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蛇莓第一章 ...
-
1964年腊月间,灰蒙蒙的天空雾挲挲的,今年一整个冬天没有一片雪花慰籍这片可怜的土地。好不容易能在这个干冷冬风中感受到一丝湿润水气。眼看着就要下雪,景山村的后山坡上还三三两两分布着干的正起劲的泥腿子。镢头恨不的举到到天上去再重重的锤下。虽然整冬无雪,老毛的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暖意。远远望去一片片裸露在寒风中黄土地半颗青苗都看不到,像是饱经风霜的老黄牛的背脊。甚至连那刚刚冒土的小嫩芽还没等被人发现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老毛呸……呸往手心吐两滩口水,铆足了劲挥舞着锄头一锄头下去,牛脑壳大的土坷拉总算是化成了小块块,粉末尘土瞬间扬起,扑面而来。老毛松了口气,他把锄把摆平准备坐下来歇一歇。旁边的符远海立刻懂事的递上撺好的烟丝说到:”队长您抽烟。“
老毛也没客气他先是从腰间取下烟锅然后用手掏了掏烟斗又在锄把上磕了磕便点上咂叭……咂,老毛的烟锅是他老爹死了以后留给他的,他老爹命短三十几岁便得白喉病死了,他老娘又是一双小脚,家里的活便落到了他大哥和老毛肩上,他大哥毛勇海老实巴交的,但娶了个婆姨姚凤兰着实厉害。成了婚不到一年嫂子就就闹着要分家,老毛当时十二三岁无奈只能和他老娘相依为命。他年纪轻轻便开始被这烂包的光景磋磨,他几岁开始下地的,老毛不记得了。景山村这破落儿地方没一块像样的好地,人民公社化运动搞□□每个生产队长都争第一,谁家队里每年交的公粮多,那么就可以评先进,公社开大会大伙儿脸上也倍儿有光。景山村可一回第一都没当过。秋收之后大家自己肚子里都没多少粮食经还得老少媳妇们上山挖野菜。把仅有的粮食留着交公粮还不够。还得去借石磨河村的,石磨河村并没有河,反而在更远的山里,去那儿得翻两座山一条河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一人背个八九十斤不成问题他们不怕肩上的担子重还总是开玩笑一路欢声笑语的,其实一晃也就到了。等把粮食都收拾利索了还得派一个人回去给石磨河村还蛇皮口袋,还完口袋这才完成一场完整的借粮。 长大后的老毛干活是一把好手,谁家有个糟心麻烦事他也爱去搭把手。所以在大家的投票下他的名字后面跟满了正字。老毛也没辜负大家的厚望他带领大家伙儿努力开荒,砌石头梗子围田引水栽稻子,挖树根,挖茅草坡……做这些是因为老毛从小就知道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
老毛其实并不老也不过三十 一二他大名叫毛勇清,小时候他去村小上学堂,一到饭点他婆就站在跟学堂隔河相望的包谷梁那里喊:“小毛儿,小毛儿回来吃饭了……”每到这时候同学们总会哄堂大笑并打趣的叫他”老毛“,老毛你婆叫你回去吃饭里。渐渐地小伙伴们都长大了老毛的称呼也被保留了下来,不过现在的人们提起老毛可没有了当时调笑的意味。”而是竖起大拇指夸赞是个好后生。庄稼人整日风吹日晒的,老毛早就没了年轻人的稚气。皮肤虽然被紫外线灼晒的黝黑,但还是可以看出他那隐藏下的俊哇,两道眉毛像被墨漆过一样浓黑,一双眼睛犹如竹节里流出的甘露清澈,透亮。鼻子高挺,宽宽的肩膀,一看就结实有力,再加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让人觉得这麽亮堂的小伙子怎么会是这黄土高原上的泥腿子尼?
