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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绿海棠09 动若参与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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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四野从镜中的故事里清醒过来,有些唏嘘。
他虚弱地笑道:“所有这样的故事,大抵都是难以启齿,兰因絮果。世俗的樊笼锁住了太多的鸟儿,它们都飞不出去的。”
夭却言:“不过是都不够勇敢,都不够坦率,人们总是这样庸人自扰,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过得不快活,日日地沉沦。”
夭轻轻地按住顾四野的胸口,似乎有青绿色的气流从那镜中流淌出来,流入顾四野的胸口,顾四野顿时觉得舒心了许多。
夭道:“顾四野,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不必心痛。
“你的师父托我照顾好你,是我失了职。算我欠你一个约定,你以后可以随时找我兑现,如何?”
顾四野挤出一个笑容,道:“这样对你来说岂不是轻轻揭过了,你这个狐狸精倒是机灵,惯会开一些空头支票来唬人。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了,我会在师父面前给你说几句好话的。”
夭得了顾四野这句话,顿时心安了许多:“你可不准反悔哦。”
夭忽然又道:“你不是从那个闹了蛊毒的同泰寺里出来嘛,我有一个关于那里面的爱情小故事存在镜中,是关于南疆滇国两位孪生的少女祭司与一个鼎鼎大名的汉人大将军的爱恨情仇,你还想要看吗?”
顾四野道:“三人行吗?听起来倒是曲折离奇,但是进入镜中太耗神了,而且看看同泰寺里那副惨样,感觉最后又是个悲伤的故事,等以后再说吧。”
“那我还有一个小蜘蛛精与世家小姐缠绵两生两世的故事,你要听吗?”
“其实,我更想知道我的爹娘现在怎么样了,离家已经这么久了,我们行踪飘忽,信也寄不到……”
“原来是想家了。”夭笑道,“不用担心,有你的教书先生——那只老鹤妖守着,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他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专克天下妖邪诡异。”
顾四野垂眸:“但愿如此,可我的心总是不安。”
“师父虽收我为徒,却也总不教我术法,夭,你可知为何?”
术法极耗费心神,顾四野天生心脏有缺,自然不能学,但夭却不能如实告知。
“术法有什么好的,学那个又累,又不一定学的会。你师父必然有他的原因。
“四野,别多想了,你先歇息吧。明日栖霞寺有法会,也是方丈承诺让我们乘法阵离开的日子。我估计这场达官显贵乃至皇帝都悉数到场的法会也不会简单,建康的这一场腥风血雨还有得下呢。”夭轻语道,“你师父也是太累了,直接睡熟了,我去屋外为你们师徒二人护法吧。”
栖霞寺的这一夜,嘈杂而又仓促,寺里人声鼎沸,各种器物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还隐隐传来哀嚎与哭喊。
顾四野几乎彻夜未眠,他握着那支木钗,想了一夜的心思。
一夜未眠的还有谢奔。
他躺在大帐里,全身剧痛难忍,而更痛的是他的心。
阮璋明日就要处决了,他一闭上眼,就是阮璋的音容笑貌。
他摘下头上的发钗,那上面曾经鲜活的花骨朵早已凋零了,惟余三个精巧却冰冷的小字“赠柏郎”。
泪水与汗水浸湿了被褥。
他的部下见他废了,几乎全都不再听他号令,那尊天神的惩罚让他成了孤家寡人,苟延残喘着。
那些功名利禄、权力倾轧忽然间都化作飞灰。
在濒死之际,他的心中只燃起一个念头。
终于在日出之前,他挣扎着爬起,捱着剧痛,骑上白马,在黑暗之中奔向那处闹市。
在那嘈杂的人群里,他终于看见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玉郎。
阮璋微笑着望向他。
谢奔拼了命想挤过人群,却寸步难行。
人群外围,他忽然看见了宋时溪,那个给他带来无限恐惧的人。
谢奔挣扎着走向宋时溪,跪下来哀求他:“上神,我求你救救玉郎的命吧!我愿意再受一万倍的苦,哪怕亿年万年受尽折磨,我也愿换他活下来。”
宋时溪神情淡漠,缓缓道:“你动了我的徒弟,本来就值得这些苦难,又哪来的筹码跟我换他的命?”
