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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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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贵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沉默不语。而另一边凤兰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现在的她一头白发年事已高也是个长辈了。她肯定是要维护自己的亲儿子的,他对长者说:‘’您老说的真对,我们景仁命苦啊,把两个妹妹都给找了好婆家,供他们吃供他们穿,还给这个白眼狼的碎娃娶了媳妇,那婚要不是我们景仁,他能结的了吗?你看他现在这个怂样子,这是不要给我们景仁留活路啊。‘’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诉起来。
景贵这个天生贵命的娃此刻却想不出一句能为自己辩解的话,他根本不敢面对这种场面,他的喉咙被打了结发不出任何声音。尽管一旁的霞女已经声嘶力竭,他也只有躲在墙角发抖的份儿,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分家的人再来之前早就被景仁给塞过烟了,他没有钱买烟,这场分家本来就会不公平,他没有办法为自己争取,不对是为他们家争取。
而景仁呢,他的名字里有仁这个字,仁,从人,从二,人与人亲爱。这也是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初衷吧,那时的人名多少都会跟本人有些不符穷人家的富贵,富仁,多的是。他的名字是仁义,可他对家人并不仁义。这场闹剧里他也是站在一旁抽烟沉默,可他的沉默跟景贵的不同,他是胸有成竹,蕴蓄结果。景贵是自卑怯懦,未见世面。两种沉默迥然不同。
最后的结果是维持一开始的分配,两家也不再有异议。
分家后的景仁立马开始筹备新房子的选址,而景贵这边呢,叫来了小舅子学先开始了开荒的工作,那些地根本养不活他们一家人的。
白天,他几乎天天都在地里,烧野草挖树根时间似乎跟他爹那时候烧野草挖树根的时间重合了。学先来给姐夫帮了一段时间忙后就和同村几个男娃约着要去深圳打工了。学先的做法得到了霞女的支持她也认为大好男儿不该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她虽然没能去火车站送学先但她们两姐弟的情谊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霞女让学先早些回来,学先满眼肯定的望着姐姐答应了,心里想:我一定要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半年过去了,景仁家的二层小楼已经修好了,就在他们的二分田里。一家人正琢磨着啥时候往进搬呢。景贵呢,日子过的一天不如一天,好不容易和霞女到深山里烧炭卖两个钱,转眼又要交农业税。不过村子里不止他们一家这样,大部分都是这样,一到交农业税的时候院坝边总是蹲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嘴里不停唉声叹气的庄稼人。庄稼卖不了几个钱,有的人家自己家里吃还不够。但景仁家是例外。
一到春天,霞女就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上山挖野菜,什么刺儿菜,苦麻菜,水兰子,叉叉苗这些的嫩的挑出来做成酸菜或咸菜人吃,老的拿去喂猪。不要问好不好吃就是一股子草的味道,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夏季雨季来领山上的菌子也可以为他们改善改善伙食,但一个人是不敢去的,必须跟年长的妇人一起让她分辨哪种有毒哪种无毒。他们这边的山上通常只能采到一种无毒的菌子,是一种盖儿是红色的,杆子白色的蘑菇。其余的要么没有要么有毒,还有青苔地里的地软也是一种好吃的美味,这种在晴天就会消失不见雨天就会出来的小生物,就像木耳一样晶莹剔透匍匐在地上,只不过它很软,没有木耳的轮廓分明。洗净后放点油炒着吃香滑可口,比别的野菜要好吃多了。
一大家分成两小家,景贵和霞女的小家清贫倒也自在,芳芳四岁的时候,霞女又有了,也是在这一年里出门打工多年的建忠回来了,他看起来不太好,胡子拉碴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性格仍然活泼,他告诉景贵自己在外面其实已经成家了,跟一个贵州女人,那女人还怀了他的娃儿。景贵反问他:“那你咋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笑了笑说:“那狗日的不养喂的东西,把老子的钱偷了,跑了。”
“啊?那娃呢?”景贵非常吃惊,他这辈子最远也就到过县城,对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女人他都觉得稀奇的很。
‘’不知道,可能背着我去医院刮了吧(刮宫)。”建忠云淡风清的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拿起一根烟放在嘴边点燃。
‘’哦,那你这会回来不走了吧?”
