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表》火树成慈

68、忏 悔

　　“你千万别忘了！一定要叫他去一次医院！”张老师拉着我说，“二楼、单间、特殊病房！”
　　过了几周，张老师急了，催我：“怎么他还没去，快叫他去呀！”
　　我既劝不了他，又被催得很不好意思，就自己去医院了。
　　我刚踏进单间，一个满脸憔悴的男子迅速迎了上来，什么话也不说，便从我身边挤出去。我听到身后的关门声，这位男子是伊的丈夫。
　　她平躺在床上，向我伸出双手。天呀！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手。我又怕又惊又腻，但又有那么一丝怜悯。于是就将自己的双手送过去，伊猛地抓住我的双手。
　　瞬间，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太可怕了，一个人怎么会熬成一副骨架！要抽回双手是不可能的，伊抓得太紧。
　　“我对不起他！”从伊那干瘪的嘴唇中很坚决地叫出这五个字。
　　“我们……噢，他早就已经忘了那些事了”，我说着违心的话，“是的，他早忘了！你何必再要挂在心上呢！”
　　其实，往事怎么可能如烟？！
　　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学，担任初中一年级三班的班主任，教该班语文、历史两门学课；伊任该班代数、几何两门学课。两人一直合作到初三：一切顺利，合作愉快！
　　他十分热爱学生：
　　中午捧着饭盒到教室，与学生共进午餐，有说有笑。
　　饭后，为学生唱首歌，多开心！他最喜欢唱的歌曲是《我为祖国献石油》。
　　学生上体育课，他会停止批改作业，去做学生的乒乓陪练。
　　放学后会耐心地辅导学生完成作业。
　　……
　　□□开始，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名“运动员”，因为：第一，他出身资产阶级；第二，他的父亲、妹妹、妹夫、姑姑、姑父、众多堂兄妹都在香港，他有特务嫌疑；第三，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和“帝王将相”、“封资修”脱不了干系。
　　然而没有现行，于是领导便让伊深入班级，启发动员，组织学生揭发班主任：
　　班内有位回族学生，某日流着眼泪对班主任说：“老师，我妈妈说我属猪，不喜欢我，要我退学去新疆！”年轻的他看见泪水就心疼，立马冲到赵家桥，苦劝其母：“孩子太小了，等初中毕业再说吧！”——这是罪状一：破坏“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政策，该批斗！
　　罪状二：他曾在班级里说过，“先进的、优秀的学生和比较差的学生都是少数，这就好比橄榄，两头尖，中间大。”——这“橄榄”理论是对广大革命群众的污蔑！
　　罪状三：他唱《我为祖国献石油》中，唱到“天不怕、地不怕”一句时特别响亮，这是对革命群众的蔑视！
　　接着将他女友也揪来批斗，再接着将他赶出校门：到街道去挖防空洞；到工厂去搬纱锭。
　　某日，一人事干部也许喝多了酒，竟将伊的来历透露出来：伊曾是舞女，曾风流某地。解放后改造，后来便教书了。但革命小将一定要说她是“妓女”。于是贴大字报，批判伊隐瞒历史，欺骗革命群众。
　　结果是伊的日子也很不好过。
　　……
　　突然我看见伊流出一点点泪水，赶紧又撒了个大谎：“他太忙了，真的！所以叫我代他来看你，你要安心休养！”……出了医院大门，我如释重负。
　　“我去看过伊了！”我告诉他。
　　“你根本不必去！”他说，“活该！报应！”
　　“算了，伊忏悔了！让伊有个忏悔的机会吧，这样伊走得舒服一些！”
　　几天后，学校卫生室的老师说：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