老毛他老爹虽然死的早,但还是在生前求人告己的给他定了个娃娃亲。他媳妇名叫刘长袖,是他们村河对面口沟村的。早年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有几分姿色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大圆盘子脸上一双眼睛独具特色,深邃而温柔是长辈们喜欢的类型。但她的头发却黯淡没有光泽,犹如茅草屋上的干茅草。所以有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老毛就送她了一把木梳,合过八字之后先生说是上等婚配,天做良缘,福禄鸳鸯。嫁给老毛之后为了挣工分天天跟大家下地干活,回家操持家务照顾婆婆,为了多挣点工分还去队里帮忙扯猪草喂猪。长袖平时寡言少语,农闲时老娘儿们和老婆子们喜欢聚在一起嚼舌根子也从来不见长袖的身影。就是这么好的婆姨结婚两年肚子却还是瘪瘪的,怀不上娃可急坏了老毛他老娘,变着法儿阴阳怪气儿媳妇说她一天白吃食,说她还不如圈里的母猪。“你看看你大嫂都生了三个儿子了,现在肚子里又揣一个,我看呀还是个儿子。”长袖听着也并不反驳,只是更加努力的埋头干活儿。
后来老毛他老娘不知从哪儿道听来的,跑去老大那儿硬要让老大过继一个儿子给老毛,说:“我去雷先生那儿给勇清娃(她老娘叫老毛小名)算过了,带子带子,先带一个孩子到咱家来,这个孩子就能为勇娃带来更多的孩子,别的也不亲,你们是亲生兄弟,这不都是我孙子嘛,相当于自己的孩子。“老大听了觉得也在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们已经有了景义,景和,景仁于是便应承了,但他又怯火凤兰。便想了个理由让他娘先回去,说晚点把孩子抱去。没想到的是凤兰这回没有撒泼打滚也没上吊哭闹反而爽快的答应了,她接二连三的怀孕生娃,勇海一个人挣工分,每次吃饭就跟打仗一样娃儿们还老是说吃不饱,有一次景义和景和饿的去刨人家自留地栽的芋头不知道芋头生的没法吃挨了一顿毒打不说嘴巴喉咙被麻剌的晚上没法睡瞌睡。眼下肚子里又有一个等着吃饭的,凤兰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心疼的。至少她这个兄弟和兄弟媳妇勤快娃儿去了能混个肚儿圆,再不济还有老太婆撑腰呢。
9岁的景仁被过继给了老毛,老毛想着都是亲的也没另外给起名还是叫毛景仁,老毛对于她这个大儿子疼着爱着喜欢的不得了,还送他去上学堂。没过多久长袖怀上了,老毛她老娘可忙坏了马不停蹄的又装花生又纳鞋垫的说是要去拜谢雷先生。长袖连续为老毛生了两个女儿盛莲和盛英后今年又怀上了第三胎,眼看马上就要生了,她婆婆还一天嘴没闲的叨叨说:”这要是再生个死女子,就是要给我们勇清娃绝后哇。“长袖低头不语,她本来也不爱说现在话更少了,手里头还把两个闺女小时候的衫衫给拆拆缝缝,这些都是她婆婆以前给做的因为每次老太太都以为她怀的是儿子,所以做的这些衣裳小鞋的也都跟男娃的一样。
傍晚,老毛放工回来了手里还提了一个血呼呲啦大牛腿,还没等两婆媳开口问,老毛便说:”队里的,兰成礼今天在柏树崖放牛,一头牛不听他指挥从崖上摔下来了,马上过年了一家分了点。“”呵,他这个指挥官现在到我们这疙瘩来连牛都不听他的指挥了。”老太太抢先开口的嘲讽到。兰成礼这个人听说以前是国民党的军官,后来被安排到这儿放牛,住在牛棚旁边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土墙上面斑斑赖赖全是老鼠打的洞,屋顶茅草已经风化,一下雨他就穿着蓑衣睡觉,醒来就上坡放牛,晚上回来还要去被批斗。他的头发一团乱糟胡子也长的盖住了嘴巴,身上穿的黑色肥大棉衣破了几个大洞漏出里面瓷实,黄不拉几的棉花絮,他自己不会缝补丁,村里的婆姨虽然有人可怜他但也不敢有人给他缝,轻了被人嚼舌根说乱搞男女关系,重则亲近□□那是要上批斗台的。藏蓝色的裤子已经包浆不合身才是最麻烦的他用了一根稻草栓到了胳肢窝下面,导致他的脚脖子一大半儿都漏在外面,大冷天的他的脚上还是一双自己编的草鞋,脚后跟和脚趾头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被黄泥包裹着看不清脚的颜色。听说人家以前还是少校军衔,可局势变了,他的长官都逃去了台湾,他岳父岳母为了不被牵连他的老婆孩子带走了还让她们跟他断绝了关系。他平时极少言语,公社里的领导来对他传达指令,他也只是坐在墙边抠墙土,最后回答一句:“嗯,晓得了。”
