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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外婆 ...

  •   八

      木叶倚在公交车的车窗上闭目养神,公交车颠簸个不停。
      “一会儿去看外婆,干万别哭。”妈妈在电话里叮嘱木叶。
      外婆病得突然,上个星期还在家烧辣子鸡,三天前突发脑梗,一跤摔倒就爬不起来。医生说外婆很可能终身瘫痪。
      星期二黑漆漆的夜晚,木叶独自在家等妈妈回来,等到十二点。妈妈带回外婆可能瘫痪的消息。脑子一片空白,木叶抱着妈妈一直哭,假装不知道妈妈也在哭。她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妈妈断断续续地讲,外婆摔倒以后,很久都爬不起来,才给舅舅她我打电话……医生说如果动手术,可能治好,也可能在手术台上就下不来了;保守治疗的话,能保命,但很可能瘫痪。医生反反复复强调动手术的风险,最后没有动手术……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呢?” 毫无意义的问题,也许是在寻求安慰,然而木叶想不到这么多。
      “我不知道。”
      凌晨两点,木叶还醒着,眼睛刺痛。不知过去多久,在昏昏沉沉似醒非醒的梦境中,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推搡着三四岁的木叶,突然她被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身后抱起。是外婆。这是木叶真实的、最早的记忆。妈妈说那次她走丢了,全家找她找得好急,还是外婆找到她的。木叶依稀觉得,这是她人生的起点。
      住院楼几乎照不进阳光。躺在病房里的外婆,眼睛半睁半闭,脸嘴有些歪斜,木叶觉得陌生。舅妈要木叶不停地跟外婆讲话。木叶也不知道讲什么好,难以置信,她跟外婆住在一起那么久,要么写作业,要么坐在一起看电视,竟然对话极少。
      “辣子鸡怎么烧?”
      “八宝饭怎么做?”
      外婆断断续续地答,勉强算是清醒,但并非完全清醒。“你今天早饭吃了什么?”
      “包子。怎么谁都问我早饭吃什么?”木叶看向护工阿姨,核实答案,护工阿姨身形魁梧,神气有点不耐烦。答案不对。
      “你跟外公以前有什么故事?”这次外婆讲得比较长。“我小时候呢?”不记得外婆答了什么,很简短,也不好玩。
      实在讲不下去。“想看我们班同学的照片吗?”
      外婆慢慢地抬起右手,想摸木叶的脸,木叶俯下身。
      病房里有些沉默。舅妈问了一句,木叶还有两个月就中考了?木叶点头。
      木叶在医院待到很晚,余下的无话可说的时间里,她不断地帮外婆按摩左臂和左腿,据说这样恢复更快。

      九

      外婆几次转院,每一次妈妈都要折腾一整天。偏偏爸爸这年工作不顺,总是出差。医院允许病人住院的时间不超过十五天,只好四处辗转。
      走进新的医院,大楼前是一个敞亮整洁的院落,院落边摆放着几盆三角梅。引人注目的是一棵极高大的、木叶叫不出名字的树,郁郁葱葱,树下常坐着乘凉的老人和小孩。病房里只有两个常住的病人,相当清静。
      木叶背着书包走进病房,新来的护工阿姨在跟妈妈说话。
      “姐,今天没拿到药,要续费。”新护工姓杨,五十来岁,短小精干,看起来有点滑头。后面的对话,大概是杨阿姨说外婆又偷懒不想锻炼,被医生批评了,晚上又扯呼吸机,哪家雇主还给护工供应水果和牛奶——不过近期不怎么提别家护工的事,邻床的护工张阿姨勤快又老实,雇主还莫名其妙指责她偷吃东西。木叶没仔细听,琢磨着一欠费立即停药的事,头一次认识到医院某些方面的残酷。
      外婆晚上忙着扯呼吸机,白天呵欠连天。木叶叫她举手锻炼,她不动,摇摇头说太累了;妈妈叫她举手,她还是不举,只有杨阿姨比较凶,她拗不过,只好开始锻炼。这次的医院同意给外婆做康复治疗,现在已有很大起色,外婆的左腿可以抬起来一点点,能扶着床站两三分钟。
      木叶推着轮椅,送外婆到康复训练室,妈妈和杨阿姨也跟去。
      康复室不大。外婆躺在床上,护士姐姐帮她拉伸手脚,左手臂和左腿各抬起来几十次。然后杨阿姨扶她站起来,慢慢走到桌边。她走路时左脚在地上拖,脚尖向外偏,头埋得很低,怎么提醒都改不过来。
      “抬头抬头!看我!”木叶在外婆面前蹦两下,外婆抬一下眼睛,头又低下去。
      外婆站在桌前,腰被腰带绑在扶手上,不会摔倒,左手试着拨弄桌上的木棍,但完全使不上劲,于是作弊,用右手帮忙。
      “站直,抬高!站直,抬高!”身后传来响亮的声音,木叶回过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练习走路,一步一停,抬右侧腿的动作过于夸张,像是在跳。老太太走到桌台旁,护士姐姐对木叶说:“这老太太挺厉害的,以前读过硕士,会讲英语,你跟她说说看?”
      “Hello,good afternoon!”
      “Good……after……noon!"老太太反应迟钝,发音也含糊。
      “她以前很厉害的,后来生病了,才忘记好多东西。”护士姐姐微笑着。
      听妈妈说,这老太太的儿女在外地,很少有人探望她。护工便打两份工,草草打发她,花更多精力照顾有家人时常探望的另一个病人,她有时候想上厕所,喊护工,护工也不理。
      每个星期五,木叶都来探望外婆,在医院待到晚上十点过。这天离开时,妈妈留一盒哈蜜瓜给外婆和杨阿姨,也请邻床的护工张阿姨吃。张阿姨四十来岁,腿有点瘸。她说:“谢谢你!你不怀疑我偷吃东西,还请我吃水果,谢谢你,谢谢你!”
      回家的路上,妈妈跟木叶说,对护工阿姨好一点,她们也会对外婆好一点。木叶正考虑以后要不要学医,她不知道长大后要做什么,但家里可能需要医生。又怀疑近期开销过大,家里快没钱了。还有,好久没有去看外公。
      妈妈决定给外公外婆租一套离家近的房子,外公不想搬家,跟妈妈吵得不可开交。星期六去外公家时,木叶对外公说:“搬到我家附近的出租屋好不好?离我近。”
      外公点头,快要秃顶的脑袋上只留下几根稀稀软软的灰白头发。他大概觉得木叶跟他是一边的。

