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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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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檐上挂着排排冰溜子,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剔透寒光。
今日是正月初三,宫女侍卫已陆续返回。府邸渐渐恢复了往日喧嚣,廊下来往人影不绝,个个脸上都带着年节特有的松快笑意。
罗桃提着食匣,步履轻缓地朝书房行去。因前夜落霜,青石路面结了层薄冰,她走得格外谨慎,生怕一个趔趄摔了手中东西。
转过回廊,迎面碰上碧兰和雪枝。
“两位姐姐好。”
雪枝眼梢弯弯,“你这是去送吃食吧?”
“是。”
雪枝语气热络地靠近:“正好,我们也要去殿下那儿禀事,一道走吧。”
罗桃微微一怔。她们几时这般熟稔了?心下虽疑,却不好推拒,只得浅笑应下:“好。”
话音未落,碧兰冷嗤一声,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前走去。
雪枝面上顿时浮起几分尴尬,下意识地看向罗桃——毕竟是她主动邀约,此刻碧兰这般作态,折的自然是她的颜面。
罗桃只作不觉,眼观天,鼻观地,一副浑然未察的模样。
雪枝笑了笑,伸手又要去挽她的胳膊。
罗桃不着痕迹地避过。她心下微诧:雪枝今日是吃错药了?往日相见,哪回不是冰雪般冷淡疏离?
碧兰回头瞥了一眼,满脸不屑。雪枝突然如此,不过是见风使舵罢了。原本大家都以为罗桃被贬到小厨房后,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再难有翻身之日。谁知她竟另攀了高枝,不仅周小五放话说非她不娶,如今连温延都亲自过问起她来。
府里谁不知道,等王悦薇日后进了后宅,温延身边就会空出一个贴身侍女的位置。春果、雪枝,还有她碧兰,原本都在暗中较劲,都以为这位置总归逃不出她们三人之手。哪想半路杀出个罗桃,倒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书房门前。罗桃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指尖发麻,悄悄环视四周,廊下侍立的太监与侍卫们如同泥塑木雕,对严寒恍若未觉。
唯独她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数十道目光嗖嗖射来,刺得她不自在挪了挪身子。
是晨起时没洗净脸?还是衣衫有不妥之处?罗桃不安,却也不能当下查验。
不多时,碧兰从里面出来,扬着下巴道:“东西给我罢。”
罗桃递过食匣,趁着间隙忍不住问道:“碧兰姐姐,我脸有东西?怎觉着人人都在瞧我?”
碧兰斜扫她,眼神带着说不清的意味:“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罗桃不解。今日从早起就觉处处诡异,究竟发生了何事?
“自己打听去。”碧兰抛下这句话,徒留下高傲的背影。
回小厨房的路上,这种被人盯着窃窃私语的感觉愈发强烈。罗桃加快了脚步,想着王婆子肯定知道了什么。
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小厨房内氤氲的热香气扑面而来。
王婆子八卦的目光立刻扑上来。她像只八爪鱼似地想要贴过来。罗桃欣慰如见救星,正要迎上。
然而,赵婆子伸出一柄长长的木勺,精准地横亘在两人之间,阻断了两人的举动。
“你怎么去送了?送的什么?”赵婆子打着手势问。
罗桃忙答:“今日宫女太监方才返值,人手不足,我便去送的酥酪,按您教的方子做的。”她说话,王婆子同步打着手势翻译。
赵婆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收起长勺,允二人相拥。
“婆婆,我可算见着您了!”罗桃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王婆子亦如此。她终于见着传言中心的当事人,连声问:“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言?”
王婆子震惊:“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罗桃更加困惑。
王婆子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凑近,压低声音抑扬顿挫起来:“哎哟!就是今早的事!周青彦周侍卫的亲娘,竟在半道上拦住了冯长史!就在那官道边上,闹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说是周侍卫在家放了话,非清禾不娶!冯长史的衣袍都被拉扯破了,当时路上不少回府的宫女侍卫,可都瞧得真真儿的!”
“怪不得…今日有那么多人看我热闹。”罗桃喃喃道。
“能不热闹吗?周侍卫年纪轻轻就已是王前得脸的人物,前程远大,模样又俊,暗里倾慕他的宫女可不少!”她用手肘碰了碰罗桃,表情愈发微妙,“所以…你和周侍卫当真…?”
罗桃摇摇头:“我待他是兄长之谊,想必他说出这番话,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王婆子咂咂嘴,“也是。摊上这么个四处搅局的亲娘,真是倒灶倒霉!哪有不护着儿子反倒使劲往火坑里推的亲娘?”
