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女郎》颜昭晗

17、斐波那契数列（1）

　　虞子凝连忙关上书柜镶着亚克力玻璃的门，匆匆从书房中走出来。

　　“学姐，你这么快就回来啦——”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踏入雨房的不是去而复返的江晚晴，而是路绎辰。她穿着很随意，手里还提着电脑包。

　　路绎辰看到虞子凝，顿了一下，随后率先开口打破冷场：“唔……我没有见过你，你是晴晴的朋友，还是妹妹？”

　　路绎辰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稔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来，然后打开了电脑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就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放松。

　　晴晴。笑死。

　　但是虞子凝没有笑。

　　虞子凝的心底蓦然蹦出来了一个念头，就像那天雨中女郎把她和十六送回学校，十六原地蹦起来那样：路绎辰和江晚晴，不会在谈秘密的恋爱吧？不然，路绎辰为什么会有雨房的密码，而且她当她来到雨房，看起来真是“宾至如归”？

　　尽管现在虞子凝也知道了雨房的密码。112358，江晚晴告诉了她这六个数字，她永远都不会忘。

　　“呃，我是学姐的……朋友。”虞子凝越说越磕巴，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那句“不会来事儿”的诅咒像法海的金钵一样加诸于身。再怎么说，路绎辰也是老师，“和老师共处一室”触发了她长久以来作为学生的ptsd，事实上可能没有那么严重，她只是觉得……很不自在。

　　冷静点，虞子凝同学！

　　虞子凝轻轻咳嗽了一声，及时打断自己的情绪天马行空侵蚀理智。

　　“我是文学院研一的学生虞子凝，我的导师是陆锋陆教授。”她说。

　　路绎辰抬起头，打量着虞子凝，她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好像在回想什么。

　　“哦，你是……”路绎辰的眉头舒展开来了，“我加过你的微信，你的微信头像是派大星吧。”

　　虞子凝感觉自己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她真的是随便从网上下载了一张派大星鬼迷日眼的表情包作为微信头像，虽然同学和朋友都没有说什么，不过现在被路绎辰直接说出来，那超级奇怪的好吗！

　　可是，在尴尬之余，虞子凝不得不佩服路绎辰超强的记忆力和整合能力，她居然能记住一个其他学院的陌生学生的名字，并且能和她的微信头像联系上，她们甚至在微信上还没有打过招呼呢！不愧是J大本硕博连读的高材生。

　　糟糕，这种感觉更糟糕了。

　　“啊，是我，”虞子凝说。她小心地挪到沙发旁，在紧靠扶手的位置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不过她忽然又想起来路绎辰应该算是客人，她得学着“来事儿”一点，于是她马上又站了起来，“路老师您要喝点水吗？”

　　“不用不用，你坐着，我就改改作业，”路绎辰摆摆手，她一边说一边轻声在笑，那种笑和江晚晴似乎并不相同，“我想喝水我自己会去拿，别紧张。”

　　路绎辰开机，点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密密麻麻排列了几十个pdf文件。

　　虞子凝很尴尬地坐在沙发另外一边，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充满压抑的沉默，又怕会打扰到认真批改学生作业的路绎辰——尤其是，她观察到，路绎辰似乎也逐渐戴上了痛苦面具。她在用力关掉一个页面时，甚至小声嘀咕，“怎么想的，用卡方这样来检验相关性。”

　　我想要做点什么。但是就像昨晚我扮演“装睡的人”时，我发现现在我唯一能扮演的，是一块挤在沙发角落里的人形石头。

　　再度关掉两个页面之后，路绎辰没有抬头，但是她用轻松的语气问：“你是晴晴的朋友？”

　　虞子凝嗯了一声说：“上次我的导师让我去接一个学姐，我认错了，把江学姐认成了她，就认识了。”

　　路绎辰没有说什么，她皱起眉头凝视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数字。尽管文科生并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不过虞子凝知道，那应该叫“矩阵”。

　　她、江晚晴、路绎辰就像是被扔进矩阵的实数。

　　不，这个比喻并不恰当。

　　她们更像是被随机扔到宇宙中的星辰。路绎辰是聪明闪耀的金星维纳斯，她是拖着扫把尾巴无序飞行的彗星，而江晚晴……

　　虞子凝不知道江晚晴算哪颗星星。江晚晴是雨中女郎，是利维坦小姐，她的落处，应该是一处雾蒙蒙的、潮湿、空茫的世界。

　　“是吗？那倒是还挺有缘分的。”路绎辰随口说。虞子凝能够听出路绎辰的弦外之音：我只是这样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你们确实存在“缘分”。

