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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绿海棠08 太仓促的诗 ...

  •   临别前,谢微将虎符塞给谢奔:“带玉郎和百姓们走南门密道,去会稽找我清水房旧部。”

      当谢奔强行破开经堂门锁,只见满地符纸,司马道玄早已携侍妾不知从何处潜逃,小草儿也被他们带走了。

      神龛上的观音像被碰倒,玉净瓶里插着谢微最爱的绿萼梅。

      在熊熊的烈火和倾颓的断垣里,谢奔望见谢微被被五支长矛捅穿了身体,却依然和其他的战士站在一起,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挡住叛军的前进,直到彻底化为焦炭形成的人墙。

      阮璋死死抱住癫狂的谢奔,直到那人咬破他肩头,血腥味混着泪水的咸涩:"她分明能活……分明能活……"

      月光黯淡,火光明亮,谢微的银甲碎片里嵌着半枚平安符,是去年上巳节谢奔从同泰寺求来的。

      谢奔带着会稽的谢氏兵马重回京口时,京口已近如空城。

      京口的秋雨下了整夜,冲刷着这片已如废墟般的焦土。谢奔在尸堆里翻找时,阮璋默默为他撑着油纸伞——伞面画着绿海棠,是阮璋送给谢奔的生辰礼。

      “她最厌雨天练枪。”谢奔忽然开口,掌心躺着一枚银甲残片,“说铁器沾了湿气,容易生锈。”

      阮玉郎的指尖抚过甲片纹路,那里刻着小小的“微”字。他突然明白,谢家阿姐把闺名藏在铠甲里,就像把女儿心埋进烽烟中。

      雨幕深处,最后一面“谢”字旗缓缓坠下,盖住城墙根新发的野草。

      荆州刺史府内,昔日的谢皇后谢缊跪坐着,抚摸着一套华丽繁复的龙袍。

      铜雀衔枝熏炉中燃着龙脑香,她阅览着一页司马氏的族谱,轻笑如裂帛:“你在建康城内的叔伯弟兄子侄们好像全都死干净了,他们的头颅像猪猡一样被悬挂在朱雀门上。”

      司马道玄盯着案头玉玺,其上刻着谢氏的家徽,他忽然想起在烈火中的谢微,喉间泛起腥甜。

      “各州郡幸存的宗室们都忙着扯大旗自立为帝,难道你不想吗?”

      “陈郡谢氏手握荆州兵权,何苦找来我这个没用的傀儡,直接自立为帝不好吗?”司马道玄冷笑道。

      “谢氏当了皇帝,我这个前朝皇后又该自处何地?将你的儿子过继给我,我做太后,你的亲生血脉当皇帝,谢氏依然是最位高权重的外戚世家。”

      “司马氏亡于内斗,我看你们谢氏最终亦如此。谢氏的那些人凭什么会听你的话?”

      “凭我握着建康来的禁卫军兵权。”

      沉默片刻,司马道玄望向谢缊的眼睛,沉声道:“我只有一个条件,我想做皇帝。我做你的儿子可好?”

      谢缊一时无语。

      “族谱上,我的辈分比被烧死的先帝正好低一辈,让我这种只会求神拜佛的废人做你的傀儡再合适不过。”

      谢缊冷声道:“你别太过分!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没有资格?如果我没猜错,我是你唯一能找到的宗室了吧,没有我,你一个女人,等着被你的谢氏吃干抹净吧。”

      谢缊沉吟许久,终于还是答应了:“事情宜早不宜迟,后日就举办你的登基大典。”

      谢缊离去,司马道玄被锁在房内软禁着。

      司马道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他敲打着房门,引来守卫。

      “我要见云儿!”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庾云抱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被送进了他的房间。

      庾云身形有些臃肿,行动也不便。她依偎在司马道玄的怀中。

      “云儿,喝些水吧。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四处奔波也累了。终于能稍微安顿下来。”