‘’嗯,不走了。‘’
建忠回来后,他的爹妈都很高兴,隔三差五的杀鸡,买肉的。尽管他已经快三十了还在外面混的没有啥成就,他依旧是他们眼里的宝贝儿子。景贵从小就十分羡慕建忠家的家庭氛围,没有争吵与不和谐,家里虽然也穷的只能住在山洼里但爹妈对他的爱却是实实切切的。
长时间的分离并没有使景贵和建忠的感情淡化,建忠还是有事没事就往景贵家跑,他在得知景贵跟大哥分家后,说起话来更是毫不避讳还打趣景贵是终于摆脱了奴隶剥削阶级的压迫和凌辱。
可后来突然有一天建忠的爹满脸愁苦的来找景贵他对景贵说:“贵啊,你跟他从小耍的好,你去帮我劝劝那个怂娃吧。”话还没说明白就用袖子拭起眼泪来。
“刘伯,你别着急,咋回事啊,建忠咋啦?”景贵不明所以。
“建忠啊,不好了,得了个白血病。你说他,唉,偏偏是这不得治的病。‘’建忠爹强忍悲伤告诉景贵。
”这怎么可能呢?前几天他还在我家吃饭了的,好着呢。没啥事儿呀。”景贵心里是不愿接受的,他最好的朋友,这怎么可能呢?
“贵啊,我来就是想让你去劝劝他,去住院吧,看能吃点啥药缓解不,他这几天老火的厉害,半夜疼的把脑壳往墙上撞。我和他妈着实看不下去了呀。‘’
“嗯,我等哈就去。”景贵嘴上答应了,可他始终不愿相信,他要亲自去看看。
建忠爹刚到家不一会儿,景贵就来了,建忠妈神情憔悴显然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她给景贵指了指里屋,景贵三步作五步冲进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心里暗自祈祷是个生龙活虎的建忠。他推开门,眼神扫视着周围,咦?这小子哪儿去了?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昏暗的墙角,那里蹲着一个人正是建忠,他目光呆滞,用手抓着头发,脸色已经不是苍白是惨白,两个袖口和鼻子周围全部都是腥红的血渍。
景贵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到了,他啥也没说。过去就把建忠拽到他背上。
‘’你干什么?”建忠虚弱的问。‘’我带你去治病。”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先是下了山,建忠实在无力,坐了两次自行车都从上面掉了下来,景贵只好让一同前来的建忠爹看着他,自己回村里去借板车。终于到了医院,医生检查过后摊了摊手表示已经太晚了,让他们随时做好心理准备。两老口泣不成声的跪下恳求医生,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景贵来到病房,想跟建忠说说话儿建忠告诉他,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所以才回来的不想死在外头。景贵一时语噻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选择什么也不说,就坐在病床静静的陪着他。半夜建忠父母年级大了依偎着在椅子上睡着了。病床上的建忠脸色铁青,他非常痛苦,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他用手捶打脑袋,用头撞墙还不停的问景贵:“几点了?几点了?天怎么还没亮啊?”景贵没有手表只能跑去医院大厅里看那的时钟。眼见医生打的止疼针一点作用也没有,景贵在一旁急的团团转,他看着痛不欲生的建忠心里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等到景贵又一次跑去大厅看表回来时,病房里安静了,揉成一团的被子被扔在一边,建忠仰面朝天的横担在病床上没了呼吸,他终于不疼了。
建忠走了,景贵的魂儿没了一半儿,他的父母,他的好友全都死了。他是难过的,可他没有任何表情,陪着建忠家处理完后事他踉踉跄跄往家走去他想赶紧亲亲可爱的女儿吃口妻子做的热饭。
建忠走后的段间里,村里就有了建忠变成鬼魂吓人的传闻,有人说走夜路的时候看见建忠站在路边转眼就不见了,有人说在地里干着活儿呢,听见建忠在叫她。人们便问景贵:‘’建忠活着的时候,总爱上你家,你不害怕他晚上来找你吗?”怕,当然怕,霞女怕的都回娘家半个月了也没回来。就剩景贵一人在家里,对于村民对好友的调侃,景贵没好气回答:‘’找啊,怎么不找,昨晚我们还一起打牌了的。”景贵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事实是他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他这位挚友。
在娘家待着的霞女,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嫁人这回事儿,她在这里待得多么快乐呀。这天她正在菜地里拔点小菜准备做晚饭,同村的刘婶子神神秘秘的叫住她,她记得这个婶子就住在润香家屋后,他趴在霞女耳朵上告诉她润香死了。霞女一愣:”啊?这咋可能?她上半年还来我家耍了的。‘’
“咦,你是不知道,她的那个男人可不是个东西呢,有了钱去耍小姐。润香知道了两个人就在家里吵起来了,润香气不过喝药自杀了。”刘婶子一边说还一边撇嘴嘟囔着:‘’又不是啥了不得的事这个寡女子啊!”
