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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丘狐01 为救父少年进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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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是天生地养的第一个神,世人皆言他由昆仑小玉虚的一朵金莲化形而来,金尊玉质,非比寻常,神力胜过所有后天飞升的神仙。
“有好事者质疑,便亲自去小玉虚洞里一探究竟。那洞里却是极为普通,并无仙气缭绕,也并无瑶草奇花,遍地是嶙峋的怪石,只在洞的最深处,有一株并蒂的莲花。那莲花也不是传闻的金莲,只是普通的莲花,长在一块巨石积满水的凹洞里,原本该有的两朵花已不见踪迹,也没见长出莲蓬,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茎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高高耸立在铺满水坑的莲叶中。
“于是伏羲的出身便又更新了一个版本,金莲变成并了蒂莲。
“又不知从何时开始,世人见他的胸口有三道狰狞的疤痕,便传言伏羲的心被人挖了去,因此这尊上神极冷漠无情,对人世间的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至于是谁挖了去,谁有这么大能耐,则又一概不知。
“再有好事者想求证,却也无计可施——没有谁敢挖开这位古来第一上神的胸口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一颗蹦跳的心。
“伏羲长得是极英俊潇洒,芝兰玉树。所有刚飞升的仙人无论男女,要渡的第一个劫便是亲眼面见伏羲,若是在见到伏羲之后仍能稳住道心,不轻易动情,不轻易乱性,不横生妒心,这劫才算是过了,过了这一关就可以领了神职,受人间香火。古往今来有很多仙人,就折在这一关上,无奈选择做散仙,游荡在人间,美其名曰,逍遥快活,遍历红尘。
“只可惜七千年前伏羲闭关隐退,世间再无人能得见其真容。七千年过去,世人只知女帝,不识伏羲。
“东方入海三百里,浓雾深处有青丘,青丘非丘,乃一生于海上的参天巨树,上穷碧落,下至黄泉,飞禽走兽栖于其上,虫鱼虾蟹息于其间。青丘子民皆由鸟兽所化,是天地间最精纯的妖。相传青丘树上所结之果,食一颗可化人形,食两颗青春永驻,食三颗立地升仙。青丘之妖吃过青丘之果,在世人眼里也成了大补之物,不少人甘冒风险,偷渡到青丘,只为剜下青丘之妖的心,吃下去以求长生不老。
“青丘有三大族,分别是金乌东方氏、白狐有苏氏和青鸟蓬山氏。金乌原本居于极东的扶桑树上,青鸟居于西北海之外的蓬莱洲,有苏氏举族从商地迁至此。万年前,扶桑沉海,蓬莱失于雾中,商地遭遇大乱,原住民皆作鸟兽散,青丘一夜之间从海中凭空生出,接纳了四方漂泊的来客。
“女帝便来自青丘,她是伏羲的第一个弟子。彼时伏羲神力大损,身心俱疲。他每天失了魂一般地在人间游荡时,某日清晨五更天他来到东海边看日出,遇见了这个在树杈上眺望西方的女孩。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红日从极东升起,照彻大海,照在积着雪的巨树上,照进女孩翠玉般含泪的瞳孔。伏羲见到此情此景,有忽如巨锤击心,胸口一阵剧痛,他自斩五百年记忆,彻底抛去不堪回首的往事,从此后心境澄明。伏羲给女孩取名为“东方暾”,带在身边养了三千年。三千年间,伏羲将毕生绝学传授给东方暾,天界事务也俱交由她打理,东方暾由此成为新任的天地共主、三界女帝。
“青丘往西千里是涂山。青丘之树巨大无朋,在涂山都可以清晰地看到……”
“老师,你说青丘是棵长在水里的大树,那我们住在东海边上,为什么看不到?”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老学究的讲述。