      十

      妈妈每天奔波在单位和医院之间,木叶只好自己做晚饭。
      木叶自以为会做菜,然而自己做了几天,不得不承认妈妈做的菜比较好吃。住处是出租屋,只能用电磁炉炒菜。她自己炒的胡萝卜半生不熟,炒豌加水太早,煮不软还没味道,多数时候只是把菜做熟。有时汤没煮好菜就凉了,有时饭还在煮,菜和汤都放凉了。她只擅长炒蛋炒饭,炒出来觉得好吃,给妈妈留一点。
      她自己摸索,牢记等饭快煮好再煮汤,最后炒菜。由于水的比热容大,汤不会凉得太快;胡萝卜多炒一会儿,不要炒一下尝一片,最后只剩半盘;炒豌豆不是煮豌豆,不要一开始就加水。她从前看外婆炒,只知道要加水,不知道多久加,豌豆往外跳的时候,盖上锅盖别让它跳出来,事实证明不会糊,多焖一下再加水,才能炒出印象里软糯香甜的味道。
      妈妈下午偶尔有时间,先帮木叶做菜再去医院,木叶回家时菜没有凉透,偷懒不想加热,拌着热饭吃还是温的。
      她那段时间经常生病,身体难受的时候,无力把握生活的感觉尤其强烈,蹲在地上不出声地一抽一抽地哭。印在记忆里的却是同学接来的热水,借给她的不合身的外套,还有问候。与她很少说话的后桌,帮她收好书包,记好作业。
      有时会做相似的梦。醒来后的印象很模糊,只感觉梦境是亲切温暖的,似乎有院落和牵牛花。也许校园角落里的牵牛花入了梦。

      十一

      多少天没有好好写作业了。抱着“明天一定要好好学习”的决心,木叶还是交不出作业。看不见迷雾封锁的未来,也做不好手边的事。不自觉地穿过灌木丛,穿过树枝遮掩的小径,眼前一片浓绿,一仰头,看见槐花半开半谢。往前走,一丛茂盛的牵牛花藤吸引住她的目光——或是贴地游走,或是攀附灌木,或是彼此缠绕,凌乱而无拘无束。
      大抵牵牛花泼泼洒洒的生机点染着她,此时她的心情轻松了一点点。
      她呆站在这里,外面街上的人,操场上的人,来来往往,仿佛活动在另一个世界。她从未见过别人来到这里。这里属于她,容她暂时放空。
      不早了,回家吧。她对自己说。
      她坐在书桌前,笔悬在空中。
      七点四十八,要不八点开始写作业?她只是发呆,不停地看表,在屋里踱来踱去。八点零一分,要不八点十分再写?
      “该写作业了,作业真的写不完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底焦急地叫喊。
      “我不想写,就是不想写。”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快去写作业!”
      “乖,先写一页,就写一页,好不好?”
      “不写!”
      “为什么要中考?为什么有作业?所有的人都在中考的怪圈里打转,所有的人都像提线木偶一样莫名其妙。这地球为什么不爆炸呢?”
      数不清多少个自己的声音争吵不休,重重叠叠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手里握着笔,笔悬在空中,没有焦点的视线落在练习册大片的空白上。抬眼看见中考倒计时29天下面那行“雪涯高中理科实验理化学科代表”,有些脸红,勉强写两个题,又摔了笔。
      十点过两分,带回来的作业几乎没有动。
      闭上眼,牵牛花的影像浮现在脑海中。心情稍微安定。洗洗睡吧,明天一定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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