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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丘狐03 几回魂梦与君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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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山上的这一夜,顾草做了两个梦。
第一场梦,既模糊又真切。模糊在梦里的一切他都看得不真切,真切在梦里他的情感没有半分模糊,宛若曾经的亲身经历般。
刚进入这个梦,顾草的心就开始作痛。
在梦中,他只看到无边无际的熊熊火光,以及火光中一张对他微笑的脸。看到那张脸,顾草的心更如绞痛般撕裂,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努力想看清那张脸具体的模样,可是那个人仿佛在雾中,永远是模糊的,泪水更是不断阻塞着他的视线。
在无数人们奔逃的哭喊嘶嚎中,他只听到那个人说:“哥哥,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
顾草浑身丝毫动弹不得,连张口说话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胸口掏出了那颗鲜红的心脏。
尽管鲜血从口、鼻、眼、耳等所有可能的窍穴里流出,他依然面带微笑,毫不改色,手捧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诵念道:“吾伏羲,愿献出吾心,以吾命为祭,永生永世庇护吾兄,愿吾兄能渡过此难,与天同寿,与万物同福,不受一切劫所害。”
看着这一幕,顾草的心愈发痛。仿佛他的心也被从胸口生生剥离。
待到那人诵念毕,那心脏光芒大盛,直向顾草飞来,又隐入顾草的胸膛。霎时间,顾草周身环绕起无数经文与虔诚的诵经声,那炼狱般的业火再也侵害不到他分毫。
那人见此,笑容更盛,只是口中含了太多血,词句已开始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哥,活下去。我的心会…日夜为你诵经,这是我…我欠你的,我会还清的。”
然后他隔着炎炎的火光,久久凝望着顾草,他的眼角不断有红色的雾气蒸发——那是刚流出的血和泪,在流出的瞬间就被高温的烈焰蒸干。
他就这样被烈火灼烧着,灼烧到快要失去意识。可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一直看向一个方向,丝毫没有任何移动——在被业火烧尽之前,他唯一想看的,就是此生此世他最爱的兄长。
他干瘪的唇翕动着,想再要说出些什么,可嗓子已经彻底干哑枯败,发不出一丝声音,只剩下喑哑的嘶嚎。隔着浓烟与火舌,顾草只看得见,他用极慢的速度做出了三个不同的唇形,然后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唇形,直到他连唇都再也动不了。
他的七窍不断地流血,到现在,血已经快流干了。
最后,他像一块黑红色的焦炭一般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蜷曲扭缩着,只为昂起他骄傲的头颅,望向他的兄长。
火焰彻底淹没了他,那块焦炭终于支离破碎,化为飞灰,直到再无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至此,顾草的心痛得几乎要让他晕厥,仿佛那颗心已经要彻底跳出他的胸膛,不属于他。
一场烈火烧了百年。
百年之后,所有的火光终于都熄灭了,顾草目光所及的整个世界统统沦为一片焦土,了无生机,仿佛只剩他一个人。看着这个寂寥的黑色世界,顾草几乎要独怆然而涕下,但是他的泪水这百年间从未止过,到现在早已流尽了。