“小盼,老师讲课的时候不要插嘴。因为我们是肉体凡胎,要通灵后才能见青丘……”须发皆白的老学究抚着长长的胡子,眉头微皱,显然对顾盼的突然打断有所不满。
可他话音未落,又被人打断,“老师哪次不这样,一讲起历史,就编出一大堆不着边际的骗骗小孩的故事,说得和真的一样,问起来就是谁也没见过。”
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抓起戒尺就往插话的少年身边冲,那戒尺在空气中都舞出了呼呼呼的破风声,气势逼人。奈何少年身手轻巧,猿猴般腾转挪移,迅速闪躲着,愣是一下板子没挨着。
“从小就教你们尊师重道,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你给我出去面壁思过,明天让你娘亲自带你过来!”老先生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顾草也不恼,仍是笑吟吟的,迈着大踏步走了出去,在门外乖乖站着。
听说,这位老先生是在他出生那一年搬到这个依山傍海的顾家村来的,他独身一个人,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似乎从他刚来的那年,他就这样老,到现在依旧这般老,老得身材佝偻,直不起腰,老得白发白须,满面皱纹。
老头子干不动活,就在村子最边上没人住的破落老屋里开了这个私塾,学费不过是一袋粮食或是几斤鱼获。本来村里的人都是不上学的,穷山恶水的偏僻地方,他们到最近的邻村都要走十几里山路,更不用说只有镇上才有的学堂。有了这个老先生,大家才把孩子送过来念书,说是念书,也不过识得几个门面字,没人指望能靠这读出个秀才来。
自从八岁时父亲瘫痪,老先生对顾草来说亦师亦父。虽然老先生已年迈,身体欠佳,但在村里德高望重,常常帮衬着顾草家,而且从不收他的学费。每次他发起火来都要把顾草逐出学堂,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愿意去做,什么事都会成功的。拿出你在课上顶撞我的劲儿,总有一天你能治好你爹的伤。”老先生每次私下教训他都爱这么说。
“我们接着讲,话说涂山也有狐狸,不过涂山的狐狸不是白狐有苏氏,而是红狐涂山氏。只不过如今涂山隐匿,涂山之狐也彻底消失于世间……”
顾草在纸糊的窗上戳了个小孔,望见老先生又满面红光地沉浸在他的志怪故事里,便蹑手蹑脚地想从学塾半掩的门口溜走。他常年在乡野荒山间奔跑,身材匀称,皮肤也是小麦色,看起来很阳光健康的一个俊少年,此刻却做贼般地弯着身躯,轻手轻脚地盘算着跑出这破落私塾的院门。那木质大门老旧无比,稍一推动便吱呀吱呀地喊出极大的响动,他不敢推门,只能猫一样地从留着的极细的门缝里钻出去,终于溜之大吉。
老先生似乎是察觉到他走了,话语滞涩,滔滔大论如溪水被乱石阻住,只摇头念叨着“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天气阴沉沉的,乌云里不时传来些轰隆隆的雷声。顾草站在田埂上,猛吸了乡野间混杂着刚收割的水稻秸秆与夏季雨前泥土的味道的空气,他刚因剧烈奔跑而疲累的肺便立刻被这种常见而奇异的清香润湿了,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
少年爬到高高的秸秆堆上,向蔚蓝大海的方向眺望,只看到几户人家被海风吹得歪七八斜的炊烟,以及横无际涯的茫茫海水,并没有什么海里的巨树或是青色的大鸟。他又转头去看村前的鹤山,鹤山上全是草。少年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秸秆堆上跳下来,往村口走去。
仲夏的空气燥热无比,雨前混杂着无数水汽的空气更是闷得让人窒息,顾草那身单薄的粗布麻衣虽然把能露的都露了,他从村子最深处的私塾一路跑到村口,依然又热又渴。村口的槐花树下有口村里人公用的井,他熟稔地舀了一桶水,灌了几大口,又往身上浇。
村口聚着三五位收衣服的中年村妇,有一嘴没一嘴的聊着天。看到顾草来了,李大婶便打趣道:“这不是慧芬家的小草吗,怎么又偷偷从学堂里溜出来啦,哈哈哈,前天你偷溜到海里游泳,可刚把那白胡子老先生气个半死,怎么现在又不长记性!”