长袖用刀在牛腿上划些口子,又抹上大量的盐。一切做好后放一旁腌上几天,就可以挂在火塘上面熏成腊肉了,留着过年吃刚好。这时候景仁和两个妹妹也回来了,景仁现在可是他们家的宝贝疙瘩,老太太赶紧迎上去塞给他一个自己都没舍得吃的红薯。景仁接在手里便递给长袖说:”妈,你吃,肚子里的小弟弟不能饿着.”老太太看着这一幕高兴的合不拢嘴“哎呀,还是我大孙子懂事呀,这学堂没白上。”长袖微微推手说;“你婆婆专门留给你的,你吃吧。”盛莲在旁边附和着。老毛坐在火塘旁没开腔只是叭嗒叭嗒的抽着旱烟,盛英给他用木盆端来洗脚水,老毛把他那灰不拢耸的脚放进去水瞬间变成了黄土色。盛英又去石坎上给他绊鞋,就是把鞋在石头上摔,这样上面粘的的泥很快就掉下来了,这是每个庄稼人从地里回来的习惯不把泥巴踩到屋里去,小时候的盛英就是一听到院坝里梆……梆的绊鞋声她就知道是她爸回来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过年啦,长袖和婆婆在灶房里可忙圆了,点豆腐,蒸玉米面馍,煮牛肉。老毛也给孩子门换上了新棉袄,买是没钱买的,去街上扯几尺粗布再称两斤棉花其余的就交给他老娘和长袖。每年两个女儿一人一件,儿子一件衣服还得配个裤子,老太太一件。剩下的边角料还舍不得,放在家里唯一的一件体面的家具大红木箱子底下,那是长袖的陪嫁。就在这时候屋外天空上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雪,孩子们跑到了院坝里玩,玩的正高兴。屋后传来了凤兰的声音:“景仁,景仁呀.”景仁虽然给了老毛他们,但是凤兰却三天两头的叫他回去给他说:”娃儿你可别忘了我们才是一家人尼。“现在的凤兰不算景仁这个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也决定不再生了。最近老大勇海身体不太顺畅,身上起了些红褐色的斑斑点点,还总说手脚麻使不上劲儿,在床上躺着。幸好景义和景和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也可以独挡一面了。两家本来也离的不远,景仁一趟小跑就到了他妈跟前,凤兰把提前做好的帽子戴在了景仁头上又鬼鬼祟祟的趴在景仁耳朵旁不知道说了啥。只见景仁不住点头回答知道了妈,嗯嗯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还在自由随意的晃晃荡荡的飘洒着。这边长袖也把饭菜做好了,招呼着孩子们和大伙儿开饭,老毛说别急还没放炮里,说罢耳边便传来别人家噼里啪啦的炮声,老毛赶紧起身去拿鞭炮。这里的习俗是炮要在堂屋里放,冲掉一年的晦气,迎接新的一年的好运气。老太太在忙什么呢?她正忙着到处点香蜡烧纸钱,灶台上是必不可少的那是灶神,院坝里的大石磨上也得点那有磨神,大门口更得点,门神。对了还有景山村的小庙,就在一进村的大柿子树下面,小庙就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土墙房子不大,算上房顶有三米多高宽也就是个两米左右,小庙有四面每一面都被凿出来一个小窗口,里面供奉着四位大老爷,分别是龙王爷,土地爷,财神爷和一位特殊的爷——呱呱爷。这位呱呱爷可能大家没听过他是独属于景山村的,听说有一年下了好久的大雨,河里长了滔天的大水,这天乌云压顶,电闪雷鸣,雷一个接一个的打,各子呀咵的。后山有一条龙修炼成精了,要从景山村这块地方走这是呱呱爷跳了出来,和龙打了起来把龙引到了柏树林那里。龙才从那走了,所以柏树林那儿滑坡了个高崖。然后呱呱爷就跳跳跳到了现在建庙的位置消失了,村民们为了纪念就在这儿修了这座庙。每年过年的时候香火旺盛,鞭炮声连绵不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老毛一家也吃上了年夜饭。长袖刚刚坐下,便顿感肚子有点隐隐的痛,老毛看长袖手摸着肚子眉头紧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便来到她跟前扶她到了床上说:”你先躺着休息会吧。“”你去吃你的不用管我我没事。”