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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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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一家的家里人得上这种病,那他们就别想在村里立足了。没人会再去他们家串门子,甚至路过他们家都得绕道。人们都惧怕它那可怕得传染性和遗传性,还有老一辈留下来得说法。麻风病传男不传女,所以这家得男娃是说不到婆姨得。只要有姑娘听说男方家得父亲或兄弟是得赖子死得,那是肯定不会嫁的。
老毛在堂屋里双手背后面来回踱步,他想去看看哥哥。以前他们刚分家,日子过的紧巴巴的,时常都在饿肚子。他哥就趁晚上凤兰睡了给他们拿来红苕和荞面馍。有一次他发生病发高烧,烧的抽筋翻白眼。是他哥大半夜的背着他,翻山走小路把他背到县医院才捡回条命。那时候又没个手电,深一脚浅一脚的。有几次差点摔到山崖下面去。烧退了,他哥又把他背回来。还有好多.......他现在脑壳里全是大哥的身影,人家都说他怕婆姨
。可大哥对他们的好是实实切切的。他只是太老实了,又不太说话,才被盖上了庸懦怯弱的帽子。
这些年他太忙了,忙生产队的事,忙一大家子要吃饭上学的事......今年又打定主意要盖房子,天天在山林子里钻着,都好久没去看看这位大哥了。不行,我得去。他正一只脚跨过门坎长袖叫住了他。这回她没法向着他,麻风病染上不是一个人倒霉是一家人 。“你真要去。”老毛没有回头。毅然走出了家门,来到大哥家凤兰在灶房里给一家人煮晚饭,看到老毛来了,她从灶火里站了起来,还没等老毛开口就一只手捂住了口鼻颤抖着身子哭了起来。这个强势的女人此刻变的无比脆弱。老毛最不会安慰女人,他叫了声嫂子又叹了口气,便冲进了勇海的房间。
刚一进门,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夹杂着中药味,直冲天灵。他放慢脚步走到床边,勇海就那么躺着,他的眉毛和头发已经全部掉光了,瘦的皮包骨,脸颊凹陷处是颧骨投射的阴影,煞白的脸色上有一些黑色的斑块。眼睛里面似乎有清水还夹杂着血丝,老毛叫着“大哥,大哥……”勇海似乎认出他弟弟了,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嘴巴微张想说什么。老毛凑近才发现他的牙也掉的不剩几颗了。他轻轻掀开这床破旧棉被,只见他大哥竟然浑身赤裸。这时候景义金来了。老毛严肃的呵斥到:”就算是病了也应该给穿件衣物嘛。“景义赶忙回答:”往天穿的有理这不这几天实在是老火了,屎尿都没感觉了,为了方便收拾才没给穿的。“ 此时勇海变得激动起来,嘴里伊伊...耶耶....的。可是老毛根本听不清。“哥,都怪我,我应该早点来看你的嘛,早点带你到地区医院去治的嘛.......”老毛在这一刻终于绷不住了,他跪倒在了大哥的床边痛哭起来。
此刻他的心里懊悔万分,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回到从前啊!他可以背着他去把病治好,就像小时候他哥背着他一样。一只长满红色瘢痕的手缓缓落在他的头上,老毛抬起头来使劲抓住。勇海还是说不出来话,但他那腥红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随后手垂了落到了床沿上,勇海就这样守着他哥。半夜的时候,勇海突然变得很激动,眼睛瞪圆了,喉咙里有痰在呼哧呼哧。好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上气。老毛握着他的手急忙大声的叫:”哥,哥……“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没了动静。老毛把堂屋里打瞌睡的孩子们和嫂子凤兰叫了进来,让他们来送他老爹最后一程。
屋里顿时嚎声一片,老毛也撇过脸去,擦拭脸上的眼泪。但他现在必须清醒,他把凤兰叫了出去,商量勇海的后事。勇海今年才四十四岁,又是得这么个病走的,他们决定一切从简。勇海跟嫂子交代好了要买的东西请得人。进了屋老毛让景义去打一盆水给他们大净身,可三兄弟一个推搡一个,都不肯去。老毛只好自己去,他用毛巾细细得为哥哥擦洗,才发现他得后背已经糜烂,脚趾头也溃烂,还掉了三根。天呐,他不敢相信,他哥哥该有多痛苦呀。哦——亲爱的哥哥,你这是上辈子造了多大得孽呀,老天爷要这么折磨你。
毕了,第二天,凤兰愁苦着脸回来说:”村里没人愿意来帮忙,我说给人家出钱也没人来。”
“没事,早上我已经叫人给景仁捎信了,他一会儿就回来,再加上我和景义,景和,景荣。也能把这事办好。”老毛其实心里早有预料,但还是心存侥幸让嫂子去请几个人来,说不定有人重情谊愿意来。可现实就是现实。他也只能这样安慰嫂子。老毛和景义选了一块地准备在这挖墓坑,刚下去一锄头,便听见有人大喊:
“不行啊,不能埋着这儿……”老毛抬头,是村里的几个长者,老毛平时也很尊敬他们。说起来都姓毛,说是是同太爷的,也算是同尊。其中一个毛福田走在最前面,他今年69,但身体不行,看他走的气喘嘘嘘的就知道。
“嗯.....勇海本来就短命,还得了癞子,他不能埋在祖坟地里。”毛福田表情严肃的说。旁边的老爷子们也附和着”对呀.....就是,不能埋,不吉利……“
”那我哥也是毛姓人咋就不能埋了,那你们说还能埋哪儿。”老毛反驳到,平时他对这些老家伙还算客气他们也表现的很和善。但今天不同他才不听他们在这胡诌。
“你把你哥埋哪儿,我们不管,反正就是不能埋祖坟地里。”老家伙们说着就来抢他们的锄头。老毛没了办法只好叫侄儿们回去了,回到家把这事跟大家一说,凤兰又扑到灶火柴堆里哭诉起来;”这是要把我们逼死呀……“景仁也回来了,在亲生父亲面前跪着烧纸呢。于是老毛和长袖还有他老娘一商量,决定在把勇海葬在他们家自留地的地头上,这下村里人就没话说了。
人的命运就像是天上下的雨点子一样。那一刻,那一天,那一晚会有很多雨点子同时向大地落下,可是他们有的落在了江河湖海,有的却落在了沟渠溪洼。尽管,尽管他们是同一批雨点子。
过了年,又是一年春天。勇海家的景义已经二十三岁了,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景和就比较出息了,机缘巧合成为了一名煤矿工人,常年在外地,但家里的支出都靠他。景荣嘛,今年刚初中毕业,他想去当兵。还有两个女孩儿霞女,柳女,都没读过书。也是这个家的干活能手。凤兰现在一天能往老毛家跑三趟,主要就是要叫老毛给他家的景义娶媳妇的事。现在近处的姑娘女子家是别指望了,就想往远处找,深山里的也没事。这是凤兰的想法。老毛也是把大哥家的事放在心上的,还跑老远去拜托在黑潭子林场伐木的小学同学孙厚德,看山里有没有合适的女子给他侄儿相看相看。
过了没两天,孙厚德便传来了好消息,他问老毛:”地主家的闺女,要不要?”老毛思索片刻,“要,成份不好算啥,姑娘人咋样?家里咋回事啊?”
“姑娘名叫赵莲萍,生养没问题,长得也一般化,就是种不来地,没有下地干过活。早些年家里是大地主,那粮食多的,还有两个长工呢。后来他老子太张狂了,敢自封为玄皇帝,还封他女子叫啥子正宫娘娘。这不还没当两天就被清剿了,家里的东西都没收了。他老子被拉去劳改,后来有病死球了。现在家里就剩她和她妈,两娘母自己搭了个窝棚住,也是造孽啊。“孙厚德一口气把知道的都告诉了老毛。老毛一听,心里窃喜。和厚德又家长里短了些。
随后,他赶紧跑回家跟凤兰说。话说毕了,凤兰迟疑了一会儿,他家景义也算是有人才的,个子高大,脸也周正,要不是他大这个事根本不用愁说不到媳妇,现在却要娶一个啥也不会做的地主女儿。老太太开口了:”多好的事儿呀,我看呀——成,就这姑娘吧,到时候把她娘俩都接咱家来,多好的事儿呀。“凤兰转念一想除了这样的能愿意嫁到他们家来,还有哪个闺女会愿意呢,再说还不用说彩礼钱。就这样,老毛带着景义去了赵莲萍家,很快他们的婚事就定下来了,这场喜事过的很简单,景义把赵莲萍母女接到家来。凤兰给媳妇置办了新衣裳和有里有面的被子,只有同宗的几个亲戚来热闹了一番,其余的村民还是心有余悸不敢来赶这热闹的。
县城里面,景仁的心也在焦灼着,他本来已经有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了。是种子站的惠兰,他那天下乡的时候,看见绿油油的麦田里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她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墨绿色的西装外套和一条白裤子。在小本本上记录着什么。她看见他来了热情的跟
他打招呼了,大大的眼睛闪着活力的光芒,嘴唇是淡淡的桃花粉色,笑起来如天宫美妙的仙子,景仁根本挪不开眼。但他又不敢一直盯着她看。自那之后,他便经常在下乡的空隙去到那片麦田。他们渐渐变得熟络了起来,才知道了,这款实验田是她们培育的新品种麦子,所以她要每天过来记录。还知道了她的父母都是人民教师。这让景义本就自卑的内心更加消极了。但惠兰思想先进明辨事理耐心开导他,让他不要背包袱,现在是人人平等的时代,解放旧时代的思想。
就这样惠兰开明活泼的性格让她们的相处每次都十分愉快。渐渐的她们之间暗暗地出现了一条隐隐弱弱不可言说的情丝。这天惠兰竟然邀请他去家里吃饭。景仁隆重收拾一番后带着礼品来到了惠兰家,她们家并不奢华,简洁整齐,朴素温馨。惠兰父母,还有大姐弟弟都在家。惠兰向大家介绍他后,他们一个一个的跟他打招呼,说话客气有礼,温文尔雅。”一个家庭怎么可以是这种氛围,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他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感觉好有道理。“景仁又想起他的家庭,婆婆父亲经常把脏话挂在嘴边,行为动作也是粗俗至极。这顿饭景仁吃的很慢,他不想让大家笑话他是个农村人。为了面子他也得学会优雅。
惠兰的父亲很健谈,他告诉他:“中华文明亘古千年,亦有百家姓氏,谁又敢说自己的祖先中不曾有过乞丐或者皇戚呢?”他们那天聊了很久。他感觉他应该是给他们留下了好印象的。可是前几天却突然收到了惠兰的诀别信,信里并没有明确说出惠兰要跟他断绝来往的理由。他知道她们一家都是知识分子,说话都很隐晦但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应该是他们知道了他亲生父亲的事。收到信以来,景仁每天都很想去找惠兰,想和她当面解释。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吗?又或着带着她去医院亲眼让她看见医生检查证实自己不会被遗传?不,这简直太荒唐可笑了。
此时的景仁除了每天,除了要承受来自站长侄子繁重的工作安排以外,还要在工作空隙掏出自己破碎的心独自舔舐爱情的伤口。
无论这片土地上发生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件,或有人生,或有人死。或有战争,或和平。或穷苦,或富有……时间与自然都不会为谁停下脚步,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日月交替。有变化的只是地上的人,他们在顺境时,会夸赞自己,觉得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在逆境时,他们就会咒骂老天爷,怪他的冷眼旁观。所谓天道不公,那么“上天”真的是不公平的吗?
