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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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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火车鸣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徐徐驶入了芜溪车站。
车厢门一打开,人群就喧嚣起来。挑夫,小贩…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拉客。云扬夹在人群中间,简直是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出口处。
空气中有淡淡的甜香,循着香味望过去,原来是钱品斋在卖刚出炉的鲜肉月饼。中秋将至,云扬想起叔叔最喜欢吃这个,便走过去买了一袋,还是热的,拿油布纸包好了,小心翼翼地放进手提袋里。
走到外头,又让十几个黄包车夫给围住了。车夫们看他一身戎装,英姿挺拔,立刻纠着他不放:“长官,坐我的车吧……”
“长官,我的车干净,还是坐我的好……”
推搡了半日,终于和其中一人讲好了价钱,往柳家巷去。
柳家巷很窄,平素汽车是开不进去的。云扬就在巷口下了车,夕阳在天边还剩了最后一抹余辉,他提着小小的行李袋,径直往巷子深处走去,不知为何,一颗心竟然是怦怦地跳得厉害。
葛家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院门半掩着,里头却是静悄悄的。他迟疑地推开了门,叫了声“叔叔…”
里屋立刻有了脚步声,门帘一挑,他叔叔葛同甫就奔了出来:“是云扬回来了?…”
云扬的眼眶一热:“叔叔,是我……”
他自幼失去双亲,和唯一的叔叔相依为命,叔侄的感情堪比亲生父子。葛同甫满面喜色:“云扬,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快瞧瞧,是谁来了?”
门帘微微一掀,却是心蔷,笑意吟吟地立在门首。那样熟悉的身形,婷婷袅袅。
云扬一个恍惚,还以为是在做梦,一时怔住了。葛同甫拍了他一记后背:“傻小子,发什么呆呀?敢情是高兴糊涂了么?…人家沈小姐,可是等了你一天了。”
他渐渐回过神来,一颗心涨得鼓鼓的,欢喜到了极处,似乎有满腔的话,又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半晌才开口道:“心蔷…你怎么来了。”
心蔷微微笑着,轻声道:“前些天来看葛叔,他正好接了你的信,信上说你今天要回来,我便早早地过来了…”
两人四目相接,久别重逢,原先脑海里准备的千言万语,如今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古人的诗词如此传神,“犹恐相逢是梦中”,将那乍然的惊喜都写得尽了。
葛同甫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道:“都站着做什么,云扬,快招呼沈小姐屋里坐。我去炒几个菜,咱们晚上好好喝一杯。”
一句话倒提醒了心蔷,她忙道:“葛叔,我得回去了…我没想到今天会这样晏,出来了一整天,这会儿家里该着急了…”又看了一眼云扬:“你好好陪叔叔,这么久不见,他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云扬道:“那我送你出去。”
他接了她的手袋,两人同葛同甫打了声招呼,便一起慢慢走了出来。
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老旧的灯泡射出晕黄的光圈,有饭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隐隐地还可以听见远处汽车的喇叭声。他们踩着地上的一双影子,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心蔷道:“这一次回来,可以呆多久?”
云扬说:“我这次调防回来休整,又是中秋,上面准了我半个月的假。不过这次去了,下次就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北面那一战怕是免不了的,眼前的局势紧张,谁也说不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对了,上头说了,我这次回去,就晋了中尉了。”
心蔷点点头,道:“慢慢来,你不用急。叔叔这里,你也不用操心,我得了空,自然会常常去看他。”
两人已走到了十字路口,街灯多了起来,有汽车从身边疾驰而过。而他握着她的手,在车水马龙和霓虹的光影里,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然。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心蔷…”
心蔷转过头去,他还穿着一身戎装,在街灯下是那样的英气逼人,而那双黑眸里却漾着柔情无限。她微微有些局促起来,半晌说道:“我真的该走了。”
云扬说:“那,我们明天见。”
她点点头:“明天下午5点,在前林巷的旧书店门口等我。”
他目送她坐上了一辆黄包车,直到走得很远很远,才慢慢地走回去。
车夫把车停在沈宅的门口,雕花铁门紧闭着。门口的听差听见声响迎了出来:“小姐今天是坐黄包车回来的?”一边殷勤地替她开门开门。
新修的水门汀车道,一直通向里头的花园洋房,车道两旁雪亮的路灯,照得犹如白昼。心蔷边往里走边问道:“父亲回来了么?”
