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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雨房密码(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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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子凝安静地躺在次卧的床上,门关着,窗帘也拉着,室内一片黑暗,像一个临时容身的庇护所。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将手放在心口,感受心脏砰砰跳着,但是她很平静,似乎是她的心肺系统和大脑正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博弈。
我刚才想得太多,所以我现在很累。我不知道应该再想什么,怀疑什么,而且一切都不会因为我的想法而改变。
这张床的宽度有些尴尬,虞子凝忽然想,大概宽一米三五或者一米四吧,比单人床要宽,却又比双人床要窄,仿佛是给一个大胖子准备的,又仿佛可以容下两个吨位并不大的人并排躺下,比如……
虞子凝同学,打住!
虞子凝在黑暗中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尽管除了天花板,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尴尬。可是她因为这种遐想,感觉内心中一种带着负罪感的满足正在缓慢充盈。
雨沙沙地下着,在玻璃窗上敲出轻响。现在才晚上九点,江晚晴一定还没有睡吧,她在忙什么?她会不会在那个灯光幽暗的客厅中等待、徘徊,直到虞子凝轻轻推开房门,问道:“学姐还没有睡?”
虞子凝没有勇气去这么做。
我真是个胆小鬼。或者,我只是在扮演一个懂礼节知进退的,学妹。
我们之间清清白白,问心无愧,没有丝毫值得遐思的旖旎暧昧。
眼下的情况,我唯一适合的身份,就是装睡的人。
虞子凝听着雨声,居然产生了一点“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的哀怨。装着睡,居然就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天亮,连梦都没有做,也可能做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梦,在醒来的时候,就瞬间全忘了,像叶片在水面上留下的涟漪又归于平静。虞子凝侧躺在床上,看着米色的窗帘,像是一个巨人挡在窗口,一点阴沉的天光透过布料照射进来。
我真的在雨中女郎的家中度过了一夜。这不是梦。
虞子凝拿起手机,刚打开微信,十六的信息就哗啦啦地涌了出来,像塞得过满的柜子骤然拉开,里面的杂物散落一地——
十六: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十六:边角料!help!
十六:(语音电话)对方已取消
十六:啊啊啊边角料你在哪里,你不会失踪了吧
十六:救命啊救命啊
十六:(语音电话)对方已取消
虞子凝赶紧给十六回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几声,十六接起来了,声音有气无力的:“我没事的边角料,还活着。”
虞子凝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我不在寝室,听说是葛芊来找我,我本来想让你帮忙应付一下,结果你也不在寝室也不接电话……”
“我昨晚出去玩了,手机没电了,”虞子凝搪塞道,“那……没什么事吧?”
“希望没事吧。”十六重重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希望没事?虞子凝盯着手机屏幕,想了想葛芊除了给十六的导师发邮件之外,还会做点什么。
比如做100多页的pdf文件。
虞子凝打开次卧门,叼着牙刷去卫生间洗漱。雨已经停了,晨光铺进客厅,在岩板地面上留下淡淡的光影——东户房型果然上午采光好。
房子里静悄悄的,主卧的门半掩着,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好像从未有人在这里就寝。天晴了,雨中女郎就消失了,从她的住处、她的雨房、她的11601中消失了,留下虞子凝在原地大惑不解,仿佛内脏突然缺失了一块,那种感觉,简直有点像某种强迫症的躯体化。
房门响起了密码锁按动的响声,伴随着“门已开启”的电子音,江晚晴穿着她昨天那件运动外套走了进来。
“我起得早,所以去买了早餐。”她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那里可能装着鸡蛋灌饼或者煎饼果子吧,塑料袋中凝结了一层细密的白色水汽,看不清楚其中内容。
虞子凝的内脏又回来了,补在原处,严丝合缝。
她们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既不是鸡蛋灌饼,也不是煎饼果子,原来是水煎包。江晚晴一直在划拉手机,好像是在工作群中回复消息。
虞子凝希望自己能吃得慢一点,这样就可以晚一点再对雨中女郎说:“打扰学姐了,我得回学校了。”
我希望她能尽快回复完工作群里的信息,这样她就可以抬起头,对着我笑道:“干嘛急着走?”