其实上天是公平的,只不过是“人”打破了自然的制衡,从而产生了不公。
1970年,春。老毛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破土动迁第一天。这么多年的愿望终于要在今天开始慢慢实现了,这些年,他用他那结实的肩膀,扛够了盖房子要用的木材,挑足了糊墙的黄泥,也终于攒够了修房子要用的钱。本来前两年就已经制好了足够的土胚,可老太太突然身染恶疾,一场风寒,便再也没下的了床。在病榻上造磨了一年多,终得是没熬过来,走的倒也还安详。这件事情带给了老毛数月的悲痛,
振作起来后的老毛,才想起还有未完成的事。他再也不是在心里暗暗发誓,而是立刻就行动起来。清晨,鸡还没打鸣,老毛就起床忙活起来了。他的双脚踩在拌着稻壳的泥里,泥是冰凉的,他的心是火热的,他从来没有对一件事情这么用心,这么激情。长袖则和男人们在一起干活,她虽然没有他们力气大,但手脚麻利也算是一把好手。盛莲和盛英七八岁的时候就都会烧饭了,人还没有灶台高就搭个板凳站上去。她们两姐妹还算幸运的,老毛送她们去念了两年书能识得一些字,后来是两姐妹自己懂事知道家里的难处就都一前一后没读了,回来给家里干活。此刻她们正在灶房里张罗着干活的工人和帮忙的邻居的午饭。
老毛的好人缘让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来义务给他帮忙,凤兰和景义每天都没落下,除外就是兰成礼最积极,老毛在他困难时帮过他,记得有一年他去街上买了毛主席的白瓷像回家,路上走的累了,他就扯了一根树藤挽住了石像搭拉在肩膀上走。可却被一个造反派看见了,因为藤条勒住的地方正是瓷像的脖子,这下可不得了,当即把他抓了起来。说他不尊敬毛主席,有反动行为……把他那本来就破败的家翻了个底朝天,还连续在村里小学批斗了他三天。后来还是老毛出面把他保下了,后来即使只是一碗稀米汤,一条囫囵点的棉裤……他也已经感激涕零了。
由于人多力量大,老毛的新房两个来月就落成了。那是三间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土瓦房。房子晾过潮气后,他们要搬新家啦,旧的茅草屋留作灶房。这下一家人别提多宽敞了。 这天,景仁回来了,他们的农机站根据上面的政策改成了农机公司,在他们乡上也成立了一个站点。他被任职为站长,手底下也有了四五个下属供他差遣。虽然职位升迁了,家人们都为他高兴,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结局。他本来有一个可以调去地区公司当副办公室主任的机会。为此,他经常在下班后跑到李战长家里给他的孩子辅导作业,并在他们家那巴掌大的菜地里找存在感。李站长的爱人倒是很中意这个看起来勤劳朴实的小伙子。上面的领导班子下来开会检查,他也是一改往日的怯懦,第一个冲到前面,附和着领导的话。他还在他们走的时候打听了他们的喜好,每个人都送上了相应的礼物。他以为他这次铁定无疑了。但是他错了,他没背景,没关系,没人脉,努力争取的机会被一个关系户给偷去了。这让他又不得不怨恨起自己的出生,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个当部长的爸爸呢?
这下,景仁每天下了班就骑他的自行车回家来了。晚饭也成了一家人最热闹的时刻,虽然没有一个像样的饭桌,板凳也矮的像短腿猫一样。但是老毛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这天景仁下班回来正埋头扒拉着饭呢,她亲妈凤兰来了她红光满面的告诉他儿有喜事儿。“景仁呀,妈托人给你说了一个媳妇儿,道沟村的叫张玉梅。就是我们屋后你翠环婶的妹妹,我已经帮你相看过了,姑娘长的端正,小巧玲珑的。挺好的,她现在就在她姐家耍呢,你要不去看看?”
景仁怔了一下,又继续扒饭。”不,不去。“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凤兰继续劝说:”你看你都多大了,二十多了,你大哥景义虽然本事不如你,但好歹有个媳妇现在娃都两个了,还有你二哥景和虽然是去给人家当上们女婿,但好歹也有个家业。咱们家的名声你是知道的,差不多的女子,哪个愿意来?”说起这个,景仁又想起惠兰跟他分手的原因。唉!也许他再也遇不到惠兰那样的女子,现在他真的就要接受命运的安排了吗?正想着他大老毛也进来了。
”以前咱们家那个破宅子,让你们姐妹兄弟的跟我们吃苦就不说了,现在房子也宽敞了,是时候该成家了。“咳……咳老毛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最近他总感觉喉咙里痒痒的像是有蚂蚁在爬,止不住的想要咳嗽。景仁看着父亲满眼心疼。”你想想你死去的老子,你想当个不孝子吗?”凤兰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说。
“对嘛,我等哈就去找张玉梅。”景仁最是爱面子,他不想别人说他不孝。夕阳的残影照在山尖尖上,黑夜随即袭来。景仁并没有去找张玉梅,他去和兰成礼放牛牛天黑才回家。第二天清晨,他去井里打水,在路上他听到有人叫他:”哎,毛景仁。”他停住脚步,回头张望不远处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正向他走来。她穿着一件红色上衣,看着很新,藏蓝色的裤子上有一块黑色的补丁。走进之后他发现她的个子真的很矮,能到他胸膛一点,皮肤黄中带白像是营养不良的贫血。不过头发倒是又黑有厚,扎着两个长长的大辫子,一双眼睛痴痴的望着他。
“你是?”景仁问到。“你昨天下午为啥不来找我?我等你半天”姑娘自顾自的说话,似乎还有点儿气愤。哦,他就是张玉梅,景仁恍然大悟。
“你就是张玉梅呀?”
“对呀。”
“我昨天家里有事走不开.”景仁撒谎了。
”那你今天下班了来我姐家耍嘛。“
一个姑娘大胆的邀约,虽然他心里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并不好,但是他可是文化人,他不能没礼貌。”嗯。行。“他答应了。
张玉梅炽热激情的爱让他有点招架不住,她也不顾面子了,天天来他家找他。经常一待就是一天。景仁表面不动声色,听着她叽叽喳喳像个麻雀一样的话语。心里根本不谢这个女孩,甚至是嫌弃。她觉得他高大英俊,工作体面,绅士有礼。他觉得她长的不美,目不识丁,粗鄙不堪。
半年过去了,父母也开始操办起他们的婚事,结婚这天
他心如死水
她欣喜若狂
后山上的黄麂子这几天着实不太安分,一到天麻子子的时候就开始哇……哇的嘶叫,那声音又凄厉,又瘆人。老人家常说,黄麂子叫就会有人要死了。再看看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毛,他已经两天米水不进了。老毛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他时常把咳出来的血随意的往衣角上一擦,时间长了,衣角处斑斑点点全是血迹。景仁也提议带他去县医院检查检查,可他很是倔强,坚持不去。只喝了些刘双全给开的止咳的草药,咳嗽是一点也没好转。经常半夜咳的气都喘不上来。幼小的景贵总会在这是抱怨他父亲吵了他睡觉。
这天天刚露出了鱼肚白,潮湿的露气还未散去。景仁推着他的自行车去上班,刚走出堂屋门口,就看见他大坐在门墩上叫他:”景仁,你来。“原来是老毛觉得自己的日子到头了,他想再多看一下这个地方这个家,他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去另一个世界,见他的老爹老娘,见他的哥哥,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他都还没准备好,他的大儿子才刚结婚他还没看见孙子呢,他的新房子才刚修好,他还没住上多久呢,他的好不容易盼来的小儿子还没长大,他的女儿们还没出嫁……
他这些年太幸劳了,累垮了身体。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不好的病,他不愿儿子去花这个冤枉钱,他也知道这个大儿子,其实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景仁啊,大走了以后,这个家可就靠你了……”话还没说完,事还没交待完,老毛便不醒人事了。据说阎王爷那里有每个人的命数薄,一个人几时几点生,几时几点死都定好了的。
景仁扑到他大身上一阵痛哭,长袖闻声赶来拿起老毛的手试图给他传递点温度,无果后也放声哀嚎,盛莲盛英站在门后面小声啜泣。景贵虽然年幼,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不在了,放声大哭起来。盛英把弟弟搂在了怀里。张玉梅和这个公公没多少感情,她才嫁进来半年啊,为此,她只能在那硬挤眼泪。谁都不愿意破坏这悲伤的氛围。
老毛的丧事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仪式,来的人都表情严肃的沉浸在悲痛之中,几乎没有看见谁嬉皮笑脸。大家对这个勤劳善良的庄稼汉子很是尊敬。族里的老家伙们这回也不阻止了,尽管老毛英年早逝不过三十九岁。按他们订的规矩,短命的年轻人戾气太重,也是不被允许葬入祖坟的,可他们这次意外的都沉默了。可见他们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年轻人的。
老毛去世了,要是在前些年,这个家的活头没了,女人们得哭死。现在他们有了景仁这个“好大哥”“好儿子”他有本事,有知识,有智慧,她们的生活还算有点盼头。
