未来的课堂上,“太阳为何东升”也将成为一个需要深究的课题。
一个坐在前排的学生嘀咕出声:“因为她们的声音不同啊。”她说完,自己也觉得这回答苍白无力。
“对。”天乔引导,“这位同学说到了关键,声音不同。”
“但不同在哪里?大家怎么听出来声音不同?或者说——”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本身,为什么会有不同?”
“嗡……”教室里再次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李素凝眉思索:“刚才说振动发声。张礼喊得响,是不是因为她喉咙振得厉害?像用力敲鼓?”
陈芸则盯着黑板上的“波”字:“‘波’不一样?像水波,有的大浪,有的小浪?”
张礼挠挠头,小声嘟囔:“我就觉得我声音粗,她俩声音细,这有啥为啥的?”
天乔仿佛能听到她们的心声,拿起粉笔,在巨大的黑板上,清晰地写下三个词:响度、音色、音调。
“张礼的嗓门洪亮,震耳欲聋,这便是‘响度’大。”她指向张礼,“李素的语调不同,这便是‘音色’不同。”她的目光转向李素,最后落在陈芸身上,“陈芸的声音,细而清越,这便是‘音调’偏高。”
随着她的讲解,课本前几页那些艰涩抽象的概念。“响度”、“音色”、“音调”,变得清晰而可感。学生们恍然大悟,原来那令人头大的几页纸,说的就是身边最寻常不过的现象。
最后,天乔走到那留声机旁。整个教室的目光再次聚焦,充满了期待与好奇。
对着那个喇叭口,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平原大学,格物初识,第一课。”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缓缓地、匀速地摇动了那个侧面的摇柄。摇柄带动内部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咔哒声。
学生们面面相觑。这是在做什么?对着一个喇叭说话?还摇着那个把手?
说完那句话,天乔停止了摇动摇柄。然后,在所有人茫然不解、甚至带着点失望的目光中,她再次握住了那个摇柄,以同样平稳的速度摇动起来。
这一次,奇迹发生了!
一个清晰、平稳、带着天乔特有音色的声音,从那个喇叭口里传了出来:“平原大学,格物初识,第一课。”
“嘶——!”
“啊!”
“我的天姥姥!”
“说话了!那东西说话了!”
前排的甚至下意识地往前探身。
“留音石,《平原月报》上连载的小说里写了,修仙界的留音石就能记录声音!”这是一位看过修仙小说的人口出狂言。
张礼猛地抓住李素的胳膊:“你听见了吗?它、它把老师的话‘吐’出来了,一模一样。”
陈芸则喃喃道:“原来,声音真的可以留住?可以像东西一样存起来,再放出来?”
天乔任由惊呼声持续了片刻,才抬手示意安静。教室渐渐恢复秩序,但所有学生看向讲台和那留声机的眼神,已经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求知欲。
天乔的声音盖过了最后的余音,“它是根据格物之理制造,能记录声音,只是因为声音本身,就是一种物。”
她拿起粉笔,写下两个词:振动、波。
“刚才有同学提到振动发声,说得很对。”天乔的目光似乎扫过李素她们的方向,“我说话时,喉咙在动,这是振。她扰动了周围的气,如同石子投入水中,出现水波。气动,便是声波。”
她指向留声机的喇叭口:“喇叭,便是收集声波的东西。声波推动其内振膜随之而动。”她又指向摇柄,“摇柄带动一个裹着特殊蜡层的圆筒转动。振膜动,通过一枚极细的唱针,在蜡筒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纹路。这纹路,便是声的痕迹。”
她停顿了一下,让学生们消化这惊人的信息。原来声音真的像水波,还能被刻下来!
“回放时,”天乔继续道,“摇柄再次带动蜡筒转动。唱针划过刻好的纹路,其起伏带动振膜再次振动,再次扰动空气,形成声波。于是,我们便听到了记录下的声音。”
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震撼和初窥门径而发亮的脸庞:“声音有快慢,是声速。声音有高低,是频率。声音有大小,是振幅。这些,都可测量,都有原理。这便是格物,探究万物运行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