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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绿海棠07 璞玉陷泥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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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璋此生最恨三样东西:生辰那日的白幡,太学同窗的窃语,以及谢奔总在雨天湿透的肩头。
就像此刻,那人懒洋洋倚在廊柱上,半湿的衣襟透出锁骨轮廓,偏还要冲他笑:“阮公子,借个火?”
玉郎扔去火折子的手在抖。他想起族老的话——“离那谢氏的孽障远些。”
可谢奔掌心的茧,分明比祠堂的牌位更烫人。
火苗窜起的瞬间,谢奔忽然轻叹:“玉郎,你身上熏的什么香?像雪里的梅花,淡淡却很好闻。”
阮璋闭目。那是母亲死前调的最后一块香,唤作“烬余欢”。
“夜深了,外面雨还大着。你不如就宿在我这里吧。”
谢奔应允。
两人便挤到了阮璋偏僻小屋中那张小却整洁的床上。
谢奔怎么睡都不自在,他努力要控制住自己不与阮璋肢体接触,然而床太小太挤,总是难免相碰。
谢奔连睡觉都喜动,惯是喜欢辗转反侧,这时却是一动也不敢动,怕惊扰了阮璋。
雨停了。
谢奔始终未入眠,趁着清凉的月色起床出门。
雨后的水坑映着月光与树影,如藻荇交横。
谢奔坐在石桌旁望月。今夜满月,且月亮看着格外的大。
“喝酒吗?”阮璋也未眠,拎着一坛酒,酒坛映着月光,在他指间泛起青釉似的冷色。
谢奔也豪爽,斟了一樽酒,就着月辉一饮而尽。
“好酒!畅快!”谢奔又饮尽一樽。
一樽又一樽,谢奔很快就有了醉意。
阮璋则在刻着棋盘的石桌上独弈。
“我娘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月亮。”谢奔忽然嗤笑,“谢家人说她偷了主母的簪子,活该冻死在雪里。可我知道,那簪子是她捡的……她想当了钱,给我买生辰礼。
“我娘死了,我却要对着杀死她的人卑躬屈膝,我到底只是个不入族谱的私生子。
“从小只有我姐姐和祖母对我好,而现在姐姐嫁人了,祖母又日渐年迈,愈发不清醒了,在那个谢府里我连猪狗都不如!
“我如此努力地习武,可他们从来都不认可我,家族的聚会我从来都不能入宴。”
谢奔此前从未说过这些话,他一直都装得豪放而坚韧,可他的内心比阮璋还要敏感。
阮璋的棋子“嗒”地坠在棋盘上。在他呱呱坠地时,母亲难产的血浸透锦被,在他尚在襁褓之时,父亲在灵堂呕血而亡。
从此阮家祠堂长燃的安魂香,熏得他连哭都不敢出声。
“柏郎。”他忽然打断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你看,你送我的绿海棠,开花了。”
风过树梢,谢奔的醉眼里浮起星子似的光。
阮璋忽然觉得谢奔的眼比阮氏祠堂的长明灯还要亮。
谢奔起身,折下那枝初绽的海棠花,插在了阮璋的发间。
“你戴上这枝花,好像那日你在栖霞后山拜佛时的模样,好像画上素净柔美的菩萨,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
谢奔又将那枝花拿下来,映着月光,用随身的小刀将其雕成了一支木钗,又刻上了“赠玉郎”三字。那字歪歪扭扭,不成正形,与晚上他在河灯上写的字如出一辙。
一朵带着鲜花的木钗就这样被簪在了阮璋的乌发间。
“好看!嘿嘿!玉郎,你若是个女子,容貌与才情当胜建康城里那些个矫揉造作的高门贵女不知凡几!你就是这世间最好的美玉!”谢奔带着酒意大笑道。
然后他就醉倒在了地上,四仰八叉。
阮璋把他扶到床上,轻声道:“柏郎,你虽是不为族人所接受的私生子,却如火般炽烈潇洒。”
阮璋的笑比月色更凄清,“而我从来不是玉,是裹着锦绣的棺材钉!”