霞女了解润香这像是她的性子,唉可这。她当时该有多失望呀,才会做出这种事情,她们明明那么好的朋友,如今连死讯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此刻他终于理解了景贵失去好友建忠的心情,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的影子突然不见了,你习惯了她,你不愿意相信她不会再出来,就好像她还在。霞女回家跟父亲确认了这件事还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另一件心酸的事。梅梅,就是那个自愿卖去山东的梅梅,她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后都没能生出儿子。丈夫和婆婆对她恨之入骨,拳打脚踢更是成了家常便饭。去年她男人在煤矿上干活塌死了,她又跟他兄弟在一块儿了,家里人去找她想把她接回来,可她已经又大着肚子了。她说这胎是个男娃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
在这个时代穷人家女人的命运就像是做饭时烟囱里的烟,好不容易通过黑乎乎的管道刚冒出头就要被风吹的飘摇凋零,最后还要被人抱怨太熏眼睛。
望着天边慢慢收起光芒的夕阳,她又记起那天她们一起在下山村的田里欢声笑语。唉,没人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人都劝人好好活着,却没人说好好去死。她们说死后就会变成鬼要去阎罗殿,还要受三十六道刑法。但活着的世界这社会,这人心,这过活哪一样不比鬼可怕?
霞女一直觉得自己嫁给景贵这样的男人生活,日子已经很难过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更苦的,更老火的女人。在娘家待了一个月后霞女回去了。
四个月后,她生了,又是个女儿。景贵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不是他期望的。怀里虽然抱着孩子脸上却郁郁寡欢,哄娃也是哄的漫不经心的。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出生不足十天的小女儿生来就嗜睡在这天夜里吃饱了奶后突然抽搐起来随即嘴里喷出一点黄色液体后就没了气息,小女儿夭折了,景贵才刚刚给她取好名字叫兰,她就离他们而去了。最痛苦的莫过于霞女了,他抱着孩子不撒手,最后还是景贵使劲夺过了孩子,这种事情在村里并不奇怪,好些孩子月份小的时候得了病,没得治夭折了,还有一种生下来天缺的这种被老人们认为不详的。通常就是找个背石的洼里扔了,任由其自生自灭,有的于心不忍还给挖个坑埋了,但是没得碑,过几年就被野猪牛的踩平了。
可是就算如此高的夭折率,大家还是要生,越穷的人家生的越多。理由是人多好干活,能做更多的庄稼。比如张玉梅的姐姐翠环儿媳妇怀孕,自己也怀孕上厕所的时候就把孩子给生了。她咬着牙心一横把孩子一脚踢进了茅坑里淹死了。自己又拖着虚弱的身子伺候儿媳妇月子。
失去女儿的霞女哭昏了晕过去醒了又哭昏。
直到1994年霞女再次怀孕,这次她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肚子里的宝贝。景贵有时会出去打点零工,年底有余粮再卖点,日子就这么过活。景仁家不一样了,大儿子不出所料到了县农机公司工作,老二惠忠学习不行中考的时候他老子就托关系找了个尖子生替他考到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现在上高一。
霞女背了一大背篓猪草正往回走呢,一个踉跄,肚子剧烈的疼痛起来。疼的她在地里大叫救命,村里的人听见了,才找了门板把她抬回来。还没到家她就生了,景贵兴奋的接过娃。又是个女子,景贵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次也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把娃往霞女怀里一丢就扛起锄头上坡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死女人,死婆娘有个球用,只知道生丫头片子,有个球用……”
