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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丘狐02 探鹤山深夜遇鬼 ...

  •   雨下了很有一阵,还伴着猛烈的海风。满山的野草在狂风中迅疾地乱舞,堪比最锋利的剑刃破空而来。顾草在这发狂的草丛中穿行,即使再灵巧的身手也避之不及,只能任由着那些草叶抽到身上,裸露的小麦色皮肤满是深黑的血痕。

      后来,许多草被风吹折了,顾草就踩着这些倒伏的草往山上走,生生踩出了一条路。不过路上一直很黑,乌云浓稠得如墨水般铺满整个天空,顾草也看不清自己身上究竟有几处伤痕,只觉得遍体都很痛,咬牙忍着,痛惯了也就好了。

      顾草以前也不是没受过这样的痛,每年官府的人来收税时,因为交不足钱挨的那好一顿鞭子不比现在轻松多少,不过他挨了鞭子,被他护在身下的母亲就不用挨了。

      最近的一次受伤还是在上个月,他独自去海上打渔却撞上了暴风雨。他出海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蔚蓝色的海清澈而平静。就只在转瞬间,身边的一切就陷入了死寂般的黑暗,像是有人把天上的太阳给吹灭了。狂风和暴雨接踵而来,他那苇在茫茫黑色大海上飘摇的小筏被翻腾的巨浪撞到暗礁上,四分五裂。

      他和木筏一齐被巨浪甩在某块坚硬如铁的礁石上,身上到处是深黑的淤青,更有一块碎木直插他的腰间,伤口很深,血汩汩地淌出来,溜到了漆黑的海水里。他忍着痛拔出了碎木,撕下衣服包扎伤口。看着被血染成猩红色的海水,顾草虚弱而绝望。

      在东海上谋生的人最忌讳让血流进海里,因为东海下藏着无数嗜血成性的怪物。那些怪物不可名状,可能是鲨鱼,也可能是更可怖的东西,催动它们疯狂杀戮本性的,唯有鲜血的滋味。它们会循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寻找那个可怜的猎物,然后一拥而上,直到把猎物彻底撕成碎片,瓜分干净。在海上流血的人,会在血液流干之前绝望地死去。

      顾草的父亲就是在某次与村民共同出海时,遭遇到海怪的袭击。当年他们的小家虽贫苦,生活却也蒸蒸日上,父亲是村里海捕一等一的好手,母亲织的衣服十里八乡远近闻名。

      然而顾草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午,彼时尚年幼的他忽然看到失去四肢的父亲像一个可怜的侏儒在木板上绝望地蠕动,曝露在毒辣的日光下。从那天开始,父亲再没有讲过一句话,他像一滩失去生机的烂肉躺在床上,似乎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某一天静静地死去。

      然而,顾草虽然流了很多血,浓烈的血腥味却并未引来什么鲨鱼或是海怪之类的掠食者。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剩下来的一块最大的木板,似昏迷又清醒地漂流了一夜,倒是捡回来一条命,黑色的汪洋竟然并没有吞没他。

      对顾草而言最幸运的是,最深的那道伤口在腰腹上,只消把衣服一裹便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以让母亲不必太过为他担心。只是也因此实在痛得钻心彻骨,在海上漂着逃回来的时候只顾得上自己活着,几乎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再没什么力气去捕鱼,让母亲从此吃了很久的素,父亲也喝不上肉泥。一直到前天,他重新编好一条木筏出海,才终于让家里又开了荤。

      顾草想着,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半山腰,越往山上走,草比山下的越高,半山腰的草已经有五六个顾草的身高。