远处传来打更声,惊飞满树寒鸦。
阮璋去收拾庭院,却在水坑中滑倒,碰翻了那玉做的酒壶,碎玉洒了一地。
阮璋拾着碎玉片,却因着夜深晦暗,割伤了手,血水在暖玉上流淌。
血玉相融,像一句悲剧的谶语。
阮璋再入太学时,却是满身伤痕,正是夏日,隔着一层单薄的素衣清晰可见,像是一块布满裂纹的碎玉,勉强弥合在一起。
谢奔关切至极,再三询问。
阮璋起初含糊其辞,最后终于在谢奔一遍又一遍死缠烂打地追问下说出实情。
阮珪、阮琮等其他阮氏子弟素来与阮璋不睦,联合告状到族老那里,说他与谢氏子交游,违反了阮氏族规。阮璋被拖到祠堂里,当着父亲的灵牌杖责二十。
谢奔又歉疚又愤怒。
他把太学里的所有其他阮氏子弟都想办法约了出来,然后以一敌众,将他们狠狠暴揍了一顿,来为阮璋出气。
谢奔也因此负了重伤,然而他的钱都在给阮璋买树时花完了,再无积蓄也无气力去就医。
翌日,他一人卧于房中,遍体鳞伤,高烧不起,如风中飘摇的残烛,而谢氏也无一人来关切他。
阮璋在太学久不见谢奔来学堂,午后撞见那几个举报自己的阮氏子弟,发现他们个个挂了彩,脸上、身上都是尚未消退的淤青与伤痕。
阮璋心下瞬间猜到了几分。
阮玉郎从未逃过太学的课,却在下午奔离了太学,奔向了乌衣巷。
他用尽所有手段翻过谢府高高的围墙,带着宫中秘药推门而入时,谢奔正趴在草席上高烧呓语,迷糊间唤着“娘亲”、唤着“姐姐”、唤着“玉郎”。
“喝药。”玉郎扶他起身,药碗却被推开。
“苦……”谢奔烧得眼角泛红,竟显出几分稚气。玉郎含了口药汁,捏着他下巴渡进去。唇齿相触的刹那,谢奔突然睁眼,舌尖卷走苦涩,却将更烫的喘息缠进他咽喉。
碗险些落地,玉郎仓惶起身,袖口却被拽住,谢奔呓语如刀:“娘,别留我一人在雪地里……”
谢奔烧得糊涂,把脸埋在他掌心,舔舐着阮璋的手指:“你的手……怎么比药还苦?”
阮璋的脸也红了,心怦怦地乱撞,一时想要抽身逃离,但药还没喂完,谢奔满身如藤蔓般攀爬的伤口也没有处理。
阮璋一口口含着药汤喂进了谢奔的口中。
“你的嘴唇好甜,一下子……一下子都不觉得药苦了。”谢奔迷迷糊糊地依偎在阮璋的怀中,胡言乱语,越发像个孩童。
阮璋打来热水,为谢奔小心地清洗伤口,那些狰狞的伤口混杂淤青生长在谢奔几乎每一处肌肤上,干涸的暗红血痂混着污泥,如一道道枯萎的河床,视之触目惊心。
阮璋细致地清洁那些脏污的伤处,然后敷上药膏。
谢奔发出痛苦的呻吟,阮璋便尽量轻柔。
天很快黑了,谢奔身上没有处理过的伤口却还有很多。
烛火昏黄,阮璋勉强视物,已经分不清是涔涔的汗水还是泪水,在那摇晃的火焰中汩汩流下,洇湿了阮璋的衣。
谢奔也渐渐清醒了过来,趴在简陋的草席上,任由阮璋上药,忍着疼痛不再呻吟。
他眼角偷瞟到阮璋悲戚的神色,心下一紧,便想着逗阮璋开心,就打趣道:“阮公子如此尽心尽力,莫不是要当我娘?”