景贵仿佛感觉全村的人都在嘲笑讥讽他,他没儿子,哈哈他没儿子。他变得极度暴躁易怒当然这只是针对于霞女。他恨死这个没用的女人了。但是尽管他心里愤愤不平,毕竟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也没把她们怎么样,火气散去他给小女孩儿取了个名字毛雨。
随着大女儿读书,小女儿慢慢长大家里的生活开始入不敷出,别人家都是越过越红火,有的买了黑白电视,地板也浇筑成水泥地板了,还有两三家盖起了小楼。他们家则是是越过越倒退了。光景一天不如一天有时甚至几个月吃不上一顿肉菜,还有他们家的小灶房也成了村里唯一的一家茅草屋,上面的茅草不知道被补过多少次了。
更令景贵气愤的是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第一胎是男娃就不能再生了,是女娃就可以生两个,这就是后来的独生子女和双女户。霞女和村里的其她妇女一样被拉去结了扎,她们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他这辈子注定没有儿子了。他的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加的暴戾,和霞女的三言两语中就会抡拳头携板凳,这个小家从此”战争”不断,景贵不再是以前那个怀揣梦想,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霞女也不复从前的美丽,从前她有自己自主独立思想,现在她身材肥胖,满嘴粗俗的脏话,一只耳朵还在与景贵的争斗中被打聋了。去年她大也去世了,学先出去多年音信全无,有人说他去煤矿挖煤塌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的好着呢。霞女纵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没有娘家可以回了。
醒悟的景贵在沉思自己的生活咋就过成了这?他决定出远门去寻找另外的活路。和几个同乡约定好了一起去深圳。离家收拾行囊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这种亲情的割舍,活人之间的告别是那样心酸。走在路上的他频频回头他想努力记住家的样子。
到了火车站的景贵还沉浸在家人分别的伤感中,这时人群里出现一个他熟悉的身影:‘’大姐,你咋来了。‘’是盛莲,景仁告诉她的。她拉起景贵的手把他往出来拽。
“你不能去,给我回家去。”盛莲厉声怒斥道。“你看多少人出去都没回来了,你可是爹妈唯一的儿子,外面啥样我们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在家你就能平平安安的。”盛莲又继续说。姐姐拽着自己往家的方向走着恍惚间景贵心里有一些愉快,或许他内心里也是不想走的吧。
景贵他回来了,他好像还挺高兴的给孩子们买了她们从来没吃过的香蕉。从这件事后,景贵才明白能和家人在一起是多么温暖幸福的事啊。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习惯把贫穷和快乐联系在一起,而从来没有人说过富贵快乐。尽管景贵回来了,快乐过后他依然要面对太多的生活难题。一个人的故事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才算真的结局,否则只把人生悲惨的一幕或者发光的一幕拿来叙说都不算结局。
景贵又穿起了他的破旧黄胶鞋,灰不拢耸的大褂子补丁重补丁,和他老子当年一样盘腿坐在锄把上歇气,旁边的地埂上不知什么时候漫铺一片根蔓交错匍匐贴地的,指甲盖大小密密麻麻的绿蔓。上面还个好多圆的溜,鲜红的蛇莓,老人说这是蛇吃的,人不能吃。景贵摘了一颗放到了嘴里,和普通莓类酸甜口感不同的是,这种蛇莓没啥味道,但它的外表却鲜艳欲滴红彤彤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炫目的红色在这片干洽的黄土地里显得真是乍眼。景贵小时候经常吃,他那是饿极了,一把一把的吃他觉得很好吃最后也没啥中毒或者生病的迹象。后来听人说是蛇吃的他心里起了警觉虽然知道它没毒也再没吃过了。只是他现在再吃一个没有了那时的饥饿感和心境:”嗯……淡而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