      他此次上山是来寻一朵昙花的。

      昨天,他像往日一样躲进老先生的书房里,意外发现房间最深处那个之前一直上锁的书柜的锁莫名地断了,他兴奋无比,翻到一本《鹤山实录》,虽名为“实录”,但实为“志异”,里面很有一些凄美奇幻的妖灵故事,最吸引他的是一个名叫“鹤山有狐”的故事。故事里,来自青丘的狐妖爱而不得,将心头血浇在鹤山某个洞中的一株刚刚盛放的昙花上。昙花本应即开即谢,一如蜉蝣朝生暮死,却因为这一捧心头血而永远停在盛放的那一瞬间,永世不败,像是一个阳光下膨胀到最大却永不破灭的梦幻泡沫。不过,属于那个痴情狐狸的泡沫碎了,他永远等不到他的心上人。

      老先生曾说青丘狐妖的心头血是一味神药,可生死人肉白骨,普通人食之甚至可以长生不老,立地升仙。想来浇过狐妖心头血的昙花,怎么也应继承一些药效。

      故事中藏着那朵不败昙花的洞窟在山顶,被掩映在这山上唯一的一棵树中。顾草只要能找到那棵长了千年的桃树,就找到了那个洞。但他在山下看不见山顶的那棵树,他想可能是被山顶的草盖住了。

      其实,顾草没见过桃花,也不知道桃树是什么样,只听老师讲过桃花树下古往今来的无数怨侣。不过幸好他知道一课树应该长什么样,因为东海边唯一的一棵人们可以找到的树正好就长在顾家村的村口——那棵古井旁不知什么年岁看起来就极古的老槐树。

      虽然顾草从没有见过传说中就在东海畔的青丘,也一直颇对那位倔老头子的话将信将疑,毕竟倔老头子讲得那些神鬼故事一个都没真过。但他不会放过每一个可能挽救父亲的机会,于是他瞒着母亲偷来到山上采药,只要能赶在夜幕降临前回家,母亲或许就不会太忧心。

      然而,顾草显然错误预估了自己在狂风骤雨中爬山的速度——当风销雨歇、黑云散去时,那轮血红的夕阳正挂在遥远的西方天际上。顾草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仿佛看见了焦急万分的母亲那婆娑的泪眼。

      夕阳下的鹤山是最美的,万事万物都氤氲上一层淡金的光辉,可顾草身在此山中,惟余焦虑。

      他从未在鹤山上过夜,但既已爬了一大半,还是咬咬牙继续向上,到时若能真找到那昙花,再连夜下山便是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愿意去试一试。

      短暂的薄暮转瞬即逝,夜色降临,白天下过一场雨,晚上倒是没什么云,漫天的星星。星空下的鹤山,宁静且安详,只有仲夏夜常有的一些虫鸣。

      顾草趁着暮色捉了许多只萤火虫,做成了一个萤火的灯笼,勉强能照见前方的路。

      走了约莫两刻钟,顾草感觉身后窸窸窣窣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活动在后方的草丛里。他驻足回头看,隔着浓浓的夜色与影影绰绰的草叶什么也没看见。

      顾草只得继续往前走,身后那声音的来源似乎因为他的停顿警觉了点,挪的离他远了些,但依然和他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顾草细细地听着,那不是虫子的鸣声,也不是山里的什么小兽,更像是后面有个人踩着他走过的路尾随着他。

      顾草不自主地想起鹤山上的许多鬼怪故事,那些曲折惊悚的情节忽然具象了起来。顾草心下紧张,涔涔的冷汗从额头渗出。他悄悄地从背后的草篓里拿出随身带着的镰刀,紧握在手中。

      草越来越高,他行走在草丛中,天上的星星也被交错的草叶严实地遮住,周身几乎一片黑暗,只有偶然掠过的几点萤火。而那盏灯照亮的范围也极有限,他与那盏萤火灯,宛如一个在黑暗大海飘摇的孤舟,随时可能被周围无际涯的黑暗巨浪吞没。