长袖还在宽慰老毛。没多一会儿长袖便觉得肚子痛得厉害裤子上还显出隐隐血迹,老毛看架势不对就赶紧让盛莲去叫住在后山的欧婆婆,欧婆婆倒也不是专门给人接生的,只是她生了九个孩子有经验,村里离的近的女人生孩子都去请她,时间长了也就成了大家默认的接生婆了。欧婆婆赶着趟子来了,把老毛和孩子们都轰了出来。不一会儿屋子里便传来长袖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今天过年村里的人该在家的都在家团年呢,景山村的人家住的又密集。大家又都爱看热闹,没多一会儿长袖要生了的消息便在村里不经自走,人们有的端着碗,有的披着不知从哪淘得军大衣,也有小媳妇磕着瓜子……分别从房前屋后赶来了老毛家,老毛虽然内心焦急万分不时地往里屋张望 ,但也没怠慢客人他把火塘里的火烧的旺旺的,不停的给大家添茶端水,老太太呢?她呀,正在和她的老姊妹炫耀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如何连续生了两个儿子的尼,她早就摸过长袖的肚子了,还是个女子,她敢肯定。盛英听见妈妈一声声的惨叫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年到头难得一顿好吃的她也没了胃口。她紧贴着门缝有手指宽的老旧的木门,里面忽闪忽暗的光亮已经是她大(陕西土话父亲)点了两盏煤油灯照亮着了,只见她妈妈的手一条条青筋凸起,死死的抓住木床梆梆,面部狰狞扭曲,牙齿都在用力,身上虽然只留下一件能看见肉的薄秋衣,但是那也已经被汗水浸透像洗过一样。盛英被这阵势吓得不敢再看了,两三个小时过去家里的客人们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屋内的长袖叫喊声还在持续,欧婆婆出来喝了口茶叫盛莲拿两个鸡蛋去她妈吃上,不然一会儿没劲了。长袖哽咽着嗓子吃了一个蛋就推手盛莲让她出去了,她之前生盛莲盛英也没现在这么老火,忽然她感觉肚子一阵钻心的剧痛,“生啦,生啦,是个男娃儿呀。”欧婆婆扯着嗓门大喊到,屋外一阵沸腾,大家七嘴八舌的恭喜着老毛”啊呀,老毛有儿子了,还赶上是个龙太子呀。这娃以后命好呀。生了个好时辰,肯定要大富大贵。
“老太太一脸的不可致信。不一会儿欧婆婆抱着孩子出来了,老太太抢先一步接过孩子,一把的掀开包被,又小心翼翼的合上“啊呀,还真生了个男娃呀。“欧婆婆不爱听这话,她把孩子又从老太太手里”抢“了回来,递给了老毛开口道:”你老姐姐,我还能唬人不成?你家大女子还有你大儿勇海家的媳妇不也都是我去给接生的嘛,我虽然年岁大了是男是女还能分不清?“老太太一辈子要强要是谁敢跟她顶话她是要问候人家祖宗十八代的。但今天不同,欧婆婆为她们家接生了大孙子,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呀,实在高兴呀。她笑脸盈盈的啥也没说,只是不住的点头然后就迈着小脚准备去给欧婆婆包个红包。
老毛看着自己怀里的这个小娃儿他浑身红通通的,眉眼和他多像啊,嘴巴又跟长袖的嘴没两样,哭起来声音洪亮整个茅草屋都能听见,他忍不住亲亲他的小脸蛋儿。他知道娃儿这是饿了,他把他交还给长袖。此时老毛的心情非常复杂,他是高兴的无疑,但这些年两婆媳之间的弯弯绕绕他是看在眼里的,他心疼长袖,那毕竟是和他一起睡觉养家的女人。但他也爱他老娘,苦日子都是他和他老娘一起熬过来的,自己身上的藏青色连襟大褂子还是年轻当女子的时候做的现在早已是补丁重补丁。老毛给她置办的新衣裳,她才舍不得穿呢,他总是把最好的留给老毛,心疼他的劳累,愧疚自己不能下地干活帮他分担,除外她也有她的本事她纳鞋垫,绣样子,缝棉衣做鞋子的本事可是高呢,困苦的日子里她没日没夜的对着昏黄的煤油灯绣着鞋垫上面的花样子,只是因为这种带花的比普通的白板鞋垫贵五分钱。早上起来,鼻孔里面都是黑黑的。长袖跟她婆婆学做针线,还有好多生娃儿生的多的小媳妇不会做衣服的,不会量尺寸的……都来请教她。她们总是喜欢坐在老毛家院坝里的枣树下面一人手里带点针线活儿,摆摆言传。她想要一个孙子不是为自己是为了老毛他得有一个流自己血跟自己姓得后代。老毛也知道所以尽管他看着他老娘处处刁难长袖也只能在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说一句”差不多行了嘛“然后默默转身离开扛起镢头下地干活来逃避问题。