“可是……”
“你再说多少也是无用,汲汲营营大半生,死到临头却想起曾经的所谓真情,你这样不过是徒增笑料。”
……
混乱中,那一刻还是来临。在民众的欢呼声中,谢奔重重跌落在地,无声的抽泣着,仿佛把自己的这一条命也要哭出来。
他哭了许久,一直哭到人群都散尽了,只剩他一个人如疯子一般在大街上爬行着。
他忽然想起这世间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一个该死的人。
栖霞寺的大殿里,盛大的法会正在揭幕。
方丈与一众高僧围坐于大殿中央,梵唱着古老奇异的经文。
方丈忽然起身,目露金光,庄严道:“祸乱建康的大妖此刻就在殿中,就在各位施主之间!”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各位施主还请冷静,不要慌张,栖霞寺内有禁制,那妖孽做不得乱。贫僧这就施法,找出那妖孽,除魔卫道,还建康一片清净。”
方丈闭眼念经,他的袈裟上渐渐亮起金光,环绕其周身流动着,愈发耀眼夺目。
那金光忽然涌起,飞向堂中的人群。
金光落下之处正是太后谢缊,那光芒正盛,一时将太后包裹在内,周围的人惊呼着散开,只有采椿还在太后的身边,寸步未移。
太后冷笑:“真是演的好一出大戏,方丈该不会想说孤就是藏在建康城的大妖吧。”
方丈面带惊色,似乎惊愕了许久,才缓缓道:“惊扰到太后娘娘了,但是这照妖袈裟百年来从未出错,乃是我栖霞寺的重宝。如今既已锁定太后娘娘,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方丈望向身旁的皇帝司马道玄,双手合十,鞠躬道:“此事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面色悲戚,似是尚在犹豫挣扎。
“陛下,你又何苦惺惺作态,今日费尽心思设此局,恐怕便是为了除掉孤吧,亏孤还费尽心力为你治病,为你……”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无论你是谁,还请把朕的母后还回来,否则弑母之仇,不共戴天!方丈,还请您施法伏妖!”
采椿正欲爆发保护太后,太后却示意她不要妄动:“看看他们到底还有何手段。在场的都是人精,谅谁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被这些把戏唬住。”
方丈闭目施法,道:“贫僧已探明,此妖害了许多人,还有些人被她困于法器中,尚未来得及加害,且待贫僧将这些受困之人解脱出来!”
他捻动佛珠,随其手指挥舞,大殿内流动着千万条细线般的金色符文。在一道烈日般的金光闪过后,太后的身旁出现了数十道人影。
有人惊呼道:“是阮氏的人!他们不是在大火里都被烧死了吗?”
“还有失踪的长公主!”
那个身着华贵红衣的长公主看起来面容憔悴,衣裙上都生了尘。
她跪倒在地,面色复杂,犹豫了许久,道:“启禀皇兄,我在母后的凤凰台中亲眼看到这个妖怪杀死了母后,然后变成母后的样子。惊恐之中,我仓皇出逃。
“在逃跑的路上,我误入太学,遇到了阮迟日,他将我接进了阮府,不料却给阮府带来了灭顶之灾。”
阮氏的人也在一旁应和,补充着妖怪掳人、烧毁阮府、又将他们全部困入法器的细节。
太后望着长公主,满脸悲痛,她不曾想她最疼爱的女儿竟会如此背叛她,她心如刀绞。
“为了一个男人,你竟出卖自己的母亲!”谢太后厉声责问。
长公主像是被倒春寒的风霜摧过的花树,形容枯槁,背过头,不敢望向母亲失望的双眼。
而阮迟日站在她的身旁,几乎一扫昔日的病态,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做得好,待此事过后,我会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的人都来观摩我们的爱情。”在扶长公主起身时,他在她的耳旁轻语。
这颗曾经全建康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却被握在了他的掌心。
“方丈,事情看来已经明了,还请你收了此妖,为朕的母后报仇雪恨,为无数枉死的百姓讨一个公道!”皇帝下达着最后的命令。
方丈联合众僧开始继续诵念古老的经文——这只是大戏的尾声,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其实很简单,但做戏便要做全套。
太后道:“好一场鸿门宴,好一出精彩的大戏!司马道玄,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捧上皇位的,是我们谢氏!”