老毛死后的日子里,大这个字从孩子们的口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大还活着的时候”,但是后来这句话也不被提起了。能记起他的人似乎只有长袖了。毕竟他们相濡以沫多年,庄稼人不说什么夫妻情深,更多的是习以为常。她经常在孩子们看不见的灶火坷唠里抹拭着无声的泪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景仁这边虽不喜他这个靠别人说和的婆姨,但却不耽误他们行夫妻之事。
一年后,张玉梅生了一儿子,她盘着头巾坐在床上趾高气昂的指示着长袖干着干那。像是刚打完胜仗的将军,不仅炫耀着她的功勋,还肆意的指挥着下属。景仁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变的沉默寡言,还经常凌言厉色,板着个脸,对玉梅更是没有好脸色。他甚至不和她交谈,玉梅说错话时,他就怒目圆瞪的狠狠的瞪着她,为此玉梅很是惧怕他。
最受宠的小弟来请教他家庭作业里的困惑,他会狠狠的把作业本拍打在他的头上并大骂着:“蠢东西,笨的跟猪一样。”景贵只能吓得躲进母亲的怀里,寻求一丝安慰。但是和别人在一起,他又能和颜悦色的跟他们谈天说地,他似乎成了家里的暴君。玉梅和弟弟妹妹们都惧怕了他,就连母亲也觉察出了他的不同,可她是个老好人,她知道家里的担子都在景仁一个人身上,她也是没话说的。
张玉梅时常挑唆景仁和家人的关系,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总是会趴在枕头上跟景仁哭诉白天的辛劳,婆婆的刻薄,妹妹弟弟像猪一样能吃……景仁一般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不做理会。但这让她变得更加的极端总是时时刻刻的跟着他的男人,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好不容易获得的猎物。她打心眼里觉得她的男人是如此优秀!有多少人想求他办事呀,村里人见了她也都会点头哈腰。她非常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同时他又害怕他被其她女人抢走。
张玉梅的浓烈的爱情在景仁那里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她便把气撒在他的家人身上,她那压抑苦闷的心情才能得到一点点释放。
三年后的张玉梅再次生产了,这次她生了一个女儿。而此时的长袖由于多年的辛劳身体也出现问题,时常小腹疼痛到脸色苍白,下身的血更是没有干净的时候,老人们都知道这是崩病,即便这样她也坚持在状态好的时候帮两个女儿分担家务。张玉梅把大女儿盛莲笼络的很好,因为长袖的病,她嫌她脏。但是自己又不会带孩子,就让盛莲帮她带,盛莲是个没脑子的,她崇拜大哥的能力与威严,时常对他言听计从,为此他自己吃多少苦头都不觉累。盛莲经常把孩子背到背上去山上扯猪草锄地,晚上还要在油灯下做一家老小过冬的衣物。长袖不忍看到女儿如花的年纪如此操劳,即使拖着病痛的身子也要帮她分担活路。致使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坐在棕叶做的扫把上休息一会儿起来已是一片腥红血不仅浸透了扫把还染的满地都是。
这天,景仁终于决定带母亲去县医院治疗。他向邻居借来了背夹子,这是农忙时人们用来运输麦子的工具。他把长袖背在背上,徒步十几公里到了医院,大夫检查过后遗憾的表示来迟了。景仁又把他母亲背回来。此事过后,景仁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大孝子,张玉梅更是逢人就夸赞自己的丈夫如何如何的孝顺……
张玉梅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天晚上毛景仁在值班。大儿子喜欢跟幺爸睡,她一个人带着刚出生不过两个月的女儿睡觉。可她由于睡得太死,翻身的时候竟然闷死了自己的亲女儿。她发现的时候又悔恨,又不知所措。为了掩盖自己的无知,她撕心裂肺的辩解是女儿发高烧烧没了的。
景仁还是那样先是垮着脸,你似乎从这个寡淡的男人身上感觉不到他的任何喜怒哀乐。然后突然站起来狠狠的煽了张玉梅一个耳光,并怒骂到:“寡婆娘。”在无人的黑夜里,他点燃一根烟,冰凉的脸庞上划过两行泪滴。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张玉梅那拙劣的谎言呢,他只是可怜了孩子也可怜了自己。
女儿的不幸离世并没有让张玉梅收敛她的乖张性格,她反而更加变本加利的指示着除了他尊贵丈夫的一切“家人”。她甚至在和村里的人谈闲话时诬蔑是长袖掐死了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污蔑在大家看来都是如此的不可置信。几十年的邻居大家都清楚长袖的为人,只是大家都碍于毛景仁的身份没有戳穿她。说不定家里有个什么事总是要去找他帮忙的,毛景仁可是他们景山村最有出息的官。
张玉梅的行为很快就遭到了她亲姐姐翠环的鄙夷,她有时会对她好意提醒让她不要到处乱嚼舌根。可却被她认为亲姐姐竟不跟她是一条心,以后顺带连她的坏话也说了。
景贵今年11岁在景山村的小学上四年级,学堂在他上一年级的时候就重新修缮了,还是在包谷梁对面,但是这次往旧校舍的右下方移了差不多两百米的距离因为那里更平坦一些。还有了自留地那么宽一点院坝,以前的学堂是没有院坝的,爬上土坡就开门进教室,也不知道工匠是怎么做到的。新学校是四间小瓦房,四面环山周围一公里左右没有一户人家,学娃子们基本都住在高山顶上,或哪个峡沟里。因此学校里就有了许多恐怖传说。
景贵从小由于妈妈和姐姐们的宠溺,他的胆子不太大。他们景山村算是离学校比较近的但是去学校要经过一架铁索桥,年久失修桥上的时常有不太坚固的木板嘁力哐啷,景贵每次走到这可是害怕的紧呢。还好有好伙伴刘建忠和李新富他们会搭着肩膀一起走,景贵的学习成绩不太好,语文考四五十分,数学考七十几分。他的两个好朋友也跟他差不多,所以他们玩的得到一起。在春天借着给家里挖野菜的理由一起挎着篮子漫山遍野的疯跑。在夏天刚下完学就跑到河里光着屁股洗澡,摸鱼,打水仗。秋天更有意思了把牛赶到山坡上找个草厚的地方栓在树上,他们就攒一堆火在自家自留地里拔一大把黄豆,烧熟了吃,肚子涨的圆鼓鼓的回家屁都不能停。冬天呢,他们除了把家里的板凳拿来当滑雪板溜着玩以外,还会哈着气去河里砸冰碴当雪糕吃。
总之每一天都精力充沛,快乐无限。可是这天景贵他们正在教室里上课呢,窗边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抬眼一看是他的二姐盛英,他二姐跟老师小声悄悄的跟老师说了什么之后,招手示意他出去。来到二姐面前他才发现这个平时老实憨厚,不善言辞的二姐此时脸上挂满泪痕,说话也磕磕巴巴。
“妈,走了,你赶紧回家。”
一瞬间,景贵的心里一阵撕裂般的悲痛,他走回教室收拾书包,他的手都在颤抖,鼻子不停的抽泣。她此刻只想立刻飞回母亲的身边,他的步子迈的很大,疯狂的跑在前面,他二姐则在后面追他,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回家的这段路这么漫长。
终于到家了,他一头冲进屋子里,他大姐和大哥他们已经给他妈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她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躺着。景贵突然感到腿上没了支撑力,他跪倒在了母亲的面前,身子抖成了筛子,他大声嘶吼着“妈,妈……”脸上的汗水鼻涕泪水已经融为一体。虽然她早就知道母亲得了重病,但他还是觉得这一天来的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一整天,他都守着他的母亲,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
今天是母亲下葬的日子,他想以后再也见不到最爱他最疼他的妈妈,他又止不住的哭泣。大哥让他就给来的宾客斟酒,可他拿着酒瓶不知所措。大哥一把夺过酒瓶怒瞪他一眼
“就知道哭,求用都没有。”
景贵服从于大哥的一切命令,这使他的性格变得唯唯诺诺,小事大事都拿不了主意都要请教大哥后才敢进一步行动。这不禁让景仁在心里看不起这个弟弟,觉得他一无事处。不过有他们母亲的存在,景仁也只是偶尔骂他几句,并没有做出实质性的行为。
这下母亲去世了,景贵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只会更难了。
母亲走后的第2年,景贵13 岁,这一年大姐出嫁了,他也辍学回家种地了。大姐的对象是大哥给说的,城里人。去看门户的时候,景贵也去了,说是城里可县城还有五六里路呢,也是两间土瓦房没有富人的气息。景贵不喜欢这个姐夫。他记得他第一次来他们家时穿着一身中山装外面还披着一件黑色大衣,头发跟皮鞋一样光亮。景贵哪见过这阵势呀,他以为姐夫是什么不得了的大官或者大老板,他靠近他想摸摸他那跟电影里特务穿的一样的大衣。却被这个”绅士“狠狠的打了手。他用城里口音说:”去,看你那手脏的,别把我这进口的大衣摸脏了。
景贵由此讨厌死了这个爱装腔作势的姐夫,尤其是在得知他并不是什么大官,大老板而是一个普通的厨子的时候,他更是看不上他的这种虚伪。他也曾劝说大姐不要嫁给这种人,可大姐像着了魔一样才不听他的呢。
”这是大哥给我介绍,难道大哥会害我不成。”
成婚当天,张玉梅喊天喊地的哭“舍不得盛莲,我的好妹子奥……”她还攥着她的手不让她走。盛莲也被嫂子感动的眼泪直流。景贵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一言不发。
时间会证明一切。
初一刚上完的景贵实在承受不住心里的压力,他决定不念了,回家种地。他为什么会想这么做尼?