他其实嘴上说不羡慕大哥是假的,今天他也终于有一个男娃娃了,此刻他真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偷偷哭一场,来释放一下这么多年藏在内心深处的酸楚。同时他也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儿子的未来,他得盖房子,对,他们的房子太小了,甚至于都不能叫房子,只能算是安身的地方。当年和大哥分家,他们分走了原来他们一家人住的的两间土瓦房子外加一个用木头棒棒搭建在偏墙的厨房。他和老太太被分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右手边的土包包上,这里有两间巴掌大的茅草屋,是队里堆粮食的,但是后来因为老鼠太多了,就一直空着尼。好在收拾一下还是能住人的,院坝也够宽够大晒粮食什么的不用愁了,那段时间凤兰闹得越来越凶甚至出去说她婆婆带着她小叔子出去偷汉子一天都不回来,还有男人请他们在街上食堂里吃饭里,这有人都看见了,他们娘俩在食堂是吃好的了,不顾我们两口子在地里累死累活回来还没口热汤喝……老太太实在是忍无可忍,其实也就是她带勇清去街上卖鞋垫,县里离景山村有十四里路,她们这又没有集市,要买什么卖什么只能去县里的农贸市场,她小脚走的慢,勇清饿了,她去食堂给娃买了一碗米汤而已。
可话到了凤兰这却被自己的儿媳妇编排的这么难听,老太太便和勇海商量着要搬去草房子跟他们分开住,勇海站起来说自己不同意,“妈,那草房子咋还能住人嘛,站在屋里都能望着天。”“那咋办,屋顶你到时候给我们修一下就行了嘛,再和凤兰住一堆,怕是指不得哪天就要下药把我和你弟弟闹死。”“妈,你咋老是把她想的那么坏嘛,你要是搬去那个破房子,你让村里的人怎么看我嘛,他们只会说我不孝。”勇海无奈的说。“老太太不听勇海的辩言她性格倔强,硬是要搬走,就决不犹豫,凤兰倒是高兴赶忙跑来跟着收拾东西还一声声妈叫着。”妈这个给您拿着,用的着,这是您的东西您拿着……“勇海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了,端起梯子去补屋顶去了。
就这样老毛和她老娘在这两间草屋里住了二十多年,哪里漏风漏雨了,老毛就把大哥叫来和他一起修修补补。他摸索着打开藏在谷仓底下一个老鼠洞里的饼干盒子,这是他上街的时候在路边歇气无意中捡的。他长这么大还没尝过饼干啥味儿尼,尽管有时过节会买一两袋,还被孩子们一抢而空,连渣渣都不会剩。他用力抠开这个快要生锈的盖子,盖子很紧,他不记得多久都没往里面放钱了,他一使劲,一盒毛票洒落一地。”啊呀“他混手胡乱的抓捡,然后再耐心的一张张平铺开来。手心手指头节上面全是厚厚的淡黄色老茧,再加上冬天的干燥,手背也皲裂开来,像是要蜕皮蛇一样。他搓不开粘在一起的毛票,这些一毛两毛一分两分的毛票有的皱皱巴巴颜色已经泛黄,倒是跟他的手背差不多。他用手沾了点唾沫小心翼翼的数着”一毛两毛……”数完了他却皱起了眉头,一共二十三块两毛六分。这咋够修房子呢嘛?“唉……”老毛收起了他的饼干盒子坐在了大门墩上又吧嗒吧嗒的抽起了旱烟在心里盘算着这些年的花销供景仁上学花了一些钱,这小子也出息呀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老毛砸锅卖铁凑够了25块钱。可这小子上了一年就硬是不念了,说不能让他大这么辛苦,自己通过同学介绍在农机站找了个分管农机配件的工作。现在这个时代好多人都还是文盲呢,尤其是女子,上趟城里男女厕所都分不清,毛景仁这个学历说出去已经让他很有面子了。他想着反正将来就算他念完高中,还是要出来工作,他的亲生父亲更别提了眼下景义又要琢磨娶媳妇,他又整天碥在床上不得动弹。
他每天在学校里,身上穿的是他婆婆用军绿色的劳动布给他手工做的列宁装做的,就这还是他求他大给扯的呢,平时都穿带补丁的粗麻布。只有上学他才会舍得拿出来穿,一年下来他每天都穿这件衣服,领口都磨出白楞子了,腿上的裤子是一条黑色次等绵布做的,也是他婆给做的,本来是刚合身的但是由于他正长个儿裤子短了一截,把脚脖子和他那双鞋带颜色不配对的黄胶鞋漏在寒风里乘凉。同村的伙伴们都羡慕他能去县里读书住高楼,还夸他厉害文曲星下凡,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座宏伟,宽敞,明亮,现代的知识天堂在他看来是这么的不近人情。甚至于把他的自尊狠狠的放在地上踩踏。