从此,在这场梦中,他再也流不出哪怕一滴泪。
他自己的心已经不痛了,似乎是彻底死了。只有那颗外来的心,仍在不断跳动,为他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
他几乎站不起来,在焦黑的废土手脚并用地爬行着,他用力地扒开厚厚的灰烬,可是灰烬下仍是灰烬。
那个笑着让他活下去的人,也成了灰烬。
顾草痛到几乎没有哀伤,痛极反静,他只是鬼魂似的,在这个空荡而死寂的世界中游荡,不带一丝情绪。
后来,灰烬中又重新长出生机,后来,万物又开始重新萌发,后来,他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他,连相像的都没有。
他与那个唤他作“哥哥”的人的一切,就这样在那场烧了百年的大火里,灰飞烟灭。
这场梦就在这儿戛然而止,没有故事的开头,顾草希望,也没有故事的结尾。
第二场梦,他出生在青丘。
这一场梦很长,很具体,却远不如第一场梦那么痛彻心扉,他仿佛成了一位旁观者,看了一场戏文,仅此而已。
青丘两万三千八百一十七年,青丘有苏氏三王子有苏之三孤身赴涂山求娶涂山氏大帝姬涂山明珠。
涂山氏族长不愿外嫁独女,闭门不见。有苏之三在涂山之下长跪八十一天,风霜雨雪,皆不动摇。世人皆叹三王子用情至深,为其鸣不平,暗骂涂山氏未免太过倨傲,太过折辱人了。
涂山氏族长终于答应有苏之三的求娶,但有苏之三必须在洛水之畔歃血作誓:此生若负涂山明珠,有苏之三将亡于骨肉至亲之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涂山明珠最喜桃花,有苏之三在青丘属于自己的封地内种遍了桃花。迎亲那日,红妆万里,天下人都来祝贺这对有情人突破了重重阻碍终成眷属。
只可惜有苏之三种的桃花没有在那日盛开。此后,直到桃林被烧毁也始终没有盛开过。
青丘两万三千九百九十九年,青丘三王妃涂山氏诞下一子。此子先天不足,毛色混杂,且只有一尾,诞生之后便一直沉睡。
有苏之三为其长子取名为“有苏夭”,取自妻子涂山氏最爱的一首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青丘两万四千年,有苏氏三王子在涂山氏的支持下,袭青丘王位,为妖界共主。同年,王长子有苏夭被立为妖族太子。
青丘两万六千八百七十三年,四海八荒大乱突起,业火焚烧世间百年,青丘故土与那桃林皆付之一炬,沦为焦土。
灾厄兆始之初,有苏氏全族携青丘其余族群部分子民迁徙到东海中的一棵巨树之上,并将巨树命名为“青丘”,以表示对故国的怀念。
涂山氏老族长为庇护涂山终生免受业火之害,独力支撑涂山大阵,力竭而死。涂山氏全族皆继承老族长守护涂山子民的遗愿,纷纷献身涂山大阵。
当业火散尽时,涂山氏只剩下一位遗孤。
王后涂山明珠哀恸不已,将一身修为注入了那女孩体内,只为确保涂山仅剩的血脉不会夭折。
此后,王后因忧思过度,染上疫病,日渐虚弱。
青丘两万七千九百八十五年,太子夭从长眠中苏醒,苏醒后即化人形,但体质依旧极弱,几乎与凡人无异。
青丘两万七千九百九十九年,王次子有苏期与王三子有苏羽遇刺,公子期身亡,公子羽重伤。刺客被捕,为涂山氏遗孤。
青丘两万八千年,王后病重,幽居宫中。同年,狱中的涂山遗孤失踪,遍寻青丘而不得。
梦中的故事开始在涂山遗孤失踪的十五年前,亦即太子夭苏醒的那一年。
顾草正是那位先天不足的太子,有苏夭。
夭虽是太子,却因天生体弱,难以修炼,受尽冷落和白眼。他苏醒的那年仍是哇哇啼哭的婴儿,此后的成长速度与凡人无异。
从夭有记忆开始,他的父王似乎从没有对他笑过,每次见到他都冷峻着一张脸,呵斥着宫嫔带他去太子太傅处读书。
夭以为父王是嫌他读书不够努力,于是日夜苦读,花了五年阅尽了青丘所有的典籍。
那天,尚年幼的他高兴地牵起母后的手,去昭华殿找父王。他感觉路上的一切都是欢欣的,蝴蝶、蜂儿、小鸟绕着树枝翩翩起舞,都在骄傲地为他庆祝。
他兴高采烈地冲进父王的昭华殿,用尚且稚嫩的童音大喊道:“父王,我已经看完了青丘所有的藏书!”