长袖死后,家里的活计都是盛莲盛英的,张玉梅是什么都不做的。她时常以身体不好推脱大半的家务。每日就是和村里闲着没事的婆姨妹子嚼舌根。盛莲出嫁后,盛英就老火了,她整天忙里忙外,没有丝毫休息的时刻。还要被张玉梅讥讽她干活不如她姐姐,凤英老实巴交的性格跟她的母亲有点相似,就是不及她母亲干练。也是默默承受着,一边擦拭眼泪,一边不停下手里活计。
今年年初张玉梅又怀孕了。这使她那娇弱的身体更加不能动弹。眼看着二姐白天地里家里忙的团团转,晚上还得熬夜给张玉梅肚子里的孩子做衣服。张玉梅的针线活是拿不出手的,以往这种活都是大姐的,现在大姐嫁人了,好像很自然的落到了二姐头上。景贵心疼着二姐,放假也不跟建忠新富去野了。帮二姐锄地,扯猪草,拾柴火。
一天,景贵拾了一捆柴火回来。刚进家门就听见大哥大嫂的谈话。这也使他坚定了不念书了的决心。
”不分家这日子咋过,那个盛英叫她干个啥墨迹的不行,我看她也没什么用,啥用都没有,还有你那个宝贝弟弟,上个啥子学,浪费钱给他交学费,前天还背走了三十斤粮。我们都不要吃饭了。惠先也马上要念初中了,一个家里两个学娃子,本来地就少,你那妹妹干个活磨的跟蛆一样,哪来的粮食。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要去讨口了。”
张玉梅义愤填鹰,仿佛在演讲。
“什么我的宝贝弟弟,他又不是我的亲弟弟,我看那狗日的上学确实不咋的。等哈问看他,不行了就让他回来,家里也缺人手,盛英干活慢你就催哈她嘛,这种小事还要说。”
看在张玉梅怀孕的面子上,景贵难得的跟他搭了话,但他忽略了张玉梅提的分家的事。他是个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他是不可能让村里人看他的笑话的。
屋外偷听的景贵心仿佛被撕裂开一样疼痛,这种痛苦不亚于母亲去世时自己的碎裂。他早就知道嫂子不喜欢他们兄妹,他也不喜欢嫂子。可他没想到一向默不作声的大哥也是如此的冷酷,他的信念感有些动摇了,对他的崇拜也开始模糊了。他记得他上学除了学费外大哥是不给一毛钱生活费的,他也没钱买菜票。就是每周放假回来姐姐用罐头瓶给他装两罐咸菜。他已经很久没尝过白面馒头的滋味了,更别提什么别的零食了,尽管他的哥哥是人人都羡慕的毛站长。衣服裤子也都是姐姐抽空闲时间给他缝制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他抱着头蹲在地板上思绪一团乱麻。
晚饭的时候,景贵在小小的灶间里来回踱步焦作,不安。来回思索后他做了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最重大的决定。然而他不知道的事这个决定让他以后漫长的人生深陷沼泽与泥潭。他也没有把偷听到的事情告诉姐姐,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实的姐姐并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吃饭的时候为了不浪费煤油,一家人借着窗口投进来的月光照明。二姐则舀了一碗饭窝在灶火坑唠吃,桌子上就坐了景仁,张玉梅,大侄子学敏和景贵,狭窄的四方小桌勉强能坐下这么几个人。晚餐吃的是玉米麦麸面粉煮成的糊汤,拌的酸菜。景贵的肚子早就叽里咕噜了,可他却少有的没什么胃口。筷子在碗里搅和来搅合去,张玉梅用厌恶的眼神瞟了他一眼。
“大哥,我不上学了。”
“咋了?”景仁没有抬头继续扒拉着饭。
“家里的活太多了,我学习也不行,不想上了。”
“那你明天把我的车子骑去把铺盖带回来吧。”说完景仁离开了饭桌。
这个年代辍学是很平常的事,地里的庄稼没人种才是不得了的大事。景贵把自行车推出学校大门他没有回头,只是悄悄擦拭眼角的泪水,他知道属于他的快乐童年结束了。
回到家的景贵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建忠和新富还是经常来找他玩,还帮他干地里的活,农闲时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去街上的街道上乱窜,有时也会花一毛两毛看场电影。这样的日子倒也快活。
在外面的景贵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自由。他越长大就越发讨厌张玉梅,讨厌大哥景仁。但是他又无法言说,压抑,憋闷是他的常态。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让人感觉到了寄人篱下的苦恼。尤其是二姐盛英出嫁后,张玉梅就承担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可她非常自私,她时常在他上坡干活时煮了肉悄悄藏起来,一身疲惫不堪的景贵回到家后闻着肉香,桌子上却只有咸菜。半夜的时候她就偷偷端出来给她丈夫和儿子吃,不给整天干着重体力活得景贵尝一口。还有景仁单位发的物件吃食景贵也是面都见不到的。而大哥景仁呢——视若无睹。他从心底也默认了张玉梅对弟弟的苛刻。尤其是张玉梅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后。就算张玉梅当着他的面骂景贵像猪一样能吃,他也不会出面维护这个可怜的弟弟一下。
反而他对大哥景义家的两个侄子惠新,惠忠十分亲热也可能是他老娘的原因。他老娘算是老一辈里比较长寿的了,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景仁经常会在下班后过去坐坐,坐着坐着他把差不多和景贵同龄小学毕业的惠新塞进了拖拉机驾驶队,把同样小学毕业的惠忠塞进了粮站。
而和他朝夕相处的弟弟呢,他以一句”地里的活咋办,吃啥啊?”否定了他的一切可能。
景贵十六岁那年,好友新富邀他一起去当兵。他非常心动,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不去当兵都可惜。他跟大哥说了这事,他不仅没同意还暴跳如雷“就你这个样式还去当兵呢,休先人呢……”说着就给他脑袋上来了两拳。这已经不是景贵第一次挨打了,他不敢还手只能默默承受。他也会去二姐家寻求安慰,至少二姐夫为人还是挺和善的。可二姐的处境也并不好,他有一个眼瞎恶婆婆,在景贵看来她跟张玉梅差不多。她把二姐当成了牛马奴役着她的每一天。
他们三兄妹的人生像被钉上了密密麻麻的钉子,反抗不得,疼痛无比。
终于在这一天,他好像找到了他人生中的希望。那是一个叫霞女的姑娘,他们在林场放电影的时候认识的。霞女全名叫刘霞女,是火神庙村的女子,也就是景贵上中学的那个村,离他们景山村算是远的了。这天,大喇叭上吆喝林场要放电影《大闹天宫》姑娘小伙子们早早的吃了晚饭,拿着手电出门了。二十多里的山路,一大群人老的少的说说闹闹倒也不觉的累。到了林场已经有别的村的人占了前面的好位置,他们只能挤挤凑凑往跟前靠。
那时候的庄稼人,除了白天上地,晚上回家摸瞎平时也没啥娱乐,听说有电影看都积极的不行。而且听说是这么好看的片子,一个个比吃肉还蹦的快。电影已经开场了,还陆陆续续的从四面八方有人赶来,此时的林场院坝里已经没有一快露白的空地,有的干脆直接爬到了小山丘上看的还更加清晰一些,比那些站在后面数人头的要强一些。
姗姗来迟的景贵和建忠自然是没有空余的地方坐了,他们就爬到了山坡上。这让景贵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霞女,她的皮肤很白即使在这么黢黑的夜里也能看见她真的很白,幕布上投射过来的光亮照在她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景贵的眼神已经从电影上转移到了这个美丽的姑娘身上。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方向引起了好兄弟建忠的注意。建忠推搡着他说:“走,我们过去。”
他们抱了两个石头,穿过怨恨的眼神堆,来到了霞女和她的姐妹身边坐下。景贵酝酿许久不敢开口,建忠本就胆大外向,他毫不顾忌的和她们攀谈起来.
”哎,你们是哪个村的呀?“
”啊呀,这么远呀!那等哈走回去天都亮了。你们那李狗娃还跟我上过学呢。“
“这是我兄弟景贵,我们都是景山村的。”
建忠很快和她们热聊起来,让景贵也加入。霞女坐中间右边是梅梅左边是润香,她们三个都不拘谨大大方方的谈天说地起来。
电影看完了,他们要分离了,人群涌动,他们还没还得及告别就被人潮冲散了。霞女他们几个家里都很贫困没有钱买手电,这也让她们彼此惺惺相惜干什么都在一块儿。她们先是摸黑走,走到了不好走的路就点燃了提前准备好的火把,不是就她们几个这样做,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走过崎岖的山路,顺着火把微弱的黄色光芒踏过小溪上的列石。等她们终于回到火神庙的时候鸡已经打鸣了。霞女可来不及睡觉,她赶紧系上围裙,准备给一家人做饭了。
霞女的母亲是城里人,跟随家人逃兵役来到了这深山里,现在家里人都不在了,她也没有娘家可回。父亲以前参过军退役后在村里当调节主任,可他不识字,每次发的文件都是看天书一般。除此之外,霞女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姐已经出嫁了,二姐也谈了一个对象。霞女和弟弟感情尤其好,可能是他们的年纪近吧,弟弟只比她小两岁。她们一起上山在草丛里捡人家打完掉落的核桃,一起去采金银花,采七里香,野菊花……然后由弟弟骑车子带去街上卖钱给家里添粮添菜。有时弟弟会偷偷给她三姐买几根头绳塞给她。
弟弟叫周学先,跟三姐霞女一样白白净净的,双眼皮眼睛清澈有神,个子虽然没有景贵那么高,也有一米七几,板正亮堂的年轻人。关键是学先胆大能干,性格外向又很热心,说起话来风趣幽默,惹得村里的好多女子都爱往他们家跑,说是来找霞女姐妹耍,其实是想看她弟弟。
自从上次遇到过霞女之后景贵那燥热的心就没有平静过,他时常幻想自己与霞女的快乐生活。
又是一年春天来了,清晨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河面上,被唤醒的河水似乎不悦,借着微风皱起眉头。靠着河岸,用石头垒起的梯田里,一个男人正裤腿绾的老高光脚踩在冰冷泥泞的水田里犁地里。那人正是景贵,他今年不过二十岁,可已经是一个种庄稼的老手,春种夏播,什么时节该种啥,咋种?用啥肥,他早就驾轻就熟。家里的地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生机盎然。
可这有什么用呢,他回家还是得吃野菜玉米面糊糊。连建忠都去南方打工了,他不能去,他走了地就荒了。建忠走的时候曾来他家约他一起,却被他大哥冷嘲热讽一顿,说他去不了三天就得回来,还说他浪费钱买车票。建忠胆大要强他可不怕这个大官大哥,立刻出言回击称自己不挣到钱是不会回来的,还说自己的家人很支持自己说路费不用担心。而后他又说道
”有些人狼心狗肺,也不看自己是怎么到今天的,现在厉害了,认亲了,就造孽自己不亲的兄弟,这也不让,那也不准,留着给自己当长工。“
景仁听了这番话气的手都在抖,张玉梅则拿起扫把追了上去。景贵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景仁咬住呀对他说:”你要是敢跟他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他很舍不得这个朋友,他很仗义,经常在张玉梅面前为他撑腰,就连村里人都卑躬屈膝的景仁,他也毫不在意,经常为了景贵跟他们顶嘴。景仁和张玉梅都不喜欢他,还咒骂他长大肯定要蹲笆篱子。可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是隔三差五的来找景贵耍,有时还在这蹭饭吃完两大碗干饭后,用扫把细签边剔牙还要边说张玉梅做的菜不好吃,气的张玉梅每次都发誓再也不要给他吃一口饭,可架不住他脸厚呀,张玉梅不给他舀,他自己就拿个碗去锅里铲了。
晚上景贵夹了一瓶银耳罐头在咯吱窝里,打着手电筒,上了建忠家。虽然他们是一个村,可建忠他们还住在对面更高的山洼里,去哪里还得走半个小时。到了建忠家门口就听到屋里乱糟糟的,景贵刚一只脚迈进门,建忠就一头从里屋出来:“啊呀,景贵,你咋来了?来,里屋坐。””你不是明天出远们呀么,我上来看看,给这个给你,路上吃。”那个罐头还是侄子惠先给自己的,一直没舍得吃。建忠没有推辞他接下了。“哎,你看你这,你自己都没得吃吧?”