他每天蜷缩在教室的后排放扫把的位置,他不敢与同学交谈因为他怕他们会嘲笑他的村里口音,开学第一天老师让做自我介绍时,他一开口山里口音组合蹩脚的普通话便引起大家哄堂大笑。还是老师及时制止这才作罢,大部分同学都是城里的,他们或穿着中山装,列宁装……当然不是他的这种列宁装,脚踩白色回力鞋,头发也油光锃亮,有的还带的有手表。他们自信大方又能高谈阔论脑壳里装着好多他听都没听过的见闻,经常在老师不在的时候在讲台上大讲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还效仿周总理说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唉!他还敢奢求什么呢,家里为了供他读书已是山穷水尽,这学期马上要结束了,学费还欠着十一块钱没交,要不是老师看他成绩好早把他撵回去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到班里父亲是县组织部的委员的女生和另一名女同学的谈话:“我爸说不想让我念了,想让我弟弟念。让我去什么农机站工作,说那里现在正缺乏有知识的人才,半年就能成正式工。”“那你怎么想呢”另一位同学问她。”我才不要去和农具打交道呢,我以后要当老师……“
毛景仁没听完后面的话就飞奔出教室,他跟班主任老师请了半天假,就转身朝农机站的方向冲去。他心里想他要抓住这次机会,必须,必须……气喘嘘嘘的来到农机站门口大声的问门卫大爷:”爷,请问你们这是不是招人呢。”老爷子正在打着盹儿呢,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然后他不情愿的站起身来用余光打量了这个一眼就是村里来的小伙子一眼,问到:“你几岁了?啥子学历?”“十八,在政远一中上学马上升高二了。”毛景仁依旧声音宏亮的说话。老爷子一怔立刻精神了他说:”你跟我来。“他们来到了二楼的一扇红色木门前,他叩了两下门听见里面说了一声”进“,他才推开门,这时候景仁发现自己好像好像没了刚才的勇气,他缩在老爷子的后面怯生生的,手脚不自主的开始发抖。
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是一位看起来精神干练的中年人,穿着板正的白色衬衫,身形偏瘦,额头与眉毛之间有明显的川子文,显然他肯定经常蹙眉,这工作这么难干吗?景仁心想,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办公桌前。他突然感觉到心跳的速度在不断加快,他的手虽然随意摆在两侧可身体好像僵硬住了。
“ 站长啊,你不是要人才嘛,看人才送上门来了,高中生啊!”老爷子熟络又打趣的跟里面的白衬衫说到。李站长的眼神早就在毛景仁进门的那一刻落在了他身上,小伙子高高大大的,虽然衣着朴素但干净整洁,还有一股子书卷气。眉宇间还有他年轻时的坚毅。但是却又不似读圣贤书的娇弱。啊呀,好好好,这不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嘛。他们这个单位有文化的少,有力气的多,可是又有文化又有力气的却找不出来几个。这不保管员刘成交上来的农械资料前言不搭后语,狗屁不通,还有不少错别字。他看的着实头疼。
李站长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嘻嘻的问“小伙子多少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毛景仁听着一连串的问题,紧张的舌头打结了,带着颤音回答了李站长的所有问题。李站长也看出了他的窘迫。他微笑着让他坐在了椅子上,转头对看门大爷说“老袁啊,我再跟小毛好好聊聊。”老袁也识趣的回应着,走时还不忘给带上了门 。看着亲和的李战长毛景仁渐渐没那么紧张了。接着李战长又问他怎么知道这要人呢?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呢,他不能说听人说的吧。缓缓他开口到:”是我们公社牛主任告诉我,他是我干爸,他经常到县上开会了解的信息也多。”
