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译语》阿申登

12、朴府

　　朴大人府邸灯火通明，里面沸沸扬扬的声音吵得高木秧头疼。

　　小厮领着高木秧等人进门，正院四方宽阔，中间留出一条道，两边摆了六张金丝楠木圆桌。

　　满座宾客锦衣华服，身上的金玉配饰在烛光中晃成一片碎光。

　　扶余义慈的玄袍扫过石阶，小厮“咳咳”清了清嗓子，原本喧闹的庭院瞬间鸦雀无声，只剩椅子拖动时刺耳的刮擦声。

　　宾客们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恭迎大世子。”

　　扶余义慈面色冷峻，罕见的没有一丝笑意，“朴大人呢?”

　　引路的小厮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琉璃灯，答道：“大人在内堂，已恭候多时。”

　　“带路！”

　　小忙迈步上前，沿着正院中的小道往里走。

　　南田御和唐观倒是都没说什么，也无异常，跟着扶余义慈大步流星穿过人群，高木秧则没忍住，往两边看了看。

　　宾客视线随四人移动，不时用手指点点他们，窃窃私语。神色中有好奇，有欣喜，有激动，还有敬畏。

　　内堂与正院仅一道门之隔，一扇翠玉屏风立于门后，挡住了里面的人和物。从侧边绕过屏风，踏进内堂，脚下触感柔软。

　　屋内，地上铺满了西域织金毯。

　　朴大人坐于三足鎏金香炉前，玄色官袍下摆浸在袅袅檀烟里，手上拿着个雕金木盒。

　　他正满眼喜悦端详着盒中之物，见几人进来，朴大人啪地合上盒盖。

　　“唐少卿，南田大使，义慈世子，在下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唐观皱眉，眼神不悦，视线在高木秧和朴大人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在大胡子的笑脸上定住。

　　朴大人武将出身，领兵打仗的本事多年未见长进，浸淫官场几年，看眼色，见风使舵，倒是信手拈来。

　　眼前，大世子和唐少卿眼中皆有怒气，大世子所为何事，他心知肚明。

　　算他倒霉，自作主张请来外面院中那些人，却没料到大世子会随唐少卿一行人一起赴宴，正好撞上。不过，此事倒也不难搪塞过去。

　　而唐少卿，若非武王嘱意，朴大人万万不敢得罪。

　　进内堂时，唐少卿神色尚无波动，只是听完传译后才变了脸，定是他话说错了。

　　回想起朝堂上唐少卿为女译语要椅子的插曲，朴大人眼睛滴溜一转，捋了下胡须，恍然大悟。

　　他转向高木秧，换了副谄媚的样子，上前热情道：“高姑娘来得正好，巧了，在下得一宝物，想来，赠予高姑娘最为合适。”

　　说着，他冲着高木秧打开手中的盒子，露出了里面靛蓝绸缎裹着的物件。

　　靛蓝绸缎被掀开，众人看过去。

　　盒中嵌着一颗珍珠，圆润光泽，质地柔和细腻，成色足以媲美上等的南海贡珠。

　　南田御赞叹了一句：“珠白无瑕，灯下生辉，此乃珠中珍品。”

　　高木秧转告唐观，大胡子要将珍珠送给她。

　　“想要吗？”

　　她摇头，见唐观没有让她收下的指令，便回绝了大胡子。

　　“多谢大人，译语在外办差，不便收如此贵重之礼，见谅。”

　　朴大人听罢，脸上有些挂不住。

　　好在，发觉唐观脸上怒气渐消，他合上盒子，笑道：“是是是，不能坏了规矩，几位别站着了，快快入席。来人啊，上菜！”

　　内堂中央，三尺见方的紫檀嵌螺钿圆桌，被侍女们陆陆续续端上来的菜盘摆满。

　　朴大人提起酒杯，朝向南田御和唐观，道：“唐少卿与南田大使，不远万里，来访百济，赏脸赴在下的宴请，朴某感激不尽，敬二位一杯。”

　　高木秧坐在南田御和唐观之间，为二人传译。

　　南田御礼貌道：“多谢朴大人，鄙人叨扰百济才是。”

　　唐观没说话，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唐少卿爽快！”朴大人给自己又酙满一杯，再次转向唐观。

　　“唐少卿，这一杯，罚在下朝堂上的鲁莽，百济臣服大唐，绝无二心，都怪在下思虑不周，头脑愚笨，一时失言。”

　　说到这里，一直没出声的扶余义慈也举杯站了起来。

　　“大臣逾矩，乃百济御下不严之过，在此，本世子也为父王罚酒一杯。”

　　唐观放下手中空杯，回道：“二位不必如此，误会既已解开，日后相安无事便好。”

　　侍女上前，替唐观杯中酙酒，高木秧传译完，不忘轻声用百济语叮嘱侍女：“少倒点，不用满。”

　　三人举杯，饮尽杯中酒。

　　朴大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笑得开怀：“粗茶淡饭，不知可合各位口味，请动筷品尝。”

　　高木秧看着桌上的各种珍馐，喃喃自语：还粗茶淡饭，这比泗沘宫宴席都丰盛。

　　“念叨什么？”唐观低声询问。

　　趁着大胡子和扶余义慈两人在互相敬酒，高木秧用手掩嘴，凑近唐观，小声说出她对大胡子的看法。

　　“这个大胡子，府中陈设不俗，吃穿讲究，随手就能送出价值不菲的珍珠，平日定是利用官职，搜刮了不少民财。唐少卿，你方才注意到大世子了吗，他脸色不好，估计是因为也察觉到了。”

　　唐观点头，又摇头，回道：“对了一半。”

