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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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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家的院子虽然小,却拾掇地整洁又干净。葛同甫闲来喜欢侍弄花草,墙角辟了一小块地,架子上种着豆角和黄瓜,花圃里是茶梅,蔷薇和金盏菊。晚饭之后,云扬抢着要洗碗,他便由了他去,自己搬了张藤凳坐在院子里吹风,搪瓷杯子里沏的是大叶子茶,晚风夹着幽幽的花香和茶香,简直醺然欲醉,葛同甫惬意又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不由地哼起京戏来。
云扬洗好碗走了出来,忍不住笑道:“叔叔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葛同甫看了他一眼,说:“你拿张凳子出来陪我坐一会。”
云扬应了一声,去搬了张凳子出来,两人并排坐着。离中秋还隔着好几天,月色倒是不错。只是毕竟是晚上,坐得久了,渐渐有了凉意。
云扬于是站起来说:“我去拿件衣裳给您披着。”
葛同甫摆摆手,道:“你坐着,我有话跟你讲。”他从怀里掏出个绢布包裹的东西递给云扬,打开来一看,却是一沓现大洋,洋行的几张存凭和一张房契,葛同甫道:“云扬,你父母去得早,我虽然是你叔叔,可从来是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养。你一向争气,士官学校毕了业,又进了军中做飞行员,总算是给咱们葛家挣了脸。如今,等你结婚成了家,叔叔就了了一桩最大的心事,也算对得起早去的大哥大嫂了…这两年你寄给我的薪俸,我都给你收起来存着了,你父母也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原先在大成洋行里买了些股票,还有就是柳家巷的这间小院子,房契在这里,这些,则是我自己的一点积蓄……”
云扬想起父母的早逝还有叔叔十几年来的恩养,心中不觉一酸,喃喃道:“叔叔,您这是干什么?…我那点薪俸,又哪里能够报答您养我这么多年?”
葛同甫慈爱地望着他:“傻孩子,这些本来也是留给你的。”顿了顿又说道:“沈小姐的样貌人品,都是没有话讲的。你找了这样一个好姑娘,叔叔也为你高兴。你们俩来往这么久,也没去她家里拜访过。这趟好不容易放假回来了,我的意思,不如趁着中秋,上门去拜访一下她家里人,才不算失了礼数。明天你就拿这存凭去折了现,到宝昌号去挑几样得体的礼品包起来---咱们虽然不是有钱人,头次上门,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绝不能委屈了人家……”
云扬又是感动又是兴奋,恨不得立刻赶到心蔷的身边,将这个消息告诉她---他要问问她,她的家人喜欢些什么?上门那天,他又该穿什么衣服?…他们约好了明天下午才见面。明天,时间啊!能不能走得再快一些?
黑色的汽车缓缓地驶过旧城区,维朗和心蔷并排坐在后座。心蔷侧身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只是一声不吭。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司机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与后面完全置身事外。沈维朗轻轻咳了一声,拍拍她的手背说道:“好啦,还在生大哥的气么?昨天打你是我不对,大哥跟你赔不是了.…..一会儿到了余府,你也要继续这么板着脸闹别扭吗?让人看见了笑话咱们……”
心蔷恍若未闻。汽车转了个弯,已经驶入前林巷。隔着老远,她就看见云扬,正站在集古轩的旧书店门口左顾右盼。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大概等得急了,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期待。她眼眶一热,差点就要流下泪来。车已经驶得很近了,心蔷收回了眼光,不敢再往外看,一个瞬间车子就把他远远地撇在了身后。她心乱如麻,竭力自持,忽然听到沈维朗颇为不悦的声音:“沈心蔷,你怎么不回答?”
她蓦地一惊,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还有两天就中秋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把大嫂接回来?”
他微微一怔,复又笑道:“我说你怎么尽和我闹别扭,原来你还是替她抱不平呢。她爱闹,就让她闹去,她愿意待在娘家不回来,我也乐得家里清净。”
心蔷气不过,也懒得再理他,索性闭上眼睛装闭目养神。好在没多久,就已经到了西山。从山脚下就看到一溜的汽车,这里是避暑胜地,城中的显贵多在此置有消夏的别墅。
那余师长是行伍出身,本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老粗,后来发了家,结交了几位政界要人,都是曾经留过洋的,钦羡之余也学着一派西洋作风,喝咖啡,用刀叉……心蔷对他向来不喜,觉得此人俗不可耐。
余府是一处深宅大院,进了铁门,顺着车道开上去,只看到两旁新剪的草坪和一溜的黑色汽车。
门口早候着听差在那里迎接,一迭声地报:“沈公子来了,沈小姐来了!”
花厅里原已聚了不少人,却是男客们在那里抽雪茄。顿时十几双眼睛就唰唰地朝心蔷扫过来。
只一眼,心蔷已经看见,裴一航坐在沙发椅中间,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余庆尧咬着烟管踱上前来,笑得见眉不见眼:“哟,今天沈小姐也赏光莅临寒舍,实在是贵客,贵客呀!”
搞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为了他。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那裴一航的父亲裴炎正是如今西南六省的督军,实权在握。他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将他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底下的幕僚等人,私底下都喊他一声裴少。余庆尧和裴一航是拜把子弟兄,可笑他比裴一航大了二十多岁,却甘愿认小,一定要自称是小弟,尊裴一航为大哥。心蔷回头瞪了沈维朗一眼,他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上前和众人寒暄去了。
裴一航那一帮狐朋狗友,哪一个不是猴精似的人物?早有传闻裴一航对沈心蔷存了份心思,如今见着他兄妹二人,自然是分外殷勤,更有人忙地起身让座,硬要她坐到裴一航身边去。
心蔷一时又窘又羞,那裴一航今日却是心情甚好的样子,笑骂了一声:“别闹。”
忽然听得一声妇人的声音:“裴少都发了话了,你们几个还不收敛着点。一会儿惹恼了咱们沈小姐,我可也不依!”进来的人正是余师长的三姨太,身后还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却是裴一航同父异母的妹妹裴安琪。她和心蔷是女中的同学,向来交好,上前拉了她的手,盈盈笑道:“心蔷,我还担心你不肯来呢。大哥的这帮朋友,最是无趣地紧,原本我也不愿来,只是大哥说,余师长为着中秋,着人办了一箱大闸蟹,还巴巴地空运过来。这蟹可是下了血本,不能不来尝尝。”
三姨太最是机灵不过的人,瞧出心蔷似乎不太自在,便拉着她二人道:“这屋里满是烟味,咱们上后头说话去。”
心蔷心底松了一口气,便跟着走了出来。安琪陪她在露台吹了会风,三姨太打发了佣人来请,说是晚宴可以入席了。筵席上自然有一干人插科打诨,活络气氛,裴一航又坐得离她远,倒也并不觉得特别难熬。
余师长如今学了西派作风,散席后请众男客们去书房喝咖啡,心蔷则和安琪去后花园散步。刚走了没多久,就有佣人赶过来,说是有安琪的电话,请她到上房去听。
安琪匆匆地去了,心蔷便一个人慢慢踱着步子。后花园里砌了个小小的喷泉,中心是个雪白的天使塑像,闭着眼睛,一脸的安宁和纯净。月亮已经升了上来,脉脉的清辉洒在身上,像是镀了银白的蝉翼。心蔷走近了天使的雕像,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脸。他的唇角似乎有一抹不易察觉地笑,红尘纷扰,繁华大千,与他无碍,如此超脱,才有了这样圣洁的表情。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却突然瞥见月色清朗的地上有个黑色的人影,她心中一惊,一转身,竟然是裴一航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