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女郎》颜昭晗

18、斐波那契数列（2）

　　我到底要什么时候离开雨房？虞子凝想。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吗？

　　她安静地看着路绎辰在批改学生作业，又将目光转向客厅里的石膏吊顶。只要路绎辰没有说“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她就绝对不会主动告辞。

　　这应该出于一种很微妙的竞争欲，然而又全然无力。毕竟，虞子凝发现她所能做的全部，就是塞在沙发的角落里，像一个碍眼的装饰品。

　　阳光像长了脚一样，悄悄从阳台的窗户爬到了客厅瓷砖地面上，留下扫地机器人没有擦拭干净的水印。出太阳了，雨中女郎这艘幽灵船就消失在诡谲的海面上，而我和幽灵船的锚点在一起，尴尬得如坐针毡。

　　几分钟之后，路绎辰又关掉了一个pdf文件，她的叹息声仿佛能将地板砸一个坑，虞子凝有种感觉：刚刚那份作业的主人，怕是要挂科了。

　　“你不要在晴晴面前提到江晓晴。”路绎辰忽然说。

　　“什么？”虞子凝愣了一下。

　　路绎辰将目光从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移开，看向淡米色的电视墙，她的眉头稍微皱起，又舒展，那种神情，居然和江晚晴的“严肃而茫然”有点像。

　　“江晓晴是晴晴的姐姐，”路绎辰说，“八岁多的时候，得癌症不在了。过了几年，她父母才生了晴晴。”

　　路绎辰笑了笑，仿佛她也没有弄明白，怎么就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了一样：“这些事，晴晴没有告诉你吧？”

　　晴晴没有告诉你吧？

　　——听起来真像一句挑衅啊，路教授。

　　虞子凝岔开了话题：“癌症？是不是神母——神经性母细胞瘤？”

　　路绎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又似乎并不含深意地瞟了虞子凝一眼。

　　“好像是吧。”她说。

　　一定是，虞子凝想。江晚晴的侄子也是神经性母细胞瘤，江晚晴的姐姐因为同样的病症，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离去。那张在颐和园的荷花池前的照片，说不定是姐姐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是很恐怖的经历吧。

　　在基因里面带着一种名叫“神经性母细胞瘤”的恶性病症的诅咒。江晚晴的姐姐因它而死，她的侄子还在化疗。仿佛是烙印在家族中挥之不去的噩梦——你可以撕毁族谱，你可以远走他乡，你可以改变你的容貌，但是你逃不过诅咒。但是这种恶性病症，就藏在你的体内，仿佛头顶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等待某一天落下。

　　你看不到它，摸不到它，却能听见它藏在你的血肉中低语，像梦中恶魔黑色而柔软的羽翼。

　　就算你一辈子无病无灾，那么你的子女呢？你子女的子女呢？你能保证吗？

　　而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出生下来，忽然有一天，你知道你的基因中有一颗定|时|炸|弹，你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死神突如其来的降临，它可能会在任何时刻出现：在你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将你从悬崖上推入万丈深渊。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意识到，我们必须要接受命运？无论是慷慨的馈赠，还是暴烈的掠夺，我们只能接受。因为我们只是构成利维坦中的要素之一。

　　虞子凝突然想起那天献血时，她在献血车上看到江晚晴周身涌起的白雾——伤心的雾气，只有虞子凝能够看到。

　　所以江晚晴才有着雨中女郎的疏离吧。

　　虞子凝忽然站起身，拿起了书包：“路老师，我室友说有点事找我，我先走了。”

　　路绎辰点点头：“路上慢点。”

　　虞子凝通过地铁闸机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呼吸和心跳的节奏都凌乱得像刚跑完三千米长跑。我真是个缺乏锻炼的脆皮大学生。

　　我觉得我心烦意乱，难以平静。

　　虞子凝在地铁上打开微信，给江晚晴发去了一条信息：学姐，我回学校了。刚才路教授来了，她可能现在还在你家~

　　几分钟之后，江晚晴的回复和路绎辰一模一样：路上慢点。

　　好嘛，你们俩倒还真有默契。虞子凝盯着手机屏幕，想着葛芊在十六的朋友圈中破口大骂“狗女女”，有点想要苦笑。

　　她想要在对话框中输入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闲聊显得过于浅薄，直接了当地说“我同情你，我怜惜你”却又像个疯子。而我在雨中女郎面前的人设，分明是个笨蛋。

　　地铁快要到站时，隔壁寝室的莎莎给她打来了电话。

　　“十六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吗？”莎莎问，“呃……你最好来一趟，反正这会儿宿管和行政老师都在，警察一会儿就来。”