      顾草的心跳地愈发快,身后那东西离他愈来愈近,步步紧逼,如芒刺背,似乎随时会扑到他身上来。那不像是一个正常成年人的步伐——成年人的步伐没有那么轻,那么难以察觉。

      顾草几乎快被恐惧淹没,他看身边影影绰绰的山海草也是一具具瘦长的鬼影,他看偶尔掠过的萤火虫也是幽幽的鬼火,他看天上皎皎的明月也是恶鬼巨大而狰狞的瞳孔。顾草握着镰刀的右手愈发用力,几乎将刀柄捏碎。

      “子不语怪力乱神。”顾草安慰着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

      身后悄然飘来一阵女人的歌声,开始极细微,隐隐约约,如极远处呜咽的山泉,如泣如诉,只听不清歌词。

      歌声离他愈发近了,顾草想加快脚步,想要远离这声音,可身体却渐渐不受使唤,脚像生了根一样抬不起来,顿在原地驻足细听。那女人唱的像是婴儿的摇篮曲,一字一句温婉和谐,又摄人心魄。顾草努力保持清醒,却依旧被这歌声吸引,只觉得全身酥软,欲沉沉睡去,抛掉人世间这一切烦恼,躺进身后慈母的怀抱中。

      顾草浑身松弛下来,手里的镰刀一时没握住,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这一声盖过那歌声,将顾草惊得醒了几分,就在这几分清醒之中他瞬间被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与绝望占据,想要自救,但浑身都像鬼压床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旋即他又在那歌声中陷入了无止境的昏昏沉沉,仿佛不在这仲夏夜仍显阴冷的山间,而身处温软旖旎的母亲怀中,顾草痴痴地露出了一抹靥足的微笑。

      荒山上愈发得鬼影幢幢起来,少年在无际涯的黑暗里越陷越深。

      此时,前方斜刺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冲上来抓住顾草的手就往前跑,“别看背后,跟我走!”

      顾草手里的灯也被骤然打落,霎时间,一群萤火虫如烟花般从那灯里涌出来,又星星点点地散开,四周因此明亮了一瞬。那人背对着顾草,看不到正脸,只看到他在萤火下被映成橙黄色的头发,与萤火的颜色一致。

      电光火石之间,顾草因为惯性转过头,终于在纷飞的萤虫下看清身后那个东西。那是一个极纤细的女人,凤冠霞帔,浓妆艳抹,距离他已仅有咫尺之遥,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看见顾草惊异的脸色,那女人的红唇裂开一个诡异的角度,露出森白的齿,“你看见我了,你一定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儿啊,娘终于找到你了,跟娘亲回家吧。”她的声音凄婉而哀伤,却带着一种蛊惑感。顾草一时目眩神迷,再欲纵身投向那女人的怀中。

      抓着顾草之手的那人暴喝一声,“子不语怪力乱神,邪魔外道不得近吾之身!”二人周身金光大盛,照彻长夜。

      那女人被那刺目的金光灼伤,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怒喊道,“妖道,我好不容易找到我的孩子,何苦坏我的好事。天下的道士,果然没一个好的,都是一群坑蒙拐骗的腌臜货!”

      她悻悻地看着,终于没跟上迅疾奔跑的二人。

      大约过了几分钟,顾草终于从那女人凄婉的声音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人拖拽而行,心下大惊,厉声尖叫,大喝道:“你是谁?放开我!”他努力想要挣脱,那手却握得死死的。

      “跟我走,不然你度不过鹤山的夜。”那人低声说,声音无比熟悉。顾草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却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

      “你到底是谁?”

      那人不语,带着顾草走得飞快,快到几乎要飞起来,转瞬间来到了一片并未长草的圆形空地。

      他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出这片空地,等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你就可以下山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无法否决的命令式的坚定。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来山上不是为了在这里缩着过夜的。”顾草终于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小草,我知道你上山是为了那朵昙花。可是你进不去那个洞的。我算了一卦,白天那场风把海上未散的怨气吹过来了,趁着黑夜,山上有不少东西要出来。你每在山上多走一会,危险就多一分!”