阮璋上药的手略一滞:“你醒了?我马上就能弄好,柏郎,你饿了吗?有什么想吃的,我马上给你去买。”
阮璋的声音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
谢奔愈发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我没事的,我自己骑马时在外面摔了一跤,弄成这样的,你不用担心,我是个粗人,这种伤受得多了,没事的。我从小到大都这么过来的。”谢奔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阮璋的泪水却更止不住了,如雨般滴在了谢奔染血的脊背上。
药终于全部上完了,阮璋笨拙地翻墙外出,买了许多谢奔爱吃的饭菜,带了回来。
谢氏的府邸广大而幽深,在远离所有纸醉金迷与莺歌燕舞的最偏僻的西南角里,跳动着微弱却温暖的烛火。
是夜,二人相拥而眠。
谢奔的伤还未好全,烽烟就弥漫了整个建康。
来自吴郡姑苏的农民起义很快席卷了整个南朝,战火四处燃烧。连年的天灾下饿殍遍地,无法谋生的百姓在神明的旗帜下集结,讨伐着高门贵族与南梁朝廷。
战火很快烧到了建康城外,皇帝御驾亲征,却死在了军中。
据说,是某个贫民投掷的钉耙将正在发表誓师词的皇帝钉死在城门外的高台上,皇帝当场七窍流血,崩逝了。不过那钉耙具体来自哪个方位却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不是叛军扔的,甚至有人怀疑皇帝根本不是死于钉耙。
反正一时间仗也不打了,贵族们披麻戴孝为皇帝奔丧,声势浩大的国丧轰轰烈烈,坚守着建康不再出城,等着其余州郡的援兵。
而各怀鬼胎的军阀与世家则期望在这场农民起义中攫取最大的政治利益,做着野心家的旖旎美梦,恨不得局势越来越好。
一时间到处的刺史与郡守都说自己也在忙着应对叛军,自顾不暇,无法进京勤王、拱卫京师。
于是建康城外那些饿得发昏的可怜见儿的农民军们就硬是打进了建康城。
永元三年秋,建康城的朱雀航浮桥被叛军焚毁,火光映红秦淮河水。
刚过完六十寿诞的太后不堪凌辱,投井死了。而皇后谢蕴则逃出了混乱的台城,带着谢府的一干人等逆江水而上,投奔了刚上任荆州刺史的侄子谢驰。
谢奔却不在此列,他似乎被谢氏遗忘了。
他骑着白马,把同样被阮氏遗忘的阮璋接出了建康城。
谢奔拽着阮玉郎翻身上马时,宫墙内传来钟磬坠地的轰响——那是太后投井前砸碎了礼佛的青铜磬。
“抓紧!”谢奔将阮玉郎的手按在自己腰带上,马鞭抽出血痕。
身后追兵箭矢如蝗,擦着阮玉郎的玉冠飞过,冠上嵌的阮氏家徽“青鸾衔芝”裂作两半,坠入血污泥泞。
谢奔忍着皲裂的旧伤,紧紧将阮璋搂在怀中,骑着马越过洞开的城门与拥堵的难民。
在流淌的暮光里,他们趟过泛滥的密布河网,在晚风、萤火与芦苇中奔向晦暗的湿润荒野,顺着肆意奔涌的大江而下。
两人一马在难民、乱军、野兽、流矢与饥饿中逃亡。
“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再看看那些在楼台里寻欢作乐的贵族,这天下有太多的不公。”阮璋面色怅然,感叹道。
“哼,他们都说人生出来就是有别的。就像你与我,从不被人待见,家族里的人都跑完了,也没人记得我俩。”谢奔面色不忿。
“这些事情,从小到大,我已经见过太多。很多所谓的情感与人性,都倒在了利益面前。可是即便卑贱如草芥,也应有蓬勃生长直至开花结果的权利。
“柏郎,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有力量,我们一起改变这一切,好不好?”