      庾云接过那杯温热的清水,没有丝毫怀疑一饮而尽。

      可转头,她便昏了过去。

      司马道玄狠下心,用被子裹住她,对着她拳打脚踢,又用刀不断捅着她身体各处,伪造出她被凌虐的痕迹。

      庾云在昏迷中再未醒来。

      而嗷嗷待哺的小草儿,司马道玄也未放过,内心挣扎片刻后,司马道玄狠下心来将他在襁褓中生生闷死。

      一切都做好之后,司马道玄哭嚎着:“云儿,我的云儿,他们这群牲畜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司马道玄哀嚎不止,惊来了许多人,一时所有人都知晓司马道玄的侍妾与亲子被荆州士兵凌虐而死。

      谢缊隔着远远的人群,冷眼看着满脸哀恸的司马道玄。

      侍立于一旁的采椿悄声道:“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他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真是不择手段。娘娘,您与这种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谢缊轻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京口城外,谢奔入夜仍在练兵,兵营里有许多是新征来的将士,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还有一些想要建功立业的寒门子弟,阮璋为他们取了个名字“北府兵”。

      谢奔举起阮璋设计的“流火弩”:“此弩射程三百步,且可迅速连发,用的是海盐淬炼的钢刃!”

      阮璋走来,面带哀伤,将一封密信递给谢奔。

      谢奔看完那封信,悲伤与愤怒如洪流涌上心头,“荆州那帮禽兽!连妇孺都不放过,小草儿可是阿姐唯一的骨肉啊!”

      当着那么多士兵的面,谢奔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将信纸揉皱,狠狠攥在手心。

      “柏郎,”阮玉郎道,“你阿姐用命换的虎符,不是让我们当缩头龟。

      “我们一味退让,最终换来的只会是敌人的步步紧逼,不如主动出击。用我们自己的实力作为筹码,赢得这天下的话语权,才能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为我们自己正名。”

      月色下,两人掌心交叠处,虎符的青铜棱角硌出红痕。

      收复建康那日,谢奔站在朱雀航残碑前,看阮玉郎在残碑上刻着原先的“青鸾衔芝”纹:“这浮桥是我阮氏先祖建的,阮氏虽弃了我,可我到底姓阮。”

      忽有流矢破空而来,阮玉郎旋身挡在谢奔背后,箭镞没入肩胛三寸。

      “你疯了?”谢奔撕开他衣襟。

      “你不也替我挡过箭。”阮玉郎苍白的指尖点在他心口,“昔日你阿姐也曾托付过我,让我好好地照顾你。”

      医帐外,新募的北府少年兵正传唱阮郎新作的《从军行》,其中一句“愿化双翎护青柏”,唱得谢奔耳尖发烫。

      荆州势力讨伐谢奔不义的檄文早已铺天盖地飞向建康,谢奔把那些废纸一一扫过后,又全扔进了火堆中。

      看着火舌吞没残纸,谢奔仿佛又看见了火光中的阿姐在对他微笑:“我们阿奔,合该搅动这潭死水。”

      阮璋依偎在谢奔身侧,握住谢奔粗糙的手:“不要怕,既要做便做到底,有我陪你,有我们北府兵的将士陪你。我们这一次,一起撕破那些高高在上的高门贵胄的虚伪面具!”

      谢奔再见司马道玄,是在一个深夜。

      江心的大船上,夜风猎猎,波涛迭起。

      “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无用之人,如何能从他们的重重关卡中突破,来此见我?”谢奔见到昔日的姐夫,惟余不满与鄙夷。

      司马道玄神色有些虚弱:“我有神行符咒,可使我瞬间去往任何想去之地,只是这符咒用起来极耗心神,让人体力不支。我只有最多一刻钟时间,过了一刻钟,该有人来我房子例行巡查了。”

      “你既有此等术法,当年为何装神弄鬼,抛下我阿姐独自逃亡!”

      “你阿姐难道愿意走吗?她爱民如子,一心扑在城中的百姓身上,你难道不知道?她会丢下百姓独自苟活?”司马道玄的眸中似乎也泛起了泪光。

      谢奔沉默片刻,平复了心神,道:“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我把荆州军的布防图以及军事机密告诉你,而你要做的就是保住我的皇位。”

      “你就这样吃里扒外?”