皇帝闭上眼睛,不语。
顾四野却在此时与夭一起闯入殿中,他大声道:“陛下,千万不要听他们的话。
“陛下,阮氏一族除阮璋阮丞相之外,都作恶多端,放贷谋利,又残害良民,勾结栖霞寺之僧,伪装成妖怪所为。真正的忠义之臣身陷囹圄,行将身死,心黑的小人却在这里颠倒黑白,哗众取宠。陛下,你千万不要受小人蒙蔽!”
“你是何人!胆敢在此大放厥词!来人,把他拖下去!”阮氏的族长阮琮怒斥道。
“陛下,我有他们房贷谋利,暗藏私产的证据。他们放火烧家,正是为了掩盖真相!”顾四野拿出一叠厚厚的账簿,这是他与夭从阮府中寻到又还原过的。
“你这黄口小儿,编造一些废纸,就来污蔑我们阮氏满门忠良。这么多年,我们阮氏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只有一个阮璋贪腐不堪,丢尽了阮氏的脸面。”阮琮继续怒喝,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司马道玄有些错愕,没料到有人来揭发阮氏,但他很快平静下来,道:“阮氏忠良,朕都看在眼里,岂会信一个不知何处来的乡野小子的污蔑。
“佛门之地,不可杀生,来人,将此二人带下去,三十大板,打发走。方丈,还请继续伏妖。”
夭在顾四野耳旁轻声道:“我就说这皇帝与阮氏是一伙儿的,你还不信。”
顾四野道:“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没想到他的心也是黑的。”
而太后的面色已然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直在一旁观望的采椿,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她浑身上下跳动着星星点点的黑芒。
太后看见采椿如此,极为担忧,轻声道:“采椿,再等一会儿,你一旦使用法术,反噬的后果不可想象,我想要的是你陪我一起登上权力之巅,而不是我一人独活。他们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我们的军队马上就到了。”
“等不及了,小缊,那群秃驴念的经咒极其恶毒,再等一刻,你就要永世不入轮回。这一次,为了你,我要先走一步了。”采椿眸中含泪,温柔笑道。
下一刻,她浑身黑气大盛,闪耀着青绿色的光。采椿狰狞地笑着:“你们说建康城有妖,的确不假,我就是那妖。你们这群招摇撞骗的秃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都给我死!”
采椿现出法相,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司马道玄一干人等显然没料到这种惊天巨变。
大殿内狂风大作,栖霞寺的一群高僧在肆虐的妖力下吐血而亡。而司马道玄被妖力裹挟,痛苦地倒在地上,不断呻吟着。
“你们这群秃驴,打着正义的旗子,招摇撞骗,干得尽是恶心龌龊的勾当,死一百回也值得,不然对不起徘徊在栖霞寺山门外的那些亡魂!”
而阮氏的一干人等也死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女人,和紧紧搂着长公主的阮迟日。
“你们阮氏这群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里扒外最在行,这些年来害了多少人命。我不杀女人,我会把你们送到栖霞山上的流放大阵中。放心,归墟是一个很美妙的地方,那里终年寒冷,暗无天日,很适合你们这样黑心的人。”采椿手指一勾,一股黑风将他们卷到山中的传送阵中,原地只余呆滞的长公主和满脸忧色的谢太后。
“至于你,司马道玄,人间最忌当众弑君,我即刻受到莫大的反噬,爆体而亡,永世不入轮回,在场的人都活不下去。我不会杀你,自有人来杀你。”
采椿狞笑着,她握紧拳头,司马道玄被提到半空中,浑身骨头被采椿的黑气攥得剧烈疼痛,他痛苦地哀嚎着。
“你这样抛妻杀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贱人,不配这么舒服地活在人世间!”