　　高木秧疑惑，哪一半？正要追问，一旁的南田御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高姑娘，敬你一杯，辛苦你为鄙人传译。”

　　高木秧只好端起酒杯，奉承道：“南田大使汉语流利，我才有幸能帮上忙，希望有机会能请教大使倭语。”

　　南田御笑道：“鄙人随时恭候。”

　　杯中酒入口，辛辣苦涩，高木秧含着没咽，拿起桌上的手帕，假意擦嘴，将酒吐在了手帕上。

　　唐观看得一清二楚，丢给她一句：“投机取巧。”

　　高木秧听得一清二楚，还他一句：“多谢夸奖。”

　　酒过三巡，一位侍从进来，走到朴大人身边，耳语一番。朴大人摆摆手，将他打发到一边，转头脸上又堆上笑纹。

　　“今日恰逢在下生辰，院中有几桌结识的朋友同在席上,有几位想进来敬杯酒，不知各位可否愿意？”

　　扶余义慈停筷，诧异道：“朴大人为何不早说，我们都未备下寿礼。”

　　“世子折煞在下了，不过小寿，哪敢惊扰各位。”

　　唐观和南田御听高木秧传译，礼貌举杯，为朴大人祝了寿。

　　扶余义慈道：“既如此，便让朴大人的朋友进来，一同热闹热闹。”

　　唐观和南田御也相继点头，得到准许后，朴大人喜出望外，连招呼侍从。

　　“去，领进来。”

　　高木秧注意到，唐观脖颈泛红，扯了下他的袖摆，关心道：“唐少卿，还好吗？”

　　唐观双眸清明，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

　　不一会，从外面进来三人——头戴高帽的矮壮汉，脚踏蹀躞靴的络腮胡，腰佩玛瑙符牌的妙龄妇。

　　几人踏进内堂后，齐齐跪下。

　　“拜见大世子，唐少卿，南田大使！”

　　朴大人道：“席上各位，身份尊贵，尔等谨言。”

　　“是，大人!”

　　三人起身，一一自报家门。

　　矮壮汉拱手：“小人熊津江码头安东铁坊当家掌柜金大升。”

　　络腮胡鞠躬：“在下泗沘马社掌事崔十郎。”

　　妙龄妇欠身：“小女子乌浒河商团米娜坦。”

　　“来，先敬唐少卿。”朴大人端着酒杯带三人走到唐观这边，高木秧快速将几人身份传译给他。

　　矮壮汉与妙龄妇皆满脸讨好，夸赞唐少卿气宇不凡，不愧为大唐高官，络腮胡则默不作声，混在其中。

　　唐观逐一与三人碰杯，酒杯与络腮胡的酒杯相撞时，手心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他与络腮胡交换了个眼神，不动声色地用指尖将纸条弹入袖中。

　　“唐少卿继续享用，来，我们再敬南田大使。”

　　朴大人带着三人绕过高木秧，去找南田御。

　　唐观坐下后，发觉一边的高木秧脸色不对，身子紧绷，便缓声询问道：“怎么了？”

　　高木秧沉浸在思绪中，听到唐观唤她，迅速转头看了眼南田御那边，见那三人正与他应酬，扶余义慈则在帮着传译，没人注意她和唐观。

　　顾不得多想，她凑近唐观耳边，掩嘴道:“马社掌事，看着很像刺杀南天大使臣的人。”

　　“何以见得？”

　　“身形差不多，主要是眼睛，太像了。”

　　高木秧回想起，蒙面男那双眼睛，尤为细长，剑光映照进去，杀气冲冲。方才马社掌声眯眼时，几乎和蒙面男一模一样！

　　现在，他离南田御那么近，若是当众继续行刺……

　　她越发觉得害怕，身子也不自觉远离南田御那边，往唐观这边靠。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唐少卿，我们快溜！”

　　马社掌事给唐观传纸条时，他猜想过对方有何意图，却没注意对方的长相。高木秧的能力他从未怀疑，她向来善于观察，细致入微，能过目不忘。

　　既然她认出了对方身份，那纸条想必和刺杀南田御一事有关。

　　此刻，虽然半侧肩膀都被高木秧压着，伤口隐隐作痛，但唐观没有丝毫往后躲避的动作。他知道，她是怕马社掌事突然动手，伤到他们。

　　在这里不方便和高木秧说纸条的事情，需要尽快脱身，如此既能消除她害怕的情绪，唐观也好察看纸条内容。

　　“待会儿便以我不胜酒力为由，离席回汉书苑。”

　　高木秧点头，又问：“那南田大使呢？”

　　“不管他。”

　　“对，我们自己保命重要！”高木秧不假思索道出内心所想。

　　转眼，却见唐观忍俊不禁，嘴角一抹坏笑。

　　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逗她，高木秧气得脸红，歪向唐观的身子一下正了回来。

　　见她不再绷着一根弦，唐观适可而止。

　　“传译时便说，为南田大使安全考虑，他需同我们一道回去。”

　　“哦。”

　　朴大人知晓他们要回去后，挽留了几句，看唐观坚持要回，便吩咐侍从去安排马车了，扶余义慈则留在了宴席上。

　　坐在回去的马车中，高木秧还心有余悸，和南田御分享这个消息。

　　南田御吃惊，拱手道：“高姑娘眼明心细，多谢！既如此，为何不告知大世子，将此人抓捕审问。”

　　唐观摇头制止，隐瞒了纸条的事，称此人乃朴大人府中贵客，兹事体大，尚无证据，不可轻举妄动。

　　“果然，还是唐少卿考虑周全。”

　　高木秧只道，这人与人啊，真是天差地别。

　　她只信奉一条：有危险，先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