      “他们虐杀了我的儿子、你的外甥小草儿,难道你不恨?他可是你阿姐唯一的血脉,你阿姐生下他时险些难产,丧了命。”

      谢奔垂眸,不语。

      “我是个无用的人,军临城下时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如今整天在仇人的手底下忍气吞声。阿奔,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是为你无辜的外甥报仇雪恨!”司马道玄的声音颤抖着,似乎饱含着血泪与心酸。

      “我会出兵,我们与荆州势必会有一战。”谢奔接过司马道玄手中的图纸。

      ……

      长风吹过,司马道玄撕碎符纸,顷刻消失不见。

      谢奔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扶着桅杆,望着那轮亘古的江月。

      谢奔骁勇善战,而阮璋在军事谋略上有着天纵奇才,有了司马道玄的舆图,更是妙计频出。北府兵势如破竹,很快与荆州军在江陵对峙。

      谢奔却在两军对垒之际,收到了荆州军送来的包裹。

      其中是一只血淋淋的人头和一封信。

      “他们将我的父亲、嫡母和祖父母还有其他谢氏清水房的人共三十余人抓了起来,我若不撤兵,他们便三个时辰杀一人。”

      谢奔手攥紧,怒目圆睁。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清水房的这些人从小就不待见你,建康大乱时又那么果断地抛弃了你这个不入族谱的私生子,不要为了他们抛弃我们的理想,不值得!”阮璋沉吟许久,劝说道。

      “你在朱雀航时不也在修复着阮氏的家徽。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我若……”

      “你的母亲便是被他们所杀,你又何必为了他们作出牺牲!”

      “我……玉郎,我……那里面有我的祖母,是她在母亲过世后,时常关照我、接济我,我才能在谢府里生存。”

      阮璋沉默,他轻轻地搂住谢奔,任由他在怀中缀泣。

      “我们二人一路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柏郎,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谢奔终于还是妥协了,在和对面谈判后,选择了不再死战,迎皇太后谢微与新帝司马道玄以及谢驰的十万大军入建康城。

      而谢奔则获封柱国大将军,被添入陈郡谢氏族谱的显要位置,获得了谢氏阖族的尊敬与认可。

      阮璋官拜宰相。而会稽阮氏在战乱中站错了队,一时失势,全族厚着脸皮依附阮璋而生。

      阮璋一路上见了太多的民生疾苦,先前的叛乱正是因民不聊生,难民们才揭竿而起。

      如今国内既已安定,他便全身心投入到政务中,建设百废待兴的南梁,为百姓谋福祉。

      他在民间四处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每日有忙不完的日程。

      阮璋的政策却触犯了门阀的利益,那些霸占着大量土地的世家让太多的人沦为流民,太多的人在温饱线上挣扎。而门阀对权力的垄断,又让太多的寒门与平民没有施展才华与抱负的空间。

      阮璋只能循序渐进地从这些人手中为百姓谋取福利。

      他本人两袖清风,为国家鞠躬尽瘁,阮氏从他这里一时捞不到更多的权力与利益,渐渐地也对他私下里产生了怨言。

      阮璋愈发地忙碌,与谢奔相伴的时日也愈发地少了。

      直到后来,谢奔每次邀阮璋一聚,阮璋都因为公务繁忙婉言拒绝。

      谢奔只能独酌,偶尔偷偷来到阮府附近,却只能看到那一树愈来愈高、愈来愈茂盛的绿海棠。

      谢奔忽然觉得越发孤寂,在这个如履薄冰的朝堂上,他只觉得四下无援。他心底里的自卑与敏感渐渐地如冰山般浮起。

      谢奔应召入宫,见他的却是太后谢缊。

      谢太后开门见山:“你知道你姐姐的儿子小草儿是怎么死的吗?被当今圣上、你曾经的好姐夫亲手杀死的。他死状极惨,几乎体无完肤,每一处伤痕都是他亲生父亲的手笔。”

      谢奔望着谢太后,满脸不可置信。

      “孤没有必要骗你,当年孤想要找一个傀儡皇帝稳住孤的地位,但孤的手中只有他们父子。孤本想去父留子,但他更快一步,在所有人面前给自己儿子哭丧。

      “孤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让你蒙在鼓里,受一些抛妻弃子、为了权力无所不作的奸人所蛊惑,毕竟你也是谢氏的子嗣。”

