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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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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回来的时候,饭厅的灯已经熄了。
她刚进来,就有女侍迎上来,低声同她耳语。
“蔻华姐姐被小姐训诫了,这几日都不会到小姐面前来,小姐刚点了你贴身伺候……请问这位姐姐,该如何称呼?”
半妖闻言一愣,她从前在姜家训练的半妖死士中排名十五,所有人都用这个代号唤她。
半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十五。”
轮到女侍愣住了,像是没有听过这么随便的名字,女侍顿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
“十五姐姐,小姐刚点了你贴身伺候,这几日就要多辛苦了。”女侍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簿子,塞到半妖手里。
“小姐身体不好,需要关注的地方很多,从前都是蔻华姐姐一手包办的,现下蔻华姐姐不能来,就托我给你。”
半妖手里拿着本子,胡乱的点点头,想绕过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侍。
她只想见到小姐。
但是女侍说的全和小姐有关,半妖只能耐着性子认真听。
“进去吧,小姐在里面。”女侍说完,将半妖向门边推了推,“小姐又吩咐,随时说,我们都在的。”
半妖模糊应了一声,在紧闭的门外站了片刻,才抬起手敲了敲门。
“进。”
姜令嘉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点倦意。
半妖推门进去,关上门,下意识要跪下,却又想到姜令嘉白日里才说过不用,一时僵在了原地,腿将弯未弯,看上去有些滑稽。
姜令嘉端起茶,借着去茶沫的动作掩饰了唇边的笑意。
“回小姐,家主已经用过饭了。”
半妖慢慢走到姜令嘉面前,整个人像是从黑暗处走到光明里,被明亮的烛光全部照亮。
烛光自然也照亮了她攥在手里的小册子。
“那是什么?”姜令嘉问。
半妖反应了一会儿,眼睛才从姜令嘉身上移开,意识到姜令嘉正在问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在外面的时候,女侍给我的,好像是蔻华姐姐写的。”
半妖将小册子呈上去。
她方才趁女侍说话,在外面装模作样翻了几页,实际上她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半妖极好的视力虽然能让她看清上面的笔画,但是再好的字,在一个不认字的眼里,也是鬼画符一样的存在。
姜令嘉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密密麻麻一条一条全是她需要注意的生活习惯。
姜令嘉沉默了片刻,将小册子放到一边的桌上。
“夜深了,我要沐浴。”
姜令嘉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开始一点点拆掉头上的发饰。
半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推门出去找立在门外的女侍,院子里很快又重新忙碌起来。
半妖站在姜令嘉身后,赶在姜令嘉之前,握住了金灿灿的簪子,轻轻的将簪子卸了下来。
姜令嘉闭上眼,没有说话。
女侍们收拾好了东西,热水一桶一桶被倒进浴桶里,在一室氤氲的水汽中,姜令嘉走了进去。
浓重的水汽挂在她的发梢,姜令嘉柔顺的头发更显黑沉,半妖亦步亦跟在后面,姜令嘉却在进去时停下了。
“等在外面就好,有事我会叫你。”
就像是姜令嘉不喜欢安排人在房间里守夜一样,姜令嘉也不喜欢有人在她洗澡的时候伺候。
半妖收了脚,站得笔直,闻言应声“是。”
姜令嘉走进了浴室。
半妖守在门外,半妖的耳力和目力极佳,她能听见院子外女侍和护卫走过,也能听见夜里出风动树梢、惊鸟飞天的动静,她凝视着桌上正在燃烧的蜡烛。
烛台形状优美,上面雕刻着一池风荷,烛火高高的燃烧着,时不时向上窜一窜——烛泪顺着淌下,被高温融化,积成小小的水洼。
半妖低头盯着脚尖,室内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像是在她耳边一样,随后是脚步声,再然后是细微的拨水声。
那微弱的水声就像在耳边响起一样。
半妖倏忽收回视线,安静的垂下头,一双眼只盯着脚尖。
室内已经很温暖了,但背后的浴室内温度更高。
半妖听着拨水声,无聊的用脚尖在地上画圆。
左边画一个、右边画一个,她慢慢的、很有耐心的画着,画到第一百三十七个的时候,浴室内终于传来了出水声。
“小姐。”半妖忍不住喊了一声。