      顾草终于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只有纯白的头发才会在橙色的萤火中也变成橙黄色,还有他那熟悉的拿腔拿调的口气,无一不指向同一个人。

      但他还是不可置信。他的身躯不断猛烈地颤抖着。山上遇到女鬼已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可给他带来更大冲击的,还是教书的老先生一改往日衰颓的常态,健步如飞更胜少年,一语逼退那个疑似女鬼的女人,此刻更一改常态出言阻止他采药救父。

      顾草如置幻境,这一切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怔怔地,满脸呆滞。

      短暂的沉默后,顾草质问道,“我只是想要采药救我爹,难道这都那么难吗?”

      “小草,对不起。如果你执意要去采药,在你的身上会有很可怕的事发生,事态因此会失控,一发不可收拾。下课后,一听到村人们的讨论,我就离开来寻你了。”老先生摸着胡子,低头道。

      “我去采药为什么会让事态失控?你不是已经一百多岁了吗,怎么能在山上健步如飞?那个跟着我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难道你平时讲的那些志怪故事都是真的吗?”顾草有点歇斯底里。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又何苦上山来寻我书中的昙花?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这个世界的背面有太多不为你所知的,它们就藏在黑暗中。”

      “为什么?为什么?”顾草带着些哭腔,这个少年疲累了一天,此刻彻底瘫坐在地上。

      老先生叹了口气,把顾草略显单薄的身躯搂入怀中,拍着少年伤痕累累的后背,安抚着。少年的疑问太多,他这具分身已快消散,一时间难以解答。

      “黑夜的山实在太过危险,你不能去冒险,家里还有你娘在等着你呢。”

      少年双臂环抱住老师,忍不住开始抽噎。

      “小草,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为了找你,我分出太多分身,这一具分身很快就要维持不住了。刚刚有个东西跟在你身后,我要去处理一下。

      “既然已经被你见到,很多事情等明日下山后,我会告诉你。但现在,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千万要记住,你就在这个圈里好生待着,记好,千万不要……”话说到这里,顾草感到怀中之人骤然消失,他抬起泪眼,发现怀中只剩下一只只琉璃般的蝴蝶四散飞开,又缓缓破碎,惟余点点碎钻般的光芒坠落。

      远在鹤山另一处的老先生也感觉到分身消失了。他练的这一分身术,唤作“庄生晓梦迷蝴蝶”,流传自先秦的先贤,可轻易唤出无数与自身相当的蝴蝶分身。

      只是这术法有两个不大也不小的缺陷。其一,分身之间,无法互相感知;其二,本尊与分身的联系将会随时间流逝而越来越弱,直到分身消逝前的三十秒,本尊将与分身彻底失联。

      不过这倔老头子很自信他的办事效率,他的分身绝对向顾草交代了不能在圈里睡觉这件事。

      老头子摸摸胡须,此次上山的第一件事总算办妥了。他颇为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地去找那藏在山上偷小孩的小鬼,摩拳擦掌准备为民除害。捉完鬼之后再顺便夜探狐狸洞,看看能不能从那只青丘的情种老狐狸手中讨到点好,拿到顾草这愣头青混小子夜闯鹤山想要的昙花。

      但是,事情总不如这位神机妙算老先生的意,他的分身恰在“睡觉”两个字前彻底消散,顾草只当是老师在告诫他不能走出圈内。

      千年前,鹤山被下了一道名唤“魂梦与君同”的奇术,在鹤山上沉睡的人,在一夜只能做两个梦,一个是属于自己的梦,一个是借来山上别人的梦。当进入他人之梦时,他人亦可进入对方的梦。某些邪魔外道常借此术在梦中伤人。

      据说这道法术正是山顶上那只狐狸下的,因为他在山上等情人等得太无聊了,就用这种方式消遣每个上山过夜的旅人,也籍此把自己凄美的恋爱故事告诉众人,控诉离他而去的负心女。

      于是,这一夜,沉沉睡去的顾草果然只做了两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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