顾四野震惊地看着采椿以一敌众,瞬间将局势扭转。
夭叹息道:“倒是个忠义之妖,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拼尽了全力,可惜马上建康城大阵的反噬就会袭来,她会灰飞烟灭的。”
采椿果然灰飞烟灭了,在最后一刻,她倒在了谢缊的怀中,泪光流转。
“与你相知相伴两世,我……我从未后悔,小缊,虽然一直……难以启齿,我……我想对你说,我……”采椿的话终于没说完。
谢缊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她哭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谢缊抽出地上一个死人的佩剑,快步走到已如死狗般躺倒在地的司马道玄身边。
她拿剑抵住司马道玄的咽喉,最终却没有下手。
“弑君,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弑君,我还不会做如此有违天道之事。司马道玄,你将皇位禅让给我,从此以后,我做大梁的女帝,我会让你活下去。”谢缊的声音悲伤却决绝、不容置疑。
栖霞寺山门外终于传来军队的号角与马蹄声。
“谢氏的军队已经包围栖霞山,谢驰死了,谢奔废了,现在他们只听孤的号令。在场的诸位若承认孤为女帝,可活,若不承认,当死。你们只能二选一。”谢缊冷声道。
大殿众人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再闯入殿中的是只穿着一件单衣的谢奔。他满身伤痕,像一件布满裂纹的瓷器,行将破碎。
他举着剑,缓步走向司马道玄。
竟然没有人阻挡他。
谢奔尽管浑身疼痛难忍,却依然坚持着站立,举起剑刺向司马道玄。
“司马道玄,这第一剑是为你抛妻!”谢奔咬牙切齿,将剑刺在司马道玄的裆部。
“第二剑,是为你杀子!”谢奔用尽全力颤抖着举起剑,刺向司马道玄的小腹。
“第三剑,是为你残害忠良!”谢奔将最后一剑刺向了司马道玄的胸膛。
司马道玄在绝望中断了气,死不瞑目。
谢缊看着谢奔在大庭广众之下弑君,神情复杂。
谢奔一直见司马道玄咽了气,才瘫倒在地上。
因阮璋死了,吴山青也从轮回中解脱,渡过此劫。他此刻也来到了此处,是来还司马氏家族替他保管随侯珠的人情。
谢奔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空中漂浮的吴山青。
“玉郎,玉郎,是你吗?”谢奔蜷缩在地上爬行着,泪水混着血水,已不成人形。
“我不是他,他已经死了。”
“玉郎,我好想你。”谢奔却仍在自说自话。他一直呢喃着与阮璋过往的种种,状如疯癫。
他背上藤蔓般丛生的伤痕里,还藏着一处旧时的疤痕,那是昔年逃出建康时为阮璋挡的那一箭,在他的背上插了三天。
司马道玄的灵魂刚刚离体,因生前做过帝皇,还能在人间残留三日,望见吴山青,便扯着他的衣袂道:“救我,救我,我在司马氏的祠堂里见过你的画像,你不是欠我们司马氏的恩情吗?你们神仙最重人情,你救了我,你与我们司马氏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我欠的是司马氏的人情,不是你的。”吴山青神色冷淡,挥了挥衣袖,司马道玄的灵魂顷刻消散了,“我帮你的儿子登上皇位,也算还了这一份情。”
吴山青望向谢缊,道:“我本不想干涉人间帝位交接之事,染上这等大因果。但我欠着司马氏一份人情,如今不得不管。谢太后,你还是继续做太皇太后吧,由庾贵嫔之子登基。”
谢缊做了多年的皇后与太后,也知道司马氏世代传诵的这位神仙的厉害,此刻纵有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退让,让庾贵嫔带着皇子走上前来,宣布他将继任帝位。
建康的这场风波终于平息。
谢奔被囚在建康最潮湿阴暗的牢里,一直到死,每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春和景明,枯萎的木钗上开出了最鲜活的绿海棠。
“建康的这处传送阵上的铭文被人篡改了,一个地方一年内只能去一次,否则阵法便会损坏。”宋时溪望着山中那古阵道。
“看那阵旁亮起的符文,有人想让我们去西方黄沙半岛上的两河归海之处。”夭仔细端详着那古阵,道,“那里的最初之城也有大阵,我们可以由此阵到最初之城,再经那里的传送阵去往归墟。”
宋时溪轻声叹息道:“也只能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