然而那威严的父王甚至没有正眼瞧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去。
王座一旁侍立的侍女见状,怒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太傅没教过你们规矩吗,没教过你们礼数吗?到今天连话都不会说!一点体统都没有。”
太子夭怔在原地,痴痴地立了许久,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后只得按下他的头,一齐鞠躬向大王告退。
就在二人走出昭华殿时,大王命令道:“以后,你二人没有孤的旨意,不得轻易进出昭华殿。”那声音威严洪亮,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
那天晚上,王后紧紧搂着夭夭,安慰他不要哭,因为他是太子,所以父王对他的要求格外高一些。可这话,太子夭已听母后说过无数次,而且他分明发现母后自己也流泪了,那晶莹的泪珠在母后病弱而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
在自己的四千岁生辰那天,太子夭鼓起勇气来到昭华殿外,想去找父王祝他一句“生辰快乐”。他本想再重复一遍所有臣子觐见王上的礼仪,以免有失,却在低头时透过重重的华柱瞥见父王正坐在王位上慈祥地笑着,把二弟和三弟亲切地搂入怀里,三个人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亲密无间,而贵妃有苏氏立于王位一旁,正前方一位来自青鸟族的画师正为他们画像——多么美好温馨的一家。
太子夭一阵酸涩,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默默地转身离去。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父王不是对自己的要求有多高,只是单纯地不爱自己而已,只是单纯地不爱这个没有半分法力天生废物的空有太子之名的太子,似乎也因此连带着也不怎么爱他的母后。
他从来都没资格拥有过这样的一张父子画像,他都不敢奢求和父王有多么亲密,只希望哪怕不近不远地站在父王身旁。
太子夭没有回母后的宫里,而是在青丘树上游荡了一天。可笑的是,没有法力的他,甚至不能在自小居住的树上来去自如,只能在青丘王宫所在的树枝上徘徊。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孤独,这样失望。
后来,走累了,他就坐在最细的一根枝杈上,眺望东海,一个人看了很久。海上有一只孤鸟,在海面盘旋着,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可他究竟与沙鸥不同,沙鸥虽同样渺小,同样孤独,同样无人问津,但沙鸥是自由的,是随心所欲的,而他从有记忆起,就被锁在这冰冷的王宫,被锁在无数的规矩、经文与礼教里。
“哟,这不是我们尊敬的太子大哥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海呀,不去念你的经文了?”
太子夭转身望去,是他的二弟公子期在说话,而三弟公子羽立于一旁似笑非笑。
太子夭鞠躬,拱手道:“公子期万安,公子羽万安。是我在此打扰二位贤弟雅兴了,海上景致壮美,二位敬赏。我先离去了,告辞。”
夭正欲从二人身旁走过,羽却一个闪身,瞬间挡在夭身前:“我们二位可受不起太子的礼。太子是整个青丘最懂规矩的,您向我们行礼了,我们该怎么回礼才不失体统呀?”公子羽身材高大壮实,夭在他面前单薄瘦弱,宛若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夭沉默许久,他知道这两位王弟今天有意刁难他。不过他已经被刁难惯了,忍着,等他们玩开心了,自然就走了。
见夭不语,公子期说道:“大哥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是我们惹尊贵的太子殿下生气了,真是罪该万死。不过太子殿下今天来到昭华殿时,连父王都不觐见,直接就走了,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夭的身躯一颤,他知道他今天跑到昭华殿外的时候被看到了。也对,他们一个个都是法力高强的妖,视力自然也极好,只有自己和凡人别无二致。
“太子今天的衣服倒真是好看,又华丽又大方,可惜不是给我们和父王看的,那又是要给谁看呢?”羽抚摸着夭的衣服,指尖上却暗自用力,无数细针般的妖力刺入夭的体内。夭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期把夭脖颈上的银制项圈扯了下来,饶有趣味地端详着:“这颈环倒是好看,太子哥送给我吧,我回去给我养的犬妖戴上,它一定很喜欢。”
看见那银圈被拿走,夭却发了狂,再不复隐忍,往期的身上猛扑过去,欲夺回颈圈。期侧身躲过,又一个飞踢横扫,把夭直接踹在地上。夭努力用手撑地,却只觉浑身痛得无力,完全起不来身。
夭双目通红,口鼻不断有血溢出,“请你们把那个银圈还给我,你们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巡查宫闱,恰巧路经此地。望见三人在此,便问道:“此地发生何事?”
期抢先说:“太子殿下将此项圈赐给我,之后又反悔,却不明言,而是偷袭我与羽,欲将其夺回。我与羽在惊乱中还击,下手一时失了轻重,这才……”
他与羽同时下跪,伏首请罪:“还请父王治儿臣之罪。”
王身旁的侍女喝道:“太子夭,见到王竟不起身行礼,趴在那里惺惺作态,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学会礼数吗?”
夭正欲起身辩驳,却正撞见父王森冷的双眸,那眼神中对他的厌弃几乎都未曾试图掩藏。夭忽然悲从中来,刚用力支起半分的身子彻底瘫倒在地,又吐出一口鲜血,泪水混着血水倒涌进口鼻,浓烈的腥甜味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终于没说出半个字,只觉得浑身到处都痛。
王说:“罚太子夭闭门思过百日,百日内不得出东极殿。王后教子无方,罚俸三年。”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没再看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