听差答道:“还没有,倒是大少爷今天回来得早。”
心蔷径直走进大厅,就已经听见东面客厅里话匣子的声音。她大哥沈维朗斜靠在沙发里抽烟,茶几上胡乱地摊了几张报纸。
心蔷叫那烟味呛得咳嗽了几声,不由地皱了眉,叫了声:“大哥…你怎么也不开开窗?客厅里一片乌烟瘴气的。”
沈维朗斜睨了她一眼:“你上哪去了,现在才回来?…父亲一不在家,你就出去乱跑。”
心蔷走过去关了话匣子,室内一下子清净了不少。她不慌不忙地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我和朋友去看了场电影,又去百货公司逛了逛,这也不行?”
“朋友?哪个朋友?”
她淡淡地说道:“王次长家的小姐,怎么,要不要给她挂个电话求证一下?”
沈维朗盯着她瞧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笑了:“瞧瞧你那倔脾气,怎么一说话就上火?……不是大哥我要干涉你交朋友,前段时间,老有传闻说,你和一个空军士官走得很近,你想想,这话要是传到了裴家耳朵里去,那可怎么好?“
心蔷冷笑一声:“这话说得可奇怪,我爱和谁交往,和裴家有什么关系?”
“沈心蔷!”维朗强抑着怒火,“你搞搞清楚,我们是什么人家?裴家又是什么人家?裴一航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可别和自己的福气过不去。如今是什么局势,我和父亲走到这一步,容易么?你既然是沈家的人,就该为这个家做点事!”
客厅里的珐琅鎏金大摆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格子,室内那样安静,心蔷的手指来回地摩挲着紫红色扶手的丝绒绒面,似乎要在上面抠出一个洞来。半晌,她幽幽地开口说道:“争权夺利,那是你和父亲的事,我不懂,也不想弄懂。我只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和心爱的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沈维朗“哼”了一声:“现世安稳?如今可是乱世!谁大权在握谁的腰杆子就硬,你安逸的小姐生活过惯了,不知道外头生活的艰难!…”
心蔷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累了,先上楼去了。”
“慢着!”维朗叫住她,“明天余师长家要请客,你明天就不要出门了。下午和我一道去。”
她径直朝前走去:“我不去。”
“你敢!”
心蔷转过身来恨恨地说道:“我说了我不去我不去!”
沈维朗“啪”的一个耳光打了上来,直打得她一个趔趄,撞在圈椅扶手上。“沈心蔷!你敢不去试试?”
她的脸颊上缓缓浮起了浅浅的指痕,耳朵里是嗡嗡的轰鸣声。一颗心似乎是麻痹了,半晌才有隐隐的钝痛,一丝一缕,在肺腑间来回拉扯着。她的身子瑟瑟地抖着,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是那样陌生。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颤声叫了句:“大哥……”
沈维朗也觉得自己今天下手重了,母亲去世地早,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不管怎么说,他一向还是疼她的,今天是气极了,才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他一时僵在那里,而她还在兀自颤抖着:“大哥,你真的变了……权利真的有那么好么?…我真的为素梅姐不值,也为大嫂不值---大嫂跟了你这几年,她又何尝快乐过?你对得起沈家,可是你一辈子也对不起素梅姐!…”
前尘往事轰然倒塌,隔了那样久,那个名字早已长成了心里的一道疤。素梅…素梅…他将她埋地那样深,埋在记忆的深渊里,却原来是自欺欺人,原来他从来就不曾忘记,她泫然欲泣的眼睛,她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维朗…维朗……”
可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沈维朗了。心蔷说得对,他变了。从素梅死的那天起,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脸上的柔情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深刻起来。冷冷地叫来佣人成妈,叫她带心蔷上楼去。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枝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深吸一口,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