我想多和她相处一会儿,在此刻雨过天晴的清晨,秋季苍白的阳光从阳台落地窗爬进来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利维坦小姐就坐在我的对面。尽管我现在满手油渍,嘴里还一股水煎包的韭菜味。
利维坦小姐一直在回复消息,几分钟后又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她接起了电话。她应该是在谈工作的事,因为她说“我记得上级单位的职能除了业务指导,还包括工作协调”,她还说“既然现在XX区和XX区都还没有落地,凭什么要让我们先落实?”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不怎么温柔。
随着谈话朝着某一个事项的具体推行方案,虞子凝眼睁睁看着江晚晴正一点点戴上痛苦面具,她对着电话在翻白眼,可是她说的话却客气坚定。她看起来很烦躁,鲜活的、生动的厌烦,却无可奈何,工作像五行山一样压在她单薄瘦削的肩头上。
唉,这就是我一直在躲避的事啊,离开校园,成为一个有工作(甚至可能没工作)的社会人。
虞子凝再度感受到雨中女郎身上散发的那种雾气——和献血时那悲伤的白雾不同,她现在好像正散发某种充满怨气的黑雾,这已经不需要敏锐的触角去察觉了,她身上的怨气快凝结成实体了。
该死的工作。
江晚晴挂了电话,猛地站起身,把虞子凝吓了一跳。
“我去单位一趟,有个内网报表需要重发,”她去玄关柜上拿车钥匙,仍然戴着痛苦面具,嘀咕着抱怨,“放个假都不得安宁,烦死了。”
她踢开拖鞋,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看着虞子凝,一缕没有束好的长发垂落肩头。她的痛苦面具分崩离析,她看起来就如同以往那样从容又温柔。
“我可能下午才能回来,你吃完饭要是有事就先走吧,”她说,语气平静,“对了,我家房门的密码是112358,你随时可以来。”
虞子凝手中剩下的半个水煎包正在一点点变凉,她愣在那里,很可能门牙上还沾着韭菜叶——门关上了,雨中女郎走了。
等江晚晴从这个被定义为“她家”的空间中离开,雨房在此时就变得乏善可陈。虞子凝三两口吃完水煎包,收拾了餐桌,她看到自己放在沙发上的书包,忽然意识到:她也该离开了。
如果不离开会怎么样?雨中女郎现在可能还在驱车前往单位,虞子凝甚至能想象到她一边抓着方向盘,一边嘀咕着骂人——骂领导、骂同事的模样。她不会计算虞子凝在她家逗留了多久,她甚至非常信任地把房门密码给了她。
我的雨中女郎啊,你究竟是如何定义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呢?
我不应该再继续待在她的家里,给她添乱子了。虞子凝想,很快她就又悲哀地琢磨,归根结底,她本身就是那个“乱子”。
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游移到江晚晴的书房。房间中靠墙放置了一排书架,什么样的书籍都有,虞子凝大致扫了眼,她发现江晚晴好像很青睐《中国国家地理》和《博物》的杂志,至于其他书,似乎也随意地摆放在一起,没有分类,《幻城》的旁边是一本《社会研究方法》。虞子凝满意地在书架中发现了《日瓦戈医生》,这才对嘛,喜欢阿赫玛托娃,多半也应该会喜欢帕斯捷尔纳克。
书架角落里有一旧书,是中华书局的1974年出版《说文解字叙讲疏》,虞子凝好奇地将书取了出来,翻看了几页,里面掉出来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是彩色的,但是颜色已经暗淡失真,照片里是一个穿连衣裙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片荷花池前,愁眉苦脸地望向镜头,眉眼依稀和江晚晴有点相似。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爱女江晓晴北京颐和园留念,1988年7月12日。
江晓晴。
从名字上看,应该是江晚晴的姐姐吧。从这张照片上记录的时间来看,江晓晴应该比江晚晴大了很多——至少十岁。
虞子凝从来没有听江晚晴提过她的姐姐,或许因为年龄差距过大,所以比较疏远。虞子凝将说文解字和照片放回原处,感觉像窥探到了某些机密程度并不怎么高的秘密,这种动荡的心情让她自己都忍不住训斥自己——有个大很多岁的姐姐,也不是什么非常值得评判或者挑剔的事吧!
虞子凝记得自己曾经读过一篇文章,有人说非独生子女家庭中的孩子会倾向形成“长子人格”和“次子人格”,长子人格强势、有控制欲,次子人格敏感软弱,举的例子是孟晚舟和姚安娜。虞子凝琢磨了半天,雨中女郎是否能和“次子人格”联系起来。
好像,并不能——但也没那么绝对。“有可能,但不一定”。
就在这时,房门的密码锁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