其实牛主任并不是他干爸,只是来过几次他们家,他大是生产队长跟牛主任认识,但也只是认识,他有什么办法呢,牛主任已经是他认识的最大的官了。不行了到时候让他大买两瓶酒晚上去求求牛主任。只要他能进来可就是公家人了,啥也都值了。毛景仁渐渐变得健谈起来,跟李战长聊了自己家有多不容易,他为了多学知识有多不容易。当然还聊了别的他学着城里同学的样子侃侃而谈他称读书就是为建设,为共产,为人民……还表示自己以后要成为党员。李站长被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伙子震撼到了,他当即决定让他留下接替保管员的工作。那可是一个月有十五块呀。
景仁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他掏了掏兜拿了两毛五给门卫袁大爷买了一包花雨牌香烟。袁大爷接过烟对他说:”小伙子我看你没问题,以后有啥事儿不懂的就问我。“景仁笑着点头说着”谢谢,谢谢。“他着急忙慌的跑着,虽然李战长同意要他,但他还要去学校找班主任办退学,去公社开证明……但幸好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转眼他已经在这儿工作一年了,今天虽然过年,但是却被安排值班。社会对初出茅庐的嫩芽总是太过苛刻。他的工作干的很好经常得到站长的表扬,被称为学习的榜样,但他每天都过的战战兢兢。站长的侄子是他们部门的主任,也是他的直接领导,他常常把最繁杂的资料交给他处理,还时常在大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派他到农田里检查拖拉机的维修情况。景仁虽然心里也有怨言,但是也还是承受着,毕竟这工作来之不易。隔了两天,村里的人捎信来说他妈生了一个儿子,他也赶紧请了一天假回家看看。
刚走到他们家的院坝坎下面的小路上,她眼尖的婆便瞅见他了,热情的迎了上来。老太太虽然有了”新孙子“,但对这个最有出息的孙子也是放在心尖尖上的。”啊呀,我的景仁儿回来了呀,这又长高一大节啊,快去看看,你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呢。“老太太兴高采烈的说到。景仁招呼了他婆,便冲进屋里,他妈包着头巾依靠在床梆上。老式的木头架子床很高,床上铺的厚厚的稻草,上面再铺一层薄薄的褥子。女人来例假或者坐月子时就要在屁股下面放一个簸箕里面盛满筛过的细草木灰,上面再放一块布保持卫生。
景仁坐在床沿边跟她母亲对话:”妈,我给你买了红糖,叫我看下小弟弟。“
”景仁,待会儿让你婆婆给你热牛肉吃,昨天都没吃到。“长袖掀开被子一角让景仁看娃。”嘿嘿……长的像大,我大给起名了没有,叫个啥?“景仁边逗弟弟边问。”起了,叫景贵。“景仁听了一怔,金贵金贵,还真是金贵呢。这会不会意味着他将在这个家失宠了呢。他本来也不属于这个家。但他又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对长袖说:”妈,我去看看我大。“
老毛依旧坐在门墩上,抽着他的旱烟,直到察觉景仁来了他才缓缓的抬起头。”大“
”回来啦!“简单的对话之后,景仁也挨着老毛坐了下来,随即点燃一支烟来抽。老毛看了看说到:”啥时候还学会这了。”景仁对着老毛傻笑两下说:“有时候碰到领导总要发烟嘛,好说话些。“老毛也没继续追问下去,沉默半晌又说:”你长大了要成家了,你两个妹妹也大了,现在又有了个老幺,家里房子住不下了。”
“大,我平时住宿舍,县城走路来回一趟也就两个多小时,我下午赶回去或者跟兰成礼叔凑合都行。”景仁为老毛分忧道。
老毛摇摇头低沉着声音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咱爷俩加把劲重盖几间房子,大家住的宽敞点。”景仁一听心想以前他大咋没说盖房子,两个妹妹迟早要嫁人,老太太身体虽然勉强还算硬朗但毕竟年岁高了。这一下刚生下毛金贵,老大就说要重修房子,明显是专门给毛金贵盖的。也没把他这个大儿子放在眼里。”咱们这个地基修个三间大瓦房足够了,制土胚,砍房梁,椽子,窗子门,请泥瓦匠,木工……“老毛已经开始有条有理的计划着。他没注意儿子的脸上青红交替的脸色和慌张的眼神,景仁撇过头去猛吸两口烟他正攒着这样一笔款子,那是他准备用来买自行车的。他已经去车行看了好几遍了最终看中了一辆1102型凤凰牌自行车,只等这个月工资发了,除去给家里交的,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他太渴望拥有一辆自行车了,跟他那城里的同事一样。他上过高中,是知识分子本来就跟他们这些种地的不一样。他想等以后升了职,他就把他的户口搬到城里去,说不定还能分房子,这样他就再也不用回来了。他掐灭烟转头对他大说:”大,修房是大事我刚工作没多久,还没攒下钱呢。再说弟弟还小里嘛,不着急我们俩爷子一起努力过两年一定能把大房子盖起来。“