“有,有,我还有里。”景贵来到里屋坐在了床梆上,他的姐姐和妈正在给他收拾行李。
”你大哥嫂子我还不知道,你当兵不让你去,打工不让你去,不就是怕你走了,庄稼没人种嘛。我看他们呀,就跟那电影里的黄世仁差不多。“建忠说话直来直去,但直击要害。景贵尴尬的笑笑没有接话。他也知道他说的都对,可书里面敢于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他好像没有。
罢了,他准备回家了,建忠母亲给他塞了三个熟鸡蛋,两个白面馍。”拿上娃儿。“
”我不要了姨,给建忠装上吧。“
”哎呀,他那口袋都装不下了,你快拿上。“
拉扯过后,建忠一把抢过,硬塞进了他的衣兜里,馍都掉了不少碎屑在地上,建忠姐姐拿来扫把轻轻的扫起来,吹了吹把能吃的挑了出来,其余的拌进了猪食里。景贵每次来他家都能吃个肚儿圆,走时就算是红薯,建忠他妈或者他姐都要塞给他几个。他是多么舍不得这个朋友呀,自从新富去参军后,他就是他唯一的快乐伙伴,现在他也要走了。他多么想跟随他一起去那繁荣的远方呀。
建忠走后,他成了一只孤独蜜蜂,只知道睁眼天亮了,出去采蜜,天黑回到蜂箱里头睡觉,日子过的寡淡无味。怎么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呢?
又是摸瞎吃晚饭的一天,大哥景仁酝酿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嗯……了半天。还是张玉梅开口说:”你大哥给你看了个对象,火神庙村的,跟你一样属龙的,看你啥意思?””先看嘛,不着急,等我休假带你去看看。“景仁补充道。”那可是你大哥托了好多人呢,好不容易碰到个合适的。”张玉梅又补充道。”嗯,对嘛。“他有什么资格挑挑捡捡。能娶个女的就不错了,还能妄想什么呢。这是他内心的想法。虽然霞女还一直存在在他的脑子里。但是人家怎么会看上一个他这种啥本事都没有,只知道啃地的庄稼人。
到了周末,他们准备一起去火神庙村,景贵已经早早的去供销社买了两瓶大曲酒,两瓶罐头还买了一斤白糖。他也要为自己的面子大气一回,不能让人家头一次就看不上他。而后他又换上了前几天去大姐家,姐夫送给他的”西装外套”。建忠走时把他的自行车留在了他家,让他骑个方便。于是他就和大哥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出发了。
来到火神庙村的时候还早,有些人家才刚刚吃了早饭,烟囱上的稀稀缕缕青烟还在慢慢悠悠的飘着。大哥跟路边的老汉打听牛主任家的地址。得知就在小学校的河对岸后他们加快了脚步。学先刚把牛赶到坡上去,回家吃早饭,看到小河里有两个男人提的礼品正在跳列石。仔细端详一下,这两个人也没见过。但他们好像往他家来了,他赶紧跑进屋叫他大。“大,大,来了两个人。”他大抽着烟锅不慌不忙的从屋里走了出来。刚好景贵他们也上了他们的院坝。“啊呀,毛战长你来啦。”学先大热情的迎过去,并给学先使了个颜色,让他接过景贵手里的东西。“哎,牛叔,您太客气啦,叫我名字就好了嘛。”景仁也客气的回应着:”牛叔,你看这就是我那兄弟毛景贵,人老实的很,不会说话,叫人嘛。““牛叔。”景贵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他有些许局促。
学先大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高高大大沉默内敛的小伙子便招呼他们进屋里坐。学先这时也明白过来这是要给姐姐找对象,此刻他真想把这东西扔到河里去。景贵走进他们家狭小的堂屋,用迷惘眼睛了解着这座黑咕隆咚的房子。这时从厨房出来一个女子来为他们倒茶,景贵的眼神都亮了,浑身血液的流速变得飞快,大脑紧绷,胸膛左前方听的见咚咚的声音。他极力的克制这种又惊喜又紧张的感觉。没错,那竟然是他心心念念的霞女,
景仁还在和他们大拉着家常。霞女过来他们都也没停止谈话,过了一会儿,霞女的妈妈也来了,二姐也来了,学先则依靠在大门的合叶处,低头在那门上抠着什么。气氛突然变得莫名紧张起来。景仁率先发话:“叔,姨今天我们突然来串门实在是失礼了,但也是为了两个年轻的人的终身大事,你们看我兄弟咋样?”
“呐,这就是我的三女子叫霞女。“他们大指着在添茶的霞女说道。霞女瞬间羞红了脸,躲到了母亲身边。”小伙子看着很不错啊,个子够高,就是有点瘦。“霞女母亲说。”哎,姨,你别看他瘦,干活可厉害了,我们家的地主要靠我这个弟弟,我工作太忙了,不得空下地都是他,庄稼务的有声有色。以后地里有啥活都叫景贵来给你们干。”景仁不亏是在官场混的,说起话来很有一套。话毕,景贵跟着说:“就是的,姨,叔,有啥活说一声就是。”大家都呵呵呵的笑了,他也跟着陪笑。只有学先不屑的撇撇嘴角,眼白翻到了天上。他大声的说:”现在是新中国,新社会,毛主席都说要婚姻自主,自由恋爱。”
话还没说完他妈就立刻上去揪他的耳朵:“你这个不知羞的东西,一天还爱爱的。”学先一趟子就溜进苞谷地里去了。
景贵和景仁在霞女家吃了晌午,才离开。期间他们在河里洗菜时单独待了一会儿,景贵问霞女还记得他吧。霞女表示毫无印象,他有点失望,但很快他又献起殷勤,表示下次来给她带大麻饼。回家路上景仁对他说:“你以后没事就可以多过来走动走动嘛。帮忙干下活啥的。””嗯,知道了。“这正是景贵心里想的。他没把之前看电影的事告诉大哥,毕竟人家霞女都说记不得了。但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事,现在这个心心念念,魂牵梦影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前,还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今夜注定无眠了。
景贵他们走后,学先就抓来了三姐他着急的想知道三姐心里的想法。”三姐,你可要看仔细了,那就是个二不愣子,你看他那寡西西的样,你可别听大的,你长这么漂亮,一定要找个条件好的。”霞女看着学先着急的样笑着说:”你慌啥子嘛,才见了一回,不过他说他之前在林场看电影的时候见过我,我也说不上来,我又没谈过恋爱,好像没啥子感觉。”学先一听三姐这样说就放心下来了。
随着屋前的那颗歪枣树,从嫩黄的尖牙,到绿的发黑的蓊蓊郁郁,再到硕果累累。还没等枣子变红他们的二姐要出嫁了。虽然他们的大是干部但是家里还是捉襟见肘,陪嫁只有一些零七碎八的小玩意,什么洗脸盆,毛巾,镜子,被子枕巾之类的。按理说结婚的陪嫁枕头是应该装满大米和黄豆的,寓意着这个新娘子给婆家带来了五谷丰登,以后庄稼就会年年丰收。可是也都被玉米粒和麻子代替了。他们的大是不爱管这档子事的,他整天只关心国家大事,也不下地劳动。霞女和学先去山上挖柴胡,捡菌子只为了给姐姐买一份得体的陪嫁。
经过他们姐弟数月的努力终于给姐姐买了一套红木组合柜,这也是这些陪嫁里最乍眼的物件了。景贵自从上次来认了门之后,便时常没事就蹬着自行车来了,霞女对他还算客气加上他干活卖力,心底也悄悄对他有了改观。可学先还是不喜他,经常横眉冷对,甚至晚上不让他跟自己睡一屋,硬是要把他撵到屋后刘哑巴家去住。景贵倒也没怨言,相反他很喜欢待在他们家,这里不用每天看谁的眼色,吃饭也能吃的饱饱的,大家对他都客客气气的。他有时四五天都不想回去,直到大哥让惠先来寻他,他才着急忙慌得赶紧回家。
这回也不例外,他跟大哥打了招呼早早几天就来了,劈柴,挑水……忙的不亦乐乎。眼下他又要帮忙去送亲。屋里霞女和二姐大姐抱在一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屋外学先操办着送亲队伍。而景贵呢?他可没吆喝人的本事默默站在一旁,听学先的指挥。
二姐要嫁的人家也是农村但好在她丈夫有职业是人民教师,戴眼镜,平时温文尔雅但是他们村在离这儿比较远的地方。学先催促着姐姐们,她们也只好用袖子擦擦眼泪,故作镇定的走出来站在门口,准备最后的仪式。二姐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她比霞女稍高一些,身段也好,纤细柔美,霞女则要丰满一些。今天她穿了一件西装样式的红色的却良衣裳,头上别了一头红色大花,脸蛋子嘴唇都红的像画报里的明星。
二姐夫紧握着二姐的手拜别父母后,他们的送亲队伍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当然是走路,还是走山路。还好婆家来接亲的人拿着陪嫁,他们走的也轻快些。
霞女对二姐的婚姻很羡慕,她觉得他们就是天作之合,二姐以后肯定能过好日子。
家里少了一个人,霞女和母亲都不习惯她们娘俩推着磨碾玉米还念叨着二姐。磨好的玉米面人也吃猪也吃。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有时人吃的还不如猪,人饿瘦了大不了皮带勒紧点,猪要是饿瘦了年底就卖不上好价钱,一年到头可就指着这点大头的收入呢。
这不才过了多久景贵又来了,这回他啥也没拿,看样子是有啥子事。霞女妈招呼他进屋,他不进,跑来灶房给霞女烧火。霞女刚擀好一张饼子要放锅底去烧,这是农村的传统做法,把原理就是用锅底的热灰把饼埋起来,因为草木灰是被认为很干净的东西。而且烧出来的饼外皮香脆,里面绵软非常好吃。当锅里的饭煮熟了,烧的饼也就熟了,不仅节省时间还节省了柴火。
霞女嫌景贵碍事便把他赶了出去,景贵倚靠在门框上小心翼翼的问霞女:‘’霞妹,咱们来来往往的都一年多了,我大哥都催我了,你看我们的婚事你还有啥想法吧?”霞女听到景贵这话心里顿时有点慌了,她不确定他对这个看起来踏实能干不善言辞的小伙子有没有爱情的意愿。但是一提到结婚,她其实内心是抵触的。她还不想结婚,对了不想。再加上次他来接她去他家耍,她本意是不去的,但父亲和母亲要在一边劝她,说人家景贵都来了你不去不像话……她就没办法了。只好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来到景贵家,她就浑身不自在,嫂子虽然热情但话着实多了些,大哥又给人压抑的气氛,她不太喜欢这个家。直觉告诉她大哥大嫂不是好相处的人。
“过段时间吧,我二姐才走没多久,我想多陪哈我妈”霞女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不想景贵伤心,只能这样说。
“哦,就是的。”景贵没再说话。即使他心里迫切的希望霞女能马上成为他的妻子。
吃过午饭后景贵就走了,这次他没有待着不走。等他走后,学先就拉起霞女盘问起来:‘’二姐,毛景贵是不是来说结婚的事的,我给你说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家伙看着人高马大的其实干啥啥不会,干啥啥不行,也就能种地还行……”
“唉呀,我又没同意。”
‘’嗯?二姐,你是不是还在等罗明旺,明旺确实是个好娃,但是他这去当兵,当这么多年不回来,也不来信。要不我托人打听打听?”