　　可是我强求来了我们的“缘分”，虞子凝带着一种反派般刻薄的心情想，我还得谢谢你啊路教授，谢谢你和我的导师都姓lu，我就能够拦住江晚晴，展露我最甜美的笑容，问她，“lu教授让我告诉你，他在高新校区”。

　　“学姐刚刚走，单位给她打了电话，她说要去处理个业务，她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虞子凝说。

　　“正常，她那个工作啊……”路绎辰叹口气，“就是那种性质。忙，随叫随到，很消耗人。”

　　“好辛苦。”虞子凝说，心中涌现出对江晚晴的敬意。

　　或许还有一些其他情感，但她理不清。

　　“上班哪有不辛苦的，”路绎辰侧过头，瞟了虞子凝一眼，似乎在对她进行某种“评判”，不过她很快又将注意力投向了笔记本电脑中学生糟糕的作业，“要珍惜上学的时光啊。”

　　她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把虞子凝吓了一跳。然而路绎辰只是打开一张Excel表格，在上面登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可别让我期末又捞他。”

　　路绎辰站起身，径直绕过茶几走进厨房，虞子凝听见冰箱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过一会儿路绎辰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两瓶易拉罐装的气泡水，她递给虞子凝一瓶，自己打开另外一瓶。

　　好没有边界感啊，路教授，你在雨房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你是繁星万点的夜空，你是灿烂的阳光沙滩，为什么雨中女郎偏偏能够如此包容你？

　　虞子凝捧着手中冰冷的易拉罐，像是捧着一颗凉透了的心脏。

　　“我最近打扰了晴晴不少，平白给她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路绎辰继续批改学生的作业，气泡水的气泡从易拉罐底部升腾破裂，在空气中炸开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噪音，“好在这个课题快结束了，我就可以不用麻烦她了。”

　　虞子凝不知道如何回应。

　　是炫耀吗？炫耀她和江晚晴的熟稔？似乎也不是，路绎辰的语气很随意，她那样举重若轻地就把这事说了出来——我，一名高校副教授，一名高材生，我需要她，我需要雨中女郎给予我工作中的帮助，她因为我而变得更加忙碌，我也许觉得愧疚，可是我不会后悔——就像路绎辰轻而易举就能在J大本硕博连读，当上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评上副教授。

　　她太优秀了，所以一切就成了理所当然。

　　“学姐好像很忙。”虞子凝只能回以这样一句废话。

　　“进入社会，都得学着自己消化压力，”路绎辰说，她这句话的语气太像在课堂上的说教了，她可能也意识到了，所以又将语气变得轻柔了一些，“晴晴又是喜欢给自己施加压力的那种人。”

　　“诶？”虞子凝问道，她刻意让自己发出这个字的声音不要那么像“えーと”，“我觉得学姐很温柔，而且……很淡。”

　　路绎辰再度转头看着她，挑起一边的眉毛，让虞子凝足以窥到路绎辰在工作中投射出的果决和凌厉。

　　“很淡？”她问道。

　　“嗯，就是那种，像是有点疏远，有点冷的样子，”虞子凝努力描述着，她扯出了自己最擅长的专业技能——试卷上“写满就能得分”，“类似于‘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的那种气质，并没有非常冷，可是很难接近。”

　　路绎辰微微笑了起来，虞子凝也笑了。她大概会觉得我掉书袋子的样子很可笑吧。

　　“确实有点那种意思，如果晴晴听到你这么形容她，估计会挺高兴的。”路绎辰说，她重新又投入到工作中。

　　虞子凝手中气泡水的易拉罐外已经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流淌。她探过身，从茶几上摆放的纸巾盒中抽出一张纸巾擦拭掉水渍，随后她就开始在手中攥起那团纸巾。

　　我该要坦率告诉江晚晴我对她的看法吗？

　　过了几分钟，虞子凝忽然问道：“路老师，您知道江晓晴吗？”

　　路绎辰正凑近了电脑屏幕，皱眉研究一段文字，听到这话，她忽然坐直了身体，好像有些惊讶地看着虞子凝，她大概想要说些什么，甚至可能都要说出来了，仿佛在拍摄拙劣的刑侦剧中，受害者在临死前用鲜血在地板上写下“杀人凶手乃是”后戛然而止，有那个功夫，他都够把凶手名字写三遍了——

　　路绎辰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