      谢奔走出台城的时候,已被愤怒填满了胸臆。

      他的脑海里忽然迸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弑君。

      回到谢府,又传来一个噩耗——他的祖母去世了。

      谢奔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眼。

      悲愤交加之际,谢奔好想找一个人去依靠、去倾诉。

      可阮璋却又推脱了。他说他要去会稽彻查会稽士族贪腐、强占民田一案。

      谢奔忽然没了气力。

      在给阮璋的信里,他写不出一个字,只留下深深浅浅的泪渍。

      在这个冰寒刺骨的冬日里,建康无雪,谢奔的世界却下了一场大雪。

      那棵喑哑的海棠树下,谢奔倒在那寒彻骨的大地上无声地痛哭着。

      “玉郎,我好想你。”

      谢奔骑着马,去了会稽。

      到了会稽,阮璋却已返程回了建康。

      谢奔又连夜折返,终于在阮府堵住了要去上朝的阮璋。

      谢奔含着泪,扑上去拥住阮璋。

      “柏郎,你怎么了,怎么形容如此憔悴?”阮璋慌了神,急忙询问着。

      谢奔在阮璋的胸前哭了好久,才道:“玉郎,我……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我要推翻这个司马皇帝,是他害死了我阿姐,害死了阿姐的孩儿!”

      阮璋犹豫了许久,道:“柏郎,你不能这么做,如今国家刚刚安定,你这样会再给百姓带来苦难的。而且,此时南朝国力空虚,若动乱再起,北人会趁虚而入……”

      “好啊,好啊,玉郎,连你也不支持我,连你也来说教我,你这么多日都躲着不见我,是不是也不想要我这个至交好友了?在你的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谢奔骑着白马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太极殿内,阮璋将《均田策》掷于丹墀:“扬州三郡田地尽归门阀,百姓沦为佃农,春种秋收却食不果腹——此策若不行,南朝必亡于内乱!”

      然而,反对意见来自他意想不到的人。

      谢奔的声音很冷:“阮相忧国忧民,可曾想过北府军三十万将士的粮饷从何而来?若断门阀田租,明日军中便哗变。”

      “哗变?”阮璋不可置信地望向谢奔,一时气结,半晌说不出话,“……谢将军的刀,何时开始为门阀割稻了?”

      珠帘后忽传来谢太后的嗤笑:“阮相清高,可你族中子弟上月强占的茶山,莫非是百姓自愿供奉?”

      满堂哄笑中,阮玉郎的指节捏得发白——那茶山是他下令查抄的阮氏私产,却被偷梁换柱成罪证。

      夜雨滂沱,阮玉郎独坐御史台,案头堆满寒门学子的血书。忽闻佩剑铿然,谢奔浑身酒气踏入:“你真要逼死所有士族?你与他们硬碰硬,粉身碎骨的只会是你! ”

      “我逼他们?”阮玉郎展开一幅《流民图》,画中饿殍枕藉,“你可知会稽城外易子而食?你阿姐若在……”

      “别提阿姐!”谢奔劈碎画轴,“她若活着,也会选报仇而非当圣人! ”

      碎纸纷飞间,阮玉郎瞥见他腰间新佩的越山房玉珏,忽然惨笑:“原来谢将军终究攀附了高枝——谢将军可还认得此物?”

      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旧疤,那是为救谢奔中的箭伤。

      谢奔揪住阮璋的衣领,将他粗暴地扯到自己的身边,却又狠狠推开,流泪道:“明明是你,先把我推开的。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些年来,你跟我之间到底算什么?”

      阮璋喉咙顿时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谢奔冷笑:“呵呵,果然,果然……”

      “下月是我的婚宴,你若能来便来。”谢奔扔下一枚帖子,转身离去,“以后这阮府,我再也不会进来!”

      阮璋向来不喜饮酒,那夜却将自己灌了个烂醉,如软泥般瘫倒在地,甚至缺了第二日的早朝。

      谢奔的婚宴,阮璋到底没有去,只托人送了一份礼。

      那是一枚带着花骨朵的绿海棠枝条做成的木钗,上面刻着精巧的三个字:“赠柏郎”。

      筵席上,谢奔喝得酩酊大醉,一直到人去楼空,他朦胧的醉眼里都再望不见曾经的那个少年郎。

      很多字句就此深埋进心底,成了最苦涩最艰深的铭文。

      建康城的春深,乌衣巷的空气潮湿而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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