罗明旺是他们本村人,他很喜欢霞女,两个人十六七岁情窦初开,他不像如今景贵这样,天天赖在他们家不走,他总是默默为霞女做些事。霞女爱和姐妹去煤矿看电影,他便攒钱给她买了一个手电筒让她们不用再摸黑走夜路。他们家门口的列石被水冲了,他也会和学先一起把搭好。他和学先是好友,他也会让学先给她传递情书。每次有了好吃好喝的,他都会让学先带给霞女。他和学先一起上山拾柴,走到半路看到霞女背着一大背篓的猪草,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把他的柴火扔了,抢过霞女的背篓,帮她背回家。等到再回来拿柴火的时候早都不知道被谁给偷走了。总之,他的爱是隐晦的,他有自知之明,他们家太穷了,兄弟姊妹又多,他知道霞女他大看不上他。所以他决定去当兵,证明自己。他走的时候托学先给霞女转交了一封信,大致内容就是让霞女等着他,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霞女对罗明旺的感情不比他对自己的少,横亘在她俩中间的礼义廉耻,白屋寒门让她们只能隔河对望,尽管两颗心已经交颈缠绕,但现实让她们分隔两地。
罗明旺这一去,就是三年没有来信,没有消息,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的情况。霞女也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最后的淡然麻木了。但当毛景贵提起结婚的事,又让她想起这个曾经她不顾一切都想嫁的男人,她在想他还会回来吗?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以前的快乐时光里,她忘记了回答弟弟的提问,而弟弟也高兴的以为姐姐这是害羞不好意思所以默认了。
“哎……霞女,霞女……”梅梅和润香挎着大篮子在河对岸吆喝着霞女邀她一起去下山田里扯猪草。“来喽,来喽。”霞女一边应答着,一边背背篓,赶着躺子跑到她们俩身边。几人说说笑笑的就到了地方,谁的箩筐没装满,大家就一起帮她装。直到大家的家什都背篓绿油油的母猪蔓,狗儿蔓,构叶,苦麻菜……塞得满满的,她们才坐下休息会儿。梅梅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秋天晒得红薯干,润香也拿出在家炒好的黄豆,霞女走的匆忙什么也没拿,可她刚刚摘了好多构树果,这种果子熟了之后会长出很多细细密密的红色蜜管儿,含在嘴里跟蜜一样甜。
三姐妹的相聚让她们都很开心,不时从田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日落西坡,山里的黄昏总是会让人感觉到与阳关离别的悲凉。姐妹们都背起箩筐准备回家了,梅梅却还愣愣的坐在原地,望着天边马上下山的太阳发呆。
“梅梅,走回呀,你咋的了?”霞女率先开口问梅梅。
“霞女,润香我……我要嫁人了。”梅梅吞吞吐吐的说着。润香和霞女都大惊,因为也没听说哪家的男娃来说梅梅呀。她们也未曾见过有媒婆来说亲。
‘’啥?往天也没听你说过你跟谁好呀?咋的突然就要结婚呢?‘’润香迫切的想知道真相,都忘了自己胳膊上的重量。她一屁股坐在了梅梅的旁边,紧贴着她问到。
‘’你们没见过,山东的,他们说我过去就能给3500块钱彩礼钱还不要一毛钱陪嫁。我大他们都同意了。”梅梅手里揪着地上的狗尾草,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是那几天来的那些山东人?我大说他们是来买媳妇的。梅梅,你这是要把自己给卖了?‘’霞女内心愤懑不平,她不理解梅梅的做法,她怒斥梅梅。
‘’嫁谁不都是跟男人睡觉这一回事嘛,我家里的情况你们也是看到的高山洼里两间茅草房,我两个大哥都快三十了还说不到媳妇,就是嫌我家穷嘛。我好歹还念了几天书,我那小妹儿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到。3500块钱能给我家解决好大的困难里嘛,而且人家还说了,过年的时候,就会让回来看看,又不是不叫回来。”梅梅说着说着泪水已经噙满了眼眶。
‘’我就是好舍不得你们俩个好姐妹啊。‘’此刻梅梅的眼泪喷涌而出,润香在旁边搂着她的肩膀,哽咽的安慰着她。霞女见状也低下身子把梅梅的头埋进自己怀里。三个人伴随着落日的余晖嚎啕大哭,霞女是她们三个中上学最多的,她至少小学毕业了,可纵使心里有一万个想法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听的话可以说,可是光说话起什么作用,她一个人的力量帮不上她,他们家任何忙。
下山田里干活的庄稼人,看着这三个姑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心想真是疯丫头。
过了没几天,梅梅就被她男人接走了,霞女去送她了,她看起来并不难过。脸上一直挂着笑,她的男人也不像电影里买年轻女孩的地主老财般脑满肠肥。只是一个正常不过的青年男子。
梅梅的离开让霞女的心空落落的,她漫不经心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结果脚一滑,就摔到河里了。狼狈至极的她赶紧起身趁没人看见她跑回家了。刚到院坝边上,就看见院坝里坐着几个人,他们看见霞女回来了,都看向她冲她笑,霞女顿时觉的丢脸死了,跑到里屋去了。
换了衣服趴在窗子上看,那几个男女还没走,其中有两个,她在梅梅的婚礼上看见过,山东人。‘’啊……”她好像瞬间明白了。赶紧把一旁看洋相的学先叫了进来问他那几个人来干啥。学先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他三姐:“他们是山东的,想要买你回去当媳妇。”
“啊?我大咋说?”尽管霞女已经猜到了,但是还是觉得惊讶,又有点害怕,她不知道她大会不会同意呢。她们家的光景没比梅梅家好多少。她大那可怜的工资都用来买药了,母亲这几年身体也每况愈下。“他肯定不同意嘛,他们还在那儿劝呢。”学先没见过这种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觉得新奇。当然就算他大同意了,自己也不会让二姐走的。
‘’他们出多少钱?‘’霞女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就问出这句话了。
“4000块,怎么?你还真想去呢?”学先一脸质疑的望着姐姐。
“没,没啥,梅梅才3500。”她此刻哭笑不得,她不知道她该得意自己比梅梅贵呢,还是该担心她大会不会把她给卖了呢。
学先看出了二姐的担忧,他笑着安慰她:“没事的,放心吧,没人敢卖你。”
霞女没有回应他自顾自一瘸一拐的去灶房了,坐在灶火间的长板凳上她的思绪又被拉到了三年前。她们家自留的麦子抢收,遇上天公不作美暴雨倾盆,老大去地乡上开会,学先也刚好不在家,她们娘母几个在地里可作难了。明旺披着棕衣一身水淋淋的甩着两脚黄泥巴突然就出现在了她们面前,他一边回应着妈的问话,一边把蓑衣解了给我披在了肩上。有了明旺的帮忙,麦子好坏都收到家里来了。明旺走时妈让我打手电去送他,路上明旺跟我说:‘’放心吧,以后有啥事学先不在,有我呢。‘’这件事情在我的心里像是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回放。
天麻子子的时候山东人终于走了,他们一家坐在狭窄的灶房里吃晚饭,霞女想问她大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吞吞吐吐的:“大,那几个山东人来干啥?”
她大一边扒饭一边说:“没啥,放心吧,旧社会卖儿卖女,现在都新时代了,再穷还有口饭吃。”接着他有扒了一口饭,饭烫的在两个腮帮子里来回打转嘴里还在说着:‘’只要没穷到去讨口,我就不会去干那没良性的勾当。”“嗯,就是的。”学先也随着附和着。母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她夹了一块豆腐。这是霞女吃过最感动的一顿饭,在此刻这个贫穷又温馨的家,让她感到了幸福。
随后的日子里村里一些困难的家庭陆陆续续又有几家把女儿“嫁”给了山东人。他们也得到了3000到4000不等的天价彩礼。霞女其实也想过自己是可以为这个家牺牲的,有了4000块钱他大和妈可以去地区医院好好看病,弟弟学先也能娶上媳妇。但她不能,她要自主选择结婚对象,她不能接受这种没有灵魂的婚姻。
清早,景贵又扛着自行车过河来了,他每次都朝气蓬勃,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热情地跟大家打了招呼后,细心的发现霞女的脚跛着,便执意要带她去乡卫生院看脚。尽管霞女嘴上不停的拒绝,还是犟不过景贵。说着他被景贵架到了自行车上。学先只在一旁痴笑。
一路上景贵都没让霞女下车子,上坡也要把她推上。景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嘴都没有停息。霞女开始认真审视面前的男人,似乎也没学先说的那么不堪。憨憨的还有点可爱,主要是怪会心疼人的,也许嫁给这样一个人也还不错。是的她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卫生院的大夫看过之后说没有大碍,给贴了一张膏药后就让他们可以走了。回家的路上亦如同去时一样,霞女安逸的坐在后座上,景贵撅着后背艰难的推着陡坡,他有的是力气。路两边整齐规律的梧桐树把阳光分割成了均匀的长方形,两个青春悸动的男女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光影之间,梧桐叶的形状在女孩的脸上若影若现。男孩骑得很平稳,车子带动的微弱细风吹起女孩额前浅浅的毛绒胎发它们很是欢愉在女孩白皙饱满的额头上跳起了舞。一切仿佛西方油画中的场景,简单,浪漫。
真正让霞女下定决心嫁给景贵的其实是好友润香突然的结婚。润香一直都是活泼开朗的性格,很招男孩子们喜欢。但她心里唯一中意的是一位做木活的匠人,他们俩刚认识时,小伙子还是跟在师傅后面跑腿的学徒,师傅带他到咱们村给人打棺材。小伙子长得干瘦,个子也不太高,但他凭借跟师傅走村串乡的,见识的不少,胡吹瞎谝,油腔滑调的本事经常逗得那些姑娘媳妇的围着他听他讲那前所未有的见闻。润香便是其中之一,润香被他迷的无可自拔,再加上她主动的性格,他们便陷入深深的热恋中去了。
现在那小伙已经可以自己出去揽活了,润香爹也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但上次还听润香说打算在开了春正月里在办婚礼,怎的突然就改到下个月初六了。霞女坐在阑槛上正在给学先补破了洞的裤子呢,润香就人未到声儿先到了。
“霞女啊,走陪我上街去。”
“哦,要买啥啊?”