　　“警察？！”虞子凝差点晕倒，“出什么事儿了？”

　　“有个女生跑到你们宿舍里砸东西，砸得挺乱的，一边砸一边骂十六脚踩两条船什么地，”莎莎说，“所以我才问是不是十六在外面得罪谁了。”

　　“是葛芊吗？”虞子凝问。

　　“我不认识，不过好像听十六叫她‘芊芊’。”莎莎很平静地说，不过语气多少还是透露出八卦，“十六好像就让她砸，也不拦她，大概真的是因为理亏？现在你那间寝室跟战场一样，不过我看她专砸十六的东西，你的床铺那边好像还好。”

　　虞子凝头彻底大了。

　　两个小时后，虞子凝在学院行政办公室里核对了一下自己损毁物品的清单。其实属于她的那份清单很简单，葛芊在抓起十六的笔记本电脑朝墙上砸时，将她的一瓶乳液撞到地上摔碎了，那瓶乳液是她在超市买的杂牌子，也不值钱。

　　“不主张索赔吗？”民警问她。

　　“嗯，不是贵重的东西。”虞子凝说。

　　索赔的话，还需要提供当时的购买发票，说不定还要请第三方估价，想一想就好麻烦。

　　十六垂头丧气地缩在桌子另一头，却迟迟没有在她的损坏物品清单上签字。行政老师再三催促，她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笔。

　　“我也不要求索赔。”十六说。

　　虞子凝和十六往寝室走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秋天的夜风有几分寒意，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从两人身边掠过，头顶巨大的梧桐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所以，你和葛芊到底打算要怎么办？”虞子凝问。

　　十六垂头丧气，好像刚刚被暴打了一顿一般：“我不知道。”

　　“那你应该对葛芊表态吧，”虞子凝皱起眉头，“到底应该怎么办，不能这么一直吊着人家。”

　　“我并不想吊着她，”十六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虞子凝摇摇头，她实在无法理解十六的脑回路。

　　寝室里现在跟战场一样，十六说自己会打扫。虞子凝端着脸盆去卫生间洗漱，当她刷牙时，在卫生间的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她发现自己居然看起来非常疲惫。

　　虞子凝躺在床上时，发现微信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她赶紧点开微信，是江晚晴发来的信息。

　　-你和路绎辰聊什么了吗？

　　虞子凝愣住了，江晚晴为什么要这么问？是路绎辰对她说了什么吗？

　　——有关江晓晴的魔咒。

　　这本不该是虞子凝知道的事情，可是虞子凝还是打听了。因为她很好奇，她想要翻阅江晚晴，她想要将那本厚厚的、属于江晚晴的简历全部填写完。不是为了应付CHO，她只是想在那片灰色的冷雾中，接近属于她的雨中女郎。

　　说来真是可笑，我居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同情你。

　　虞子凝小心翼翼地回复：我们聊了聊你的工作。她说你一直很忙。

　　江晚晴没有再回复。而十六吭哧吭哧地在扫地，玻璃渣和杂物从水泥地面上刮过的声音令虞子凝感觉到心烦意乱。她想要在对话框中再输入一些什么，她想说“我舍友的女朋友今天把我们的寝室砸了”，随后她把对话框中的字一个一个删掉，又输入“我什么都没有问路教授”，她同样也把这句话删掉。

　　她突然理解了十六面对葛芊时那种摇摆不定的情绪。可是我不会像十六那么渣，虞子凝暗暗想，我只是过于小心地接近她，随后，我被我自己的恐惧打倒了。

　　可以让我再靠近你一点吗，利维坦小姐？

　　你的世界，可以暂时不要下雨吗？

　　我爱“一汀烟雨杏花寒”，可是我也爱“水烟松色远相依”。

　　我知道你比我大了七八岁，我也知道你有一个得了绝症而幼年去世的姐姐，我知道你的父母会把你作为姐姐生命的延续，我知道你的工作忙碌而琐碎，我知道你和我有着相似的考研失败的经历，我也知道你内心深处的恐惧。我做了这么多，我期待你给予回应，我的雨中女郎。

　　虞子凝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头。她睡着了，大概做了什么悲伤的梦，不过她一点都回想不起来，唯独眼眶里残留的湿润提醒她，大概昨晚没有睡好。

　　天还没有亮，虞子凝坐起身，被子滑落到膝头。她凝视着窗帘外熹微的晨光，然后意识到，十一长假就快要结束了。

　　就在此时，虞子凝有了一种冲动：她想要再度去雨中女郎的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