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译语》阿申登

13、纸条

　　【百济暗屯兵甲，欲与倭共伐新罗。】

　　纸条在烛光下被展开，高木秧凑近过来看，短短两行字，读得她心惊胆颤。唐观同样脸色凝重，抓着纸条的手逐渐收紧。

　　通过纸条上的内容，基本可以确定，马社掌声崔十郎在为新罗办事。

　　能混入朴府宴席，要么凭钱财，要么凭权势，想必崔十郎已在百济蛰伏多年。如此，先前大世子满泗沘搜寻刺客时，并未盘查到他，便也能说通了。

　　“唐少卿，纸条上写的无所查证，但刺杀南田大使一事，现在是不是可以盖棺定论，乃新罗主谋？”

　　高木秧想不明白，崔十郎这样做，岂不是坐实了新罗谋害倭使的罪名？

　　没想到，唐观一句话解开了她的疑惑。

　　“或许，崔十郎没料到，你能认出他。”

　　对啊，若是她没认出崔十郎就是刺客，那他只是以百济大臣府上的贵宾身份，向大唐鸿胪寺少卿私下告发百济与倭勾结作乱。

　　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只会放在纸条内容本身。

　　高木秧第一次觉得，掌握的信息越多，脑子反而越乱。

　　新罗刺杀倭国遣唐使，扰乱大唐番邦外聘，此乃重罪。可若纸条上所写之事属实，新罗因察觉百济与倭暗度陈仓，受到威胁后反击，又做另判。

　　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南田御、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扶余岐、柔情似水，亲和温柔的善花王后、和善得体，聪慧孝顺的扶余义慈、恩威并重，励精图治的武王……

　　这些鲜活的人，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未来，他们会为了各自的立场，彼此兵戎相见，互相残杀吗？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袭来，高木秧瘫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要打来打去，自守一方安宁不可以吗？”

　　唐观看着她的头顶，伸出手想摸摸，快碰到时，忽地停住，手掌向下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我不是正携手护大唐各藩安宁吗？”

　　高木秧仰头，与唐观四目相对。

　　不是的，不是这样。高木秧想坦言，她根本不想卷入这些纠纷之中，也没有那么大抱负，妄图阻止他人的野心。她只想做一个九品小译语，张张嘴传话，迈迈腿跑路，抬抬手画图，安稳过日子。

　　可抬头触及唐观坚定的眼神，他似乎在告诉她：不要害怕，有我在，我同你一起。

　　高木秧喉咙微动：“唐少卿，下一步要做什么？”

　　“等。”

　　“等？”

　　唐观点头，将纸条叠好收起来，道：“南田御不是已经得知，崔十郎便是刺客了吗？”

　　最迟明日，扶余义慈定也会知道这个消息，静观其变即可。高木秧了然，她伸手摸了下桌上的药碗，端起来给唐观。

　　“已经不烫了，唐少卿喝完药快休息吧。”

　　唐观心情复杂，酒席上，高木秧丝毫不遮掩担忧的眼神，屡次劝他少喝点酒，回到汉书苑，下了马车便去厨房，为他熬了药端来。

　　他分不清，她对他，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虚委以蛇，捧着药碗，一饮而尽。

　　从唐观那里回到自己屋中，高木秧躺上床便睡死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赶紧爬起床，洗漱好去安归堂，没想到南田御也在。

　　南田御刚好察看完唐观的伤，见高木秧过来，笑道：“高姑娘，多亏你辛苦熬药，加上唐少卿身子健壮，伤处已在恢复，再修养几日，便能大好了。”

　　“真的吗？”高木秧眼睛笑得弯弯，“我还担心他喝了酒，影响伤口恢复，昨日特意加大了药量呢!”

　　“呃……过犹不及，适量便好。”

　　南田御替唐观捏了把汗，幸而没出什么岔子。

　　唐观将衣服整理好，看向高木秧，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不是说要等…”

　　高木秧差点脱口而出，看到南田御，将话咽了回去。

　　“唐少卿，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吩咐，没有的话，我便去画山城舆图了。”

　　唐观颔首：“去吧。”

　　“等等。”南田御出声阻止，向唐观请示，“唐少卿，刺客的事，是否要尽快与百济商议？”

　　巧了，说曹操，曹操到。

　　扶余义慈执扇踏进安归堂，身后还跟着手提食盒的侍从。

　　“呦，都在唐少卿这里，正好，一起用早膳。”

　　唐观看向南田御，回道：“商议自然要的，大世子刚好来了，译语，告知大世子昨夜你的发现。”

　　“是。”

　　高木秧便向一脸疑惑的扶余义慈重述了一遍，她是如何断定马社掌事崔十郎便是刺客的。

　　谁知道扶余义慈听完，先是一愣，而后大笑。

　　南田御不明所以，他迫切希望赶紧破案捉凶。

　　倒不是担心他个人安危，只是刺杀之事背后，显然是有人要破坏倭国出使大唐之行，且大唐高官因他而受伤，这幕后之人必须要揪出来。

　　此事发生在百济，需要百济给个交代，南田御对扶余义慈的态度显然不满，倭语脱口而出。话出口顿觉不对，又切换回汉语。

　　“唐少卿，鄙人心急，方才是问义慈世子在笑什么。”