‘’买衣裳,你眼光好帮我挑挑。‘’润香说着便来扯霞女的胳膊。
‘’啊,你等哈,我换身衣裳,别急马上。‘’
去县城的路有大路有小路,大路是给骑车子的男人家走的,农村的姑娘家没几个会骑自行车的,去哪儿基本都靠徒步,她们每次上街也是走路走小路回来天还不得黑。两姐妹手挽手的走着。
“你不是说正月间才结嘛,咋提前了。”霞女问润香。
润香神秘的笑了笑小声趴在霞女耳边说:“我有了。”
“啊……你们”霞女满脸惊讶,她是真的觉得不可思议。这跟她从小接收的思想完全不同,她心想,不,天呐,她们怎么敢?这要是传出去是会被笑掉大牙的,她决定帮润香保守这个秘密。润香很大方的挑了很多衣裳,她大的,她妈的,她姐的她弟弟的最后还给霞女也买了,只不过买的不是衣裳,是一条红丝巾。霞女非常珍爱这条丝巾。但她更珍爱他们之间的友谊,她也买了头花送给润香当成她的结婚礼物。
润香的婚礼非常热闹,霞女早几天就去给她们帮忙,拾掇屋子,炸干果,炸面叶......景贵也来了,他们一起出席了这场婚礼。席桌上的景贵不停的给霞女夹菜,人们都夸霞女找了个好女婿,霞女羞红了脸不好意思点头答应,或许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认定他了。
润香的结婚给霞女的感触颇多,人原来可以不用循规蹈矩。惊奇之余她的心空的很,润香也走了,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
这几天学先被加工厂叫去和面,润香只能一个人上山去摘金银花,她找到了一大片金银花,高兴地立刻大叫大家一起来采,可是转身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没有润香,没有梅梅,就连成天粘着她的学先也有了他的事情要做。她在思考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天色阴沉了下来,她的蛇皮口袋也已经塞得满满的了。她把金银花背到了供销社,那里就有人收。
第二天她独自一人来到了集市,她是想用卖金银花的钱给自己买一条时下流行的的却良裤子的,可她转来转去,还是咬咬牙没有买,而是买了两大把挂面。家里已经很久没有细粮了,她不能只为自己的喜好买单。
霞女开始感到孤独,她开始渴盼着景贵的到来,她希望有一个坚实温暖的臂膀可以倚靠。
第二年的正月间,她和学先在屋里筹划着婚礼宴请的事情,一个人回来了她宁愿他死在外面,他为什么要回来,还是在这个时候,他就那么漫不经心的站在磨盘旁边,脸上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沧桑。霞女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学先乐呵的迎上前去:”啊呀,明富哥回来了呀。“他也笑着走了过来,他的腿很不自然,一瘸一拐,不对又好像一长一短。走路的姿势像个螃蟹偏的找不准方向。
“嗯呐,我听屋里人说霞妹结婚呀,这是我从延边带回的布料,我也不知道是个啥料子,摸着挺滑溜的,拿去裁衣裳吧。”明旺依旧面带笑意把布递给霞女。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霞女说完就转头回屋里了。
“我姐有里,明旺哥,她不要了,你快收起来吧。来屋里坐,你这腿咋回事啊?”学先虽然心里向罗明旺,可二姐下个礼拜就要跟毛景贵结婚了。他也不能接这布料,大事大非他还是拎得清的。明旺神色低落摆摆手说:“不了,回呀。”
“哎,谁让你不早点回来嘛?我给你寄了那么多信,你看见就回一封嘛。”学先着急了,他抱怨明旺。
“我就是看到你给我写的信才回来的。嗯.......我......哎,不说了”明旺似乎有苦难言。
学先也替他着急问他到底咋回事,可是他就是闭口不谈说算了都算了。
霞女没想到这个人他真的回来了,她心里设想过一千个他们再次相遇的场景可是绝对不是今天这样。他对明旺哥的爱留在了三年前了,但她没办法大大方方的跟他作朋友,她也不恨他,她看见他腿那样就知道他肯定遭受了天大的痛苦,就像他说的算了都算了。
婚礼前一天她们家对梁上传来一阵歌声: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精彩
领着你的妹妹赶上那马车来
霞女的心被狠狠的触动了,这个场景她或许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下午山谷里的歌声。
霞女的陪嫁是一个大红木箱子,两床被子……还有一些小东西。景贵家这边,他大哥大姐二姐凑钱给他置办了一套组合衣柜,还有一个写字柜,两个大件。景仁这次大出血完全是为了不落人口舌。其余给霞女的一些东西都是景贵自己打零工挣得钱和大姐二姐出钱给买的,三转一响是没有的,衣裳皮鞋还是有的。其实霞女最想要的是蝴蝶手表,但是他看出了景贵的窘迫,还是忍住没有提。
婚礼很热闹景贵的好友建忠也从外地赶回来了,他不仅大方的把那辆自行车送给了景贵,还承包了酒席的瓜子花生糖。景贵从心底里感谢他这个好哥们。热热闹闹两三天过去之后。他们并没有像童话小说般过起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霞女和张玉梅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女人开始了斗智斗勇,霞女白天是要和景贵一起上地里劳动的,张玉梅负责在家里做饭,时间一长她又玩起了她的那套把戏,把肉煮好了藏到柜子里,等霞女和景贵晚上睡觉了,他们再把肉拿出来偷偷的吃。
这天累了一天的霞女回到家里闻到满屋飘得肉香,锅里却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的糊糊稀饭,她恼怒的心情达到了极点。她呼喊惠启拿来他妈妈的钥匙打开了柜子,里面果然是刚煮好的肉,她想都没想把肉切了炒了。吃饭的时候张玉梅非常气愤又自知理亏,只能把气撒到惠启身上,拿着扫把追着他屁股后面跑,吓得惠启躲到他幺爸屋里不敢出来。
惠启跟他哥不同,惠先喜欢学着父亲的样子,但又不像他父亲,他见人喜欢客套,心思深沉还总是在不经意间向这些农民们展示他的才学与见闻。他学习用功上进,现在在外省上农业学院,不用说,他以后肯定是要进农机公司的。他父亲已经为他铺好了朝阳大道。而惠启呢,他今年念初一,不学无术,有一次语文才考了二十分,他父亲也就是景仁看见通知书就抽出腰间的牛皮皮带揍了他一顿。但是自古父母爱幺儿,他们两口子还是把他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尤其是景仁或许大儿子的沉稳早熟跟自己太像,他反而更偏爱灵活精怪的小儿子,不仅给他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还经常给他比别的孩子多的零花钱,惠先正值青春叛逆期调皮捣蛋仿佛是他的天性,他把零花钱一部分拿来买烟,一部分拿来买书。
惠先沉迷在古龙武侠世界里无法自拔,甚至晚上还要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这也导致他每天早上都起不来,张玉梅可不惯他这毛病,一条竹编子打在他的光屁股上,疼的他满院子跑还大声骂她妈是个老妖婆。场面滑稽极了。惠先最喜欢的是跟幺爸在一起,他跟幺爸一块儿上地里,他就坐在树荫下看他的书,抽他的烟,他幺爸不说他回家还帮他打掩护。
1985年正月间,霞女生了,景贵满心欢喜,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儿。景贵高兴坏了,天天把她抱在怀里摇啊摇。可这个女孩儿不分白昼的哭闹,这让景贵夫妇很是苦恼。他们第一次为人父母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景贵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在地里哈欠连天。张玉梅跟邻居吐槽霞女这个弟妹不好伺候,其实她只是给她做两顿饭而已,孩子都是霞女自己在带,由于伙食跟不上她没有多少奶水。孩子也一天比一天瘦弱。
没几天张玉梅就告诉景贵娘家有事回娘家了,这让还在月子里的霞女苦笑不得。她本想让景贵去带自己的母亲来照顾自己几天,可景贵却带来母亲病重的消息。霞女感叹命运的不公,孩子哭她抱着孩子一起哭。哭的累了孩子终于睡着了,她隐约记起曾经她母亲在她结婚前去给她算过命,问她以后的日子是个啥光景,算命的摇摇头说:‘’眼泪水泡蒸饭,眼泪水泡枕头。‘’
学先知道了三姐的情况,赶紧带着鸡蛋白糖花生来到三姐家,她平日里美丽端庄的正撑着虚弱的身子在灶头烧饭呢,背上还背着嗷嗷哭的外甥女。看到学先出现在门口霞女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一丝血色。
‘’啊,弟,你咋来啦?妈不是病了嘛?你不在家照顾妈跑这儿来干啥?”
“三姐,我来看看你和外甥女,这是妈让拿来的。”学先说着把自行车上的几大坨东西卸下来,放到桌子上,又来抱霞女背上的外甥女。
‘’和你长的真像,取了个啥名儿呀?”