“……我们先要努力活到你说的那天。”谢奔沉默后,道。
太阳落下又升起,在太阳第三次下落之时,他们来到了京口。
谢奔的姐姐谢微是京口都督司马道玄的夫人。
至京口城下时,司马道玄正在城楼设坛祭天。香案上供着三牲,青铜鼎中龟甲焦黑——这位谢奔的姐夫、京口都督,竟在占卜战事吉凶。
谢奔与阮璋被堵在城门下,逡巡不得入。
“开城门!”谢奔的姐姐谢微身披银甲策马而来,她未戴帷帽,长发以红绳高束,马鞍旁悬着双刀,“阿奔,与你朋友一同去治伤。”
阮玉郎这才发现谢奔后背插着半截断箭,血痂将白衣与皮肉黏在一处,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这是阿姐的孩子,刚满月,大名叫司马朗,我都叫他小草儿,小草坚韧好养活。”谢微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得如晴日般灿烂。
“来,小草儿,这是你的小舅舅,这个是你小舅舅的好朋友。”
那小娃儿竟也乐吱吱地咯咯笑起来,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张望着谢奔与阮璋。
京口的安宁没有维系多久,不过三天,叛军围城。
谢微立在瓮城箭垛前,将守军编作三队:老者运石,妇孺熬油,青壮列阵。司马道玄却缩在经堂敲木鱼,案头摊着《消灾吉祥咒》。
“姐夫不擅兵事。”谢奔为阮玉郎包扎手腕淤青,那是逃亡时被他攥出的痕迹,“父亲花天酒地,富贵逍遥,借口染病卧床,是当时十四岁的阿姐代父出征,抵挡了北人的进犯。 ”
话音未落,城外传来投石机的轰鸣。谢微的红缨枪挑落云梯叛军,枪尖血槽滴落的血染红裙裾,像雪地里怒放的山茶。
然而叛军如洪潮,城墙倾颓,大火烧塌了城门。
谢奔想要参战,但谢微却奔回了都督府,让谢奔带着阮璋以及一众城中难民逃离。
黑云很快压到了都督府。
“阿姐知道你想参战,为阿姐分忧。但保护百姓安全撤退更重要,身为一方父母官,最重要的就是守护自己的子民。现在我将他们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让阿姐失望。”
“还有,一定要帮阿姐照顾好小草儿,让他平安长大!”
谢奔回头,谢微正带着最后的守军浴血抵抗,为他们的撤离争取时间。
“快走,不要让你阿姐白白地牺牲!”阮璋拉住谢奔的手,继续逃奔。
守城时,谢微的长枪断了,她擎着断枪与敌人拼杀。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也常常喜欢这样,拿着树棍儿玩耍拼杀。
小孩子天性顽皮,难免磕碰。母亲总是小心地亲手给她上药,嗔怪柔弱的她本不该如此顽劣。女孩子性如弱水,当被好好地呵护在闺中。日日的,身旁的人总这般说她。耳濡目染的,她仿佛也真的出落成一位标准的士族闺秀,三从四德,拘死在世俗的条框里。
只是心里总有着些熹微的光。
一支流矢射入她的小腹,剧烈的疼痛将她拉回现实,叛兵已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可她的“好夫君”却仍龟缩着,画符,贴咒,请求着虚无缥缈的神灵。
叛军与难民蜂拥而来。
里房那个男人还在念着他愈来愈快、愈来愈乱的咒语。
有时,她真想拔剑而起。
她同族的兄长、叔父俱怀经天纬地之才,丰神俊朗,踔厉风发。她何尝不也望如此,日日偷着练剑,诗文也不输族兄半分,她向往竹林的名士,向往他们强韧而不屈的姿态,可会稽城的口水能淹死人。要怪,只怪她生来是个女人。生来即弱,好像再怎么努力也无处突破。咏絮的才女仿佛真成了风中的柳絮。
父亲常流连于烟花巷,纸醉金迷,长兄身体羸弱,又染了风寒,幼弟不过四五岁。十四岁那年,她女扮男装,代替出征,平息北人对江淮重镇寿春的征伐。
也只有假托男人的身份,她才能一展抱负。
但荣耀是属于谢氏的,是她父亲和长兄的,她被草草安排与一个冷门宗室子联姻,胸襟与抱负被生生掐灭了。
厮杀与哀嚎交织,叛军早已将烈火燃尽了。她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她也在颤抖。
男人无力的祝祷早已止歇。
滞留城内的百姓的哭喊撕破了她最后的一丝彷徨,她拼尽全力地格挡着敌人,把一个又一个子民护在身后。
她心里的光终于如烈日般爆发。
她好像看到了弹奏《广陵散》的嵇康正对她微笑,她也笑了,至少此刻的她,站立地如此顽强。
战争结束了。
满城的风卷着絮如雪,扶摇而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