王大妈说:“这往村口跑,肯定是要跑到山上鼓捣草药去了,唉,这孩子倒也是一片孝心,一心想治好他爹。不过哪那么容易呢,都瘫了五年多了。”
顾草本来臊红着脸,听到父亲这句,更低着头沉默不语,往山里跑去。
“当着孩子面说这些干啥!”李大婶低声向王大妈使了个眼色。
“说到去山里,我可听说最近山上可不太平,咱们村还没怎么出事,大伙还不知道,隔壁张家村可闹大了呢!嗯,有点邪,算了不说了。”张大妈忽然来了一句。
“咋了,咋了,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我前两天去张家村看我老娘,才听说的这事。最近山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东西,专门对去山上玩的十五六岁的精壮男孩下手,再小一点的和再大一点的都没事,张家村已经折了五个孩子在这上面了,到现在都没找到,我嫂子家的孩子就丢了,哭得撕心裂肺的,唉,真是命不好啊,碰上这怪事。”
“诶呀,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大概半个多月了,我家孩子他爹去另外一座山头的王家村打油,也听说丢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小孩子们一起去山里疯玩,结果回来的时候莫名奇妙地就少了个人,问一起去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邪得很,该不会是山上长了什么妖精吧?”
“难说,以前也没听说过这种事,谁知道怎么回事呢?许是孩子自己玩丢了,跌到哪个沟里爬不起来,同伴的又不敢直说,编出个这么些事来。”
“哪会,张家村的王家村的,说不定还有别的村,失踪的加起来都不止十个了,哪里个个都跌沟里去了?这些个孩子,山里都不知道去疯过多少趟了。”
“诶呀,那小草现在去山上岂不是危险了吗,快喊住他!”李大婶猛拍大腿,惊叫起来,“他今年不也刚满十五吗!”
然而,等她们回头张望时,顾草却早已跑没了影。
“小草没往山里去吧?”王大妈试探着问。
没人回答,大家都面色凝重。
“先去村里看看,今晚上天黑前不回来,我们就派人往山里寻。”李大婶拿定了主意。
“这孩子也真是,天黑成这样,眼看着马上就快落雨了,还往山里跑。”张大妈叹了口气。
顾草独自一人进了山。他们这海边的山是很奇的,不长树,只长草,漫山遍野的野草。这草形貌与田里的水稻形似,叶片的形状与质地都很相像,只不过更宽大,更硬,摸起来更磨砂,可以轻易划破人的皮肤。而且这种草远比水稻高,几乎有三米,人隐没于其中,几乎完全消失,难以寻见。村里人把这种旺盛的几乎独占全山的草唤作山海草。若是晴天,这满山的浅绿泛着些浅金色的山海草便会在海风中、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流动着旺盛的生机,活脱脱一片长在山上的绿海。只是现在是阴天,黑色的天空衬得草也成了墨绿色,在闷热的、几乎没有一丝气流的空气里几乎笔直地立着,只到叶尖上才略微的向下弯出些弧度,莫名地生出几分肃杀之意。
顾草背着用山海草最老最硬的叶编成的篓子,继续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村里人把这座山叫顾家山,不过白胡子老先生却说它本叫鹤山,因为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只青丘飞来的仙鹤,化而成人,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俊逸青年,身背桃木剑,头梳混元髻,平素总穿着一身深青色道袍,乐善好施,教化山下众生。顾家村即始于此。
而今,鹤山上似乎早已无鹤,因此在《木郡志》中的正名更改为鹤别青山。
海边忽有狂风袭来,倒是吹散了闷热的空气,却直吹得山海草互相倾轧,摩擦作响,直盖过呼呼的猛烈风声,这响声却是莫名地有些类似顾草印象中鹤的叫声。顾草不禁想起老先生讲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典故。
不对,他是什么时候见过鹤,听过鹤鸣的呢?东海边本无鹤,他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这草声很像鹤鸣。
顾草陷入一阵疑惑中,他努力地回想着,试图找到这样一段记忆来证明他曾得见过鹤,却一无所获。他挠挠头,可能是梦里见过吧。
酝酿了一个下午的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打到了顾草的身上。顾草收回思绪,觉得身上很是畅快凉爽了几分,大踏着步,向山里接着寻药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