‘’人家都说孩子长得随我,大名叫毛芳,小名芳芳。你姐夫给取得。”
“芳芳,芳芳……‘’学先高兴的逗着孩子。
“啊呀!”学先突然一拍脑袋惊叫一声。
“咋了你?”霞女被吓一跳问他。
‘’三姐你咋自己做饭呢,我虽然不懂这些,但我知道你们女人坐月子是不能下地的,你们家还有的人呢?”学先抢过霞女手里的锅铲就把三姐往床上扶。
“他嫂子说娘家有事回娘家了,你姐夫上地里干活了,他大哥现在升官了又调到县里去了周末才回来。”霞女一脸无奈的说。
“哎,这家人也真是的,等毛景贵回来我好好说说他,你在床上去,我来做饭。”
‘’哎呀呀,这还当多大的官呢,也不管家里人,这吃的这是啥啊?”学先搅着锅里的红薯荞面煮成的糊糊,忍不住抱怨。
“天天都是这,还有酸菜洋芋。都没奶水孩子吃不饱老是哭,想吃个别的他嫂子还说我想吃好的难伺候。”霞女的怨气也从心底冲了起来不由得跟弟弟说了些牢骚话。
学先心疼三姐他用带来的鸡蛋给三姐做了一大碗鸡蛋羹,而后他决定先留在这里照顾三姐。傍晚景贵从地里回来了,他看见小舅子在家忙前忙后的心里感激又高兴。但是学先一见到他就把他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景贵本就疲惫回来还要听小辈训心里很是恼火,但是小舅子是来帮他的,他只能忍着。
半夜,芳芳又毫无征兆的哭了起来,景贵实在疲惫,用被子包着头睡,霞女用脚踢他让他起来抱娃。景贵顿感烦躁:‘’你就不会给她喂奶嘛,你这个女人真是没有,连个娃都引不好。‘’霞女听着这话本就压抑委屈的闸门瞬间被打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爆发了他们两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好在学先及时出现抱起了芳芳,调和了这场无谓的矛盾。
接下来的几天里,学先带来的东西都差不多吃光了。学先跟三姐说想去条件稍微好点的二姐家拿点猪油和鸡蛋。霞女原先是不同意学先这么做的,可学先却很是固执已经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们的二姐结婚后很少回娘家,他们都以为她过得挺好的。可是,当学先来到二姐家才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婚后二姐一直怀不上小孩,起先她男的还带着她到处求医,可后来男的渐渐失去耐心,用极近肮脏的话辱骂她,对她拳打脚踢。还和学校的女老师勾勾搭搭,被二姐发现后不仅没有悔过,还把人家光明正大的带到家里来。晚上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成了全村人的笑柄。而二姐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得疯疯癫癫。
但看到学先来了,她还是大声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学先跟她说话她却东拉西扯,好像脑袋不受控制,对着学先一会儿哭一会笑。尽管她已经精神不正常,但还是知道要把好东西给弟弟,她跑到鸡圈里抓了一只鸡,又去屋里翻翻腾腾给学先装了腊肉和猪油。临分别时她眼含泪花揪着学先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可学先已经全都明白了。
学先把二姐给的东西全部拿去了三姐霞女家。他没有告诉三姐二姐的情况,他两条腿卖力的蹬着自行车,脑壳上的汗水把头发都浸湿遍了,脑子里想的是他要努力, 她要出人头地,他要让姐姐们过上好日子,自行车越骑越快,他的心也越来越坚定。
霞女出了月子,张玉梅也从娘家回来了她笑脸盈盈的边走边说:”奥哟,这才几天芳芳这女子都长这么大的了,弟妹呀你的奶水养人呀。”
“是呢,嫂子你咋不多耍几天呢?这屋里也没啥事让你干。”霞女跟张玉梅的谈话总是带着些调讽味儿。
“哼。”张玉梅没好气的撇她一眼进了里屋。
张玉梅和霞女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张玉梅会指着鸡鸭拐着弯儿骂霞女和景贵是狗娘养的杂种。还会在背地里跟村里妇女们嚼他们的舌根。霞女也不甘示弱她变得泼辣狠毒,用最恶毒话语咒骂着张玉梅这个寡婆娘。
有一次,两人又因为谁去扯猪草的问题吵了起来。这次她们不仅是言语攻击,而是动起手,双方嘴里都说着极尽难听的污言秽语。张玉梅揪着霞女的头发,霞女扯着张玉梅的上衣,双方各不相让,争执中景贵被邻居从地里喊了回来。他用尽全力分开两人,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他扇了霞女一巴掌。张玉梅得意的昂起头:‘’呸,寡婆娘。‘’景贵没有出声,可霞女却情绪激动,她随手拿起扫把朝着景贵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好了这下又变成她们两口子的‘’戏作‘’了。围观的群众用尽全力才把他们分开,然后又说了一些宽慰两人的话。可张玉梅却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又开口了:”有些婆娘就是没被男人好好捶的好,这下挨收拾了吧,看她以后还怎么恶。”
在这个年代这些个乡里,乡里的这些个村里,村里的这些个女人没有哪个不挨男人打的,可她们能坚持自我的却少之又少。甚至男人间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谚子:”打到的婆娘,揉到的面。‘’霞女的性格可不是软柿子,他突然冲着张玉梅的屋里大声喊道:“有些婆娘的男人偷人,谁不知道呀,人家在城里过逍遥的神仙日子,留这个寡婆娘在这山恰恰里白白守空房。不过也不怪人家男人,谁看见她那个土鳖样能有兴趣呢。”
霞女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个全村人都知道甚至惠忠都知道的不是秘密的秘密。张玉梅满脸泪痕将信将疑的从里屋走出来看着大家躲闪的眼光,她知道霞女说的是真的。她要疯了,他真的要疯了。
隔天张玉梅收拾利落坐班车去城里看丈夫,他来到丈夫分的家属楼这,讽刺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把门上的钥匙,她就只好坐在白杨树的花坛边等着。等了好久好久,应该是下班时间了,别的住户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这时拐角处一个穿着时髦头发烫着卷发的年轻女人挽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天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是她不愿意相信。她脑子一片空白,冲上前去推搡着女人。一向波澜不惊的景仁此刻也慌了神。他急忙给女人使眼色让她先走,可张玉梅死死拽住了女人不让她离开。
“你干什么?你先放开人家回屋里说。”景仁小声低吼着对张玉梅说。可张玉梅却不停他这套,大声的嘶吼着辱骂着女人:“你个骚货,狐狸精勾引我男人,我掐死你。”一时间,楼里的人都纷纷出来看洋相,有几个跟景仁关系好的同事,拉着张玉梅说:”嫂子,嫂子我们屋里说,走,屋里说。‘’总算把张玉梅架到了屋里。张玉梅一进屋,更不得了,原来这屋里到处都是这个女人的东西,张玉梅胡乱拿着这些东西从阳台往下扔去。一边扔还一边骂。
女人是没脸阻止的,她掐着景仁的胳膊。可景仁却一把把她甩开还让她别离自己这么进。张玉梅越闹越厉害,还把床单扯下来绑在吊扇上要吊颈。说自己不活了。这时不知是那个同事好心把他们的领导叫了过来。领导来了小心翼翼的劝解着张玉梅,张玉梅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在领导面前还是不敢再那么疯癫的。领导告诉张玉梅可以选择离婚,张玉梅听到离婚害怕极了,她是不要离婚的。她爱他的男人,爱到骨子里那种。听到张玉梅不离婚,领导就劝她想开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经过张玉梅这么一闹腾,景仁在单位开会的时候遭到了领导的点名批评说他有违党的培养,生活作风不检点,思想不坚定,他成了全单位的笑话。他又被降职回了他们乡上的农机站。
毛景仁的事在县单位闹得人尽皆知,但村里人还不晓得。别人问他好好的城里人不当又回来干啥,他还理直气壮的说:”城里我呆不习惯,还是回来舒服,离家近,还能照顾家里”时间久了有些人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人传人的慢慢就会有人对他露出鄙夷的声色,但求他办事的乡亲还是上赶着吹屁追捧。更为可笑的是他还经常自诩清廉政洁。刚开始那些来求他帮忙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到他家全都被他通通扔到外面,一点也不待见。当大家都以为他真的如此正直时。大家又错了,有一位石磨河村的村支书想送儿子去学拖拉机驾驶,他在景山村村口墨迹到天黑,家家的户户的窗子里亮起点点黄色煤油灯的光芒时,他才摸摸秋秋的到景仁家,他手里的尼龙口袋里只提了一袋山里采的野核桃。可你们猜怎么着,景仁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原来他早就把准备好的钞票塞到核桃袋里了。
从此以后大家知道了景仁的规矩,都在晚上来,或拿两罐茶叶或一袋米……花样多了去了。
毛景仁的面子比命值钱,但他细心维护了一辈子的面子被张玉梅这个愚蠢的女人撕碎了。本来他看在她生了两个儿子份上对他已经够宽容了,她竟如此得寸进尺。回家后的景仁白天一切如旧,晚上独自面对张玉梅时他恨不得把她立刻掐死,他不理她也不跟她说话。沉默几天后,景仁决定要跟张玉梅离婚,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张玉梅时,他就知道他错了。
张玉梅开始无所不用齐集,她要跳河她跑到河边一边哭一边大叫,两个儿子包括景贵都去拉她,越拉她越激动还要往河中间走。最后当然是没跳成,回来后又要喝药,拿出一包老鼠药坐在堂屋地上两腿弹的仿佛要把地板给蹬出个窟窿,药却不敢往嘴边摞一点。村里泼辣的女人们闹自杀——跳河,喝药,吊颈。闹剧过后景仁是怕了这个女人了,他为了面子,再也没提离婚的事儿了。
这些日子里霞女每天抱着娃躲在睡房屋里笑的直不起腰。张玉梅固然是可恨的但她又何尝不是可怜的呢。
景贵听从老人们的建议给芳芳找了个干爹干妈改命,在他们看来芳芳的哭闹似乎真的消失了。
但是日子总不会让人一直舒坦,学先让人捎来信说母亲快不行了让霞女回去。霞女背着娃马不停蹄的回家,可始终还是没能见到活着的母亲一面。这年头穷人家的日子像是被下了魔咒,起点是苦的,活着是悲的,结局是惨的。
在娘家郁郁寡欢的过了一段日子,霞女还没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缓解过来。景贵又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大哥要跟我们分家。” 霞女只得匆匆跟景贵回了家。
分家这天景仁叫来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做见证当然还有盛莲和盛英,小到盆盆罐罐,大到房屋土地都分了个‘明白”,但这些东西的分配让两家都觉的不满,男人们还没有开腔女人们已经掐了起来。霞女更是从开始的争取变成了崩溃,她们分到了两小间睡房,做饭的茅草屋,三分田和邻近山顶的两亩坡地。景仁则是一个大堂屋两间睡房,二分田,零零七七加起来三亩的坡地,但这些坡地的位置要比景贵家的低好多,也更平坦,霞女狂躁的主要原因是:
她们家分到的田,田埂没有用石头垒砌,栽一年稻子就会垮下去一大半儿到别人家田里去,田头水渠的位置刚好埋的是景仁亲爸毛勇海,这也让本来好好的水道非得绕到田埂上,田埂长时间浸泡变得非常虚,走路都不敢使劲踩。两间小睡房呢还没他们一间堂屋面积大,茅草屋也历经多年千疮百孔早都不结实了,跟别提靠近山顶的那些地了,要是天旱一颗粮食也别想收成。
按理说张玉梅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呀其实还想要那个小厨房,他们没了小厨房就得在堂屋里搭灶,这让她觉得又麻烦又不方便。于是她就跟霞女在那展开了无休止的骂战,两个人嘴里都说着及其肮脏和低俗的话语辱骂着对方,小小的芳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帮着妈妈骂着张玉梅这个女人。盛英和她丈夫坐在一旁是没话说的,但盛莲可不一样了,她们家盖新房她的好大哥借给了她一千块钱,于是她便对大哥感恩戴德。也帮着张玉梅骂霞女和弟弟不知感恩,狼心狗肺。
气急败坏的盛莲甚至和张玉梅一起把霞女按在地上撕扯她的头发,猛捶她的肚子,幸得好心的邻居们把她们分开。
等到大家都平静下来,老者说话了:‘’你们的爹死的早,本来就是穷家薄业的,幸好出了景仁个有出息的,才把这个家业撑起来。还给你们兄妹都找到了归宿。‘’最后他又用手指着景贵道:”你就说这样的好大哥,你还要跟他争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