老毛没有抬头”嗯,说的也是。“他的眉头紧锁,继续抽着他的烟锅,心里暗暗已经开始盘算。景仁吃过午饭就回单位了。但老毛却从心里下定了决心,这房子他非盖不可,大儿子不肯帮他,他就自己盖。人活一世,总要给后代留下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吧。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长袖,长袖也很支持他并表示要和他一起努力。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着,队里活路不多时他就去深山挑合适作房梁的松木柏木伐倒,再一根根的扛回来,有时长袖也会背着娃儿去帮忙一起搭把手。老毛挑选的木头大都是粗壮笔直的大圆木,他用斧头剔尽枝桠再剥去外皮。最后他就扛着百十多斤的巨物走在弯弯扭扭的山道上,山林里的路非常的窄,有的路段上还有一层厚厚的青冈叶或松针,十分不好走。老毛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这也导致他的速度非常的慢三四里的山路要走上一两个小时。一天除去在生产队干活的时间老毛和长袖基本都在山林里。他们并不觉得苦或者累。相反他们想到能
为这个家,为孩子们建一所安乐窝,他们更有干劲了。
冬天又来了,黄土坡上的柿子树顶上还吊哒着几个通红的柿子,有三两只麻雀在那飞扑觅食。要不是树冠太高了够不着早被村里的毛孩子们给摘光了。小庙下面的井水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碴,这口井是村里的命脉,它并不深,站在井边能看见井底的小石子。以前只是个小水潭,后来村民们合力从河里背了些石头挖深了些也砌高了些。每天清晨村民们排着队挑着扁担去打水,满的要溢出来的水井不一会儿就浑浊见底了。那些来迟的村民每每总要抱怨。但第二天早上去挑水它又会清澈见底,满满磴磴的了。冬天井水结冰,男人们就会事先拿上一根钢签,把冰打破,把冰块捞出来给没吃过冰棍的孩子们。井水带点微甜,在孩子们看来亦是如此,他们大口地贪婪的吮吸着这种美味。这便是一天最大的满足了。
老太太满脸愁容的从凤兰家回来,她来到老毛面前半晌低沉着声音对老毛说:”你哥怕是不中用了,咽不下去汤饭了。”老毛一听转身就往出去走说:”我去看看大哥。“老太太追到门口大声呵斥”回来,我还没说完呢。
“老毛又只好回来听他老娘继续说。”是麻风病,你别去了,回头别传染上了还有景贵呢。”老太太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老毛一听着急了:”那上半年不是请刘大夫来看了的嘛,说是没啥大事啥玩意儿经脉受损嘛,现在怎么成麻风病了。“
刘双全是他们这儿的赤脚医生,他不是本村人,跟师傅学了几年,又自己研究些岐黄之术,就自己在景山村小学旁开了个小诊所。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都在他那看,他也上门去给人家看。可终究是所学有限,没看出来毛勇海得的是麻风。老太太说:”那刘双全他看个求病。这不上个月实在是老火了,整天嗔唤。凤兰才让景义和景和放到板车上拉到卫生所去看了的嘛。人家卫生所的医生一下子就检查出来是麻风病了,说要报告给领导,吓得他们赶忙又给拉回来了,凤兰谁也不让说,我们又不是外人她也不告诉,哎呀,我可怜的儿啊……“说完老太太便大哭起来,老毛拉也拉不住。此时老毛的心里也在发痛,毕竟是他的亲哥呀。
麻风病这种令人闻风丧胆的病,在村里面更是像魔神一般的存在。它被土话称作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