　　唐观与高木秧默默观察两人的反应，各自在心中有了一番判断。

　　“抱歉，高姑娘，并非我质疑你识人的能力，只是这次，确是你看走眼了。”扶余义慈收了笑，“那崔十郎昨日才从猎场回到泗沘，怎么会在前日刺杀南田大使呢？”

　　“哦？大世子如何得知此事？”唐观反问。

　　“各路人出入泗沘城的时间皆有守城士兵的名册记录。”

　　扶余义慈解释完，趁着高木秧没传译，又添了几句：“高姑娘，这世上容貌相似的人数不胜数，单单仅凭一双眼睛认人，未免过于武断。”

　　高木秧没有反驳，只是一字不落地将他的话传译给唐观和南田御。

　　南田御的失落写在脸上，即便如此，还是安慰高木秧道：“无妨，高姑娘，抓凶本就不是你职责所在。”

　　唐观也看向她，冲她轻轻摇头，高木秧点头会意。

　　“许是我看错了，南田大使莫急，相信大世子迟早会找到刺客的。”

　　“查阅名册繁琐费力，大世子竟能记住每个来往之人，辛苦了。”唐观对扶余义慈投去钦佩的眼神，“我的译语虽能力出众，但看来，马有失蹄。”

　　扶余义慈摆手笑道：“昨日宴席，唐少卿回去后，崔十郎提及他近日奉命在猎场驯马，加之马社掌事并非寻常百姓，故而本世子才能回想起名册上的记录。”

　　“劳烦大世子多费心，此事不查明白，恐怕我与南田大使难以动身回长安。”

　　“依我看，还需从羽毛入手。”

　　唐观挑眉，不置可否。

　　“师傅，我来啦！”安归院外传来扶余岐爽朗的声音。

　　高木秧一拍脑袋；“唐少卿，属下才想起来，今日要给岐世子讲学。”

　　扶余义慈也反应过来，“岐弟是来读书的吧？高姑娘，不急，吃了饭再授业。”

　　高木秧摇摇头，从桌上抓了两个饼就要走，“不了，你们歇着慢慢吃吧。”

　　反正正事也聊得差不多了，再说南田御也在。传译和讲学，二选一，高木秧觉得，还是教岐世子读书更轻松些。

　　扶余岐喊着“师傅”走进安归院，带着夏日烈阳般的笑容，看见扶余义慈，迅速将手背到身后。

　　“哈哈，大哥怎么来了？”

　　扶余义慈只当没看见他的小动作，叮嘱道：“稳重些，跟着高姑娘好好学，不许胡闹。”

　　“知道了，大哥。”扶余岐乖巧点头，走到高木秧边上，冲她使眼神。

　　方才扶余岐一进来，高木秧就注意到他手上的话本了，她也笑着对他眨眨眼。

　　“唐少卿，这里没事的话，我先去汉学堂了。”

　　唐观点头，闷声道：“嗯，去吧。”

　　到了汉学堂，高木秧迫不及待让扶余岐拿出话本。在百济，想拿到长安坊间的话本不是易事，她先前和扶余岐提了一嘴，没成想他真弄到了。

　　扶余岐见她眼里只有话本，不乐意了。

　　“师傅都不关心我有没有吃饭，我可是一大早亲自去驿站拿了话本赶过来的，唔…”

　　高木秧直接将手上的饼塞到他嘴里，顺势从他手里拽走话本。

　　“感谢岐世子，师傅早饭分你一半。”

　　扶余岐嚼着饼，好奇道：“长安的话本都讲些什么故事？”

　　“世家公子小姐的风花雪月。”

　　“师傅为什么喜欢看这种话本？”

　　高木秧翻阅着话本，头也不抬，在看到其中一本的楔子时，顿住，仔细读完，没忍住，笑出了声。

　　扶余岐将头凑过来，高木秧立马合上话本，反问他:“哪种？”

　　“就…”扶余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话本里，男子玉树临风，女子貌美如花。寻常人读这些，或作希冀，或作慰藉，皆因男女之情。我只是以为，师傅与寻常女子不同。”

　　高木秧将话本折起来，敲了敲扶余岐的脑门。

　　“木匠雕刻有模子，铁匠打铁有模子，瓦匠造瓦也有模子。先人的经验，约定俗成的习惯，确实可以便于世人生活。”她语重心长，“可是，上天造人没有模子。世上不论男子或女子，每个人的过往，当下，将来，都是不同的，岐世子，你明白吗？”

　　扶余岐听得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了，师傅是说让他不能套着模子去看待他人。可是，他的问题，师傅好像并没有回答。

　　“那师傅为什么喜欢看话本呢？”

　　“这个嘛，自然是因为话本中玉树临风的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