室内的动静一顿,半妖听见小姐冷静的应了一声,声音好像是从鼻腔里发出的,闷闷的,像是水汽一样潮湿的让人发昏。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姜令嘉穿着雪白的寝衣出来了。
她整个人都粘上了水汽,睫毛尖尖上依稀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脸颊红红的,脸上细小的绒毛全部支起来,在温暖的烛光下像是毛茸茸小动物。
姜令嘉湿润的长发被全部包在布巾里,她从浴室出来时,炭盆烧的正旺。
姜令嘉很自然的坐到椅子上,解开了包裹长发的布巾,于是湿淋淋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姜令嘉一半的脸。
半妖站在原地,觉得应该要自己做些什么了,可她的眼睛此时偏偏想黏在小姐脸上一样。
小姐低着头,精致的眉眼被炭盆中暖黄的光照亮,安静中又透着些许悲悯。
半妖怔了片刻,终于回过神,从一边的托盘中取了布巾,一点一点的为姜令嘉擦拭头发。
她想起来了,这些她原本都学过的。
小姐喜欢什么、小姐讨厌什么,她都知道,怎么伺候小姐、怎么讨小姐欢心,巍嬷嬷也教导过。
但她总是忘记。
炭盆烤着暖融融的,姜令嘉斜靠在椅子上,头上的动作也很轻柔,木梳轻轻刮过头发,像是按摩一样轻柔又富有节奏。
四周很安静,室内温暖的像是进入了被窝,这一切让姜令嘉有些昏昏欲睡。
骤雨忽至。
伴着闪电和春雷,春雨再次降临人间。
半妖最后一次擦拭了姜令嘉的长发,耐心的用梳子一点一点为姜令嘉通头发。
滴滴答答的雨声不绝于耳,半妖端走了炭盆,姜令嘉也清醒了一些。
不知半妖什么时候给她披了衣服,难怪烤着头发觉得昏昏欲睡。
姜令嘉披好衣服,推开了闭合的窗扇。
雨声顿时清晰起来。
“小姐。”半妖唤了一声。
姜令嘉靠在窗边向外看,姜宅内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永远不会熄灭,姜令嘉心下有些怅然若失。
她总觉得,这样美好的日子是越过越少的。
她努力想要珍惜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却在这个时候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无力。
实际上她除了记住这些瞬间,什么也做不了。
“你叫什么名字?”姜令嘉问。
半妖老实回答:“奴刚进姜家,抓阄的时候,奴抓住的签是十五,大家都叫奴十五。”
“十五?”姜令嘉喃喃了一声,“你自己的名字呢?”
半妖显得茫然而懵懂,她摇摇头,也没有意识到姜令嘉根本看不见,“我没有其他名字。”
在被姜家选中培养为死士之前,她没有名字,也没有能具体指代她的称号。
她是杂种、是乞丐、是死孩子、是怪物,唯独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自然也就没有特定的名字。
沉闷的雷声滚过天边,雨声越发大了。
姜令嘉想起从前不知道在哪里看的书,书里写,有的地方管下雨叫滴星。
滴星,滴星。
当时姜令嘉就觉得,滴星这个名字真是很美。
也和这个半妖很配。
“以后不要再叫那些名字了。”
姜令嘉托着腮,认认真真的看着窗外,又忽然回头看站在烛光中的半妖,“以后,你就叫滴星。”
“这是我给你的名字,记住了吗?”
半妖大脑一片空白,她还没完全意识到这句话带来的意义,心中的狂喜已经将大脑冲的一片空白。
她的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额头长久、虔诚的贴着地面,口中喃喃:“多谢小姐,奴记住了。”
滴星长久的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迟迟没有起身。
她的脑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心脏砰砰砰不断加速却又猛地变慢,浑身的血液像是烧沸了一样在血脉中奔腾。
有千言万语要说,到了嘴边,却只是一句,“奴记住了。”
从此之后她也有名字了。
滴星、滴星。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姜令嘉又看了一会儿雨,困意铺天盖地一样的袭来,她捏了捏眉心,小小的打了个哈欠。
“我要睡了。”
姜令嘉随手将外袍搭在椅背上,“我房间里不需要守夜,值房在隔壁。”
姜令嘉放下帐子,自己躺进被窝里,声音闷闷的,“我一般不起夜,不需要整夜守,你只管睡自己的,有事我会拉铃。”
说着,床帐里探出一只手,姜令嘉扯住床头坠着玉环的绳子,往下拉了拉,隔壁清脆的铃铃声适时的响起。
“好了,我很困了,你也快去睡吧,灯全部熄掉。”
说完,姜令嘉似乎是翻了个身,没有言语了。
半妖没有再出声应答,姜令嘉已经很困了,再和她说话只会让她更精神。
烛火一盏一盏的灭了,姜令嘉依稀听见了关门声,随后意识就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