罗桃默然不语,心底却焦灼万分。接下来她做事全然失了心神,先前烧火时就心不在焉,此刻连赵婆子教她做新糕点也难以集中精神。
她不时颦颦望向窗棂外投下的日影,只盼天色早些暗下。
面皮再一次被擀破,赵婆子忍无可忍,她想找件趁手的家什,没找着,最终一个暴栗直接敲在了罗桃头上。
这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罗桃痛得眼泪立刻彪出来,额头当即红了一片。
王婆子见状,忙上前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把罗桃揽到身后,连连打手势劝道:“别打,别打!”
赵婆子气得手指翻飞,都快打出残影:“你问问她,心思飘哪儿去了!当初天天求着我教,如今我答应了,她倒偷起懒来!”
王婆子自知理亏,没敢再接话。赵婆子凶起来可是连她都照打不误的。
罗桃泪眼汪汪,比着手势:“婆婆,我知错了!”
赵婆子瞪了这一老一少片刻,气的低头继续揉面。
王婆子拽着罗桃悄步到角落,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早先我说教你炖菜,你偏不,非想学点心。好不容易求得她松口答应年后教你,你又不用心。”
“婆婆,我……”罗桃欲言又止。
“算了,算了。”王婆子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些芝麻油:“忍着点,我给你揉开。”
“嘶——”罗桃不住吸着凉气,“疼疼疼,慢点……”
“不揉开,明天就肿了。”说着,手劲更大了。
天一擦黑,罗桃便拿着油纸包急匆匆出门。
赵婆子望向门口,面露忧色。
“多大年纪了,还跟个孩子置这么大的气……”王婆子啰啰嗦嗦比划着。
赵婆子索性闭上眼,扭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罗桃捏紧油纸包,原打算先去找李仁盛,再去瞧瞧周小五是否回来了。
岂料守门的太监道:“李顺不在。”
李顺不在,自然没人会为她通传,更别说带她去见李仁盛了。她只得调转方向,先去探周小五的住处。
趁着夜色浓重,寒风瑟瑟,罗桃摸到小五院外,见房里还透出微弱烛光。她缩在墙角,压着嗓子朝里轻唤:“小五?小五?”
里头许久未有回应。罗桃心下失落,准备离开,那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她回头望去,出来的是李顺!
“小李公公?”罗桃讶异。
李顺正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循声低头,才见墙根暗处蓦地探出半张脸,被昏暗的光线勾出模糊轮廓,一口白牙笑得格外显眼,像悬在半空似的。
吓得他心口一抽,心里怒骂不已,面上依旧温和恭顺:“桃姐姐啊。”
罗桃快步上前:“你怎么在此?”
“是桃子吧,进来。”屋内传来周小五的声音。
罗桃踌躇:“我不好进你房间吧?”
周小五无奈道:“横竖我是出不去……”
无法,罗桃只得随着李顺闪入内室。
室内暖意融融,一盆炭火在角落静静燃烧,驱散了夜间的寒意。李仁盛坐在梨木圆桌前,神色平静地看着屋内情形。
而周小五则趴在床榻上,整个人被厚厚的被子盖住,只露出一张脸。
罗桃放下手中的油纸包,急急上前:“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小五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罗桃心急地去扯他被子。
“别!”周小五慌忙攥紧被沿,动作间不慎扯到伤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嘶——桃子,别…我、我里头没穿衣物。”
这话一出,二人霎时面红过耳。罗桃像烫了手般松开被子。
“哈哈哈哈哈——”坐在桌边的李仁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摇着头,“清禾啊清禾,你这儿还真是…妙人频出啊!”
罗桃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三间厅堂,连忙转身拿起桌上的油纸包,强行转移话题:“公公,这个…送给您的。”
“哦?什么东西?”李仁盛接了过来。
“是我做的点心,您尝尝看!”罗桃赶忙帮他拆开油纸。
李仁盛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嗯,还不错。这是什么糕?”
罗桃为他续上茶水,语带得意:“是桂花糕。我做的。”
床榻上的周小五发出哀嚎,声音嘶哑:“没有我的份?”
“没有,”罗桃实话实说,“我先是送糕点,但他那儿没人,这才转过来看你。”
李仁慢悠悠地品着糕,冷不丁问了一句:“这算是…谢礼?”
“可以这么说吧。”罗桃应着,转身找到水壶,倒来杯温水,蹲下身送到周小五嘴边,“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周小五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润过,他稍有了些精神,注意到罗桃额头上油亮反光的红肿:“你头怎么了?”
“天黑,不小心撞墙上了。”罗桃淡淡带过,“你呢?怎么回事?”
“我娘今天不是闹了一场么,”周小五叹口气,“我这就挨了三个板子。没什么大事,但肯定得趴一天。明天我就让人抬我回家去,非得让她们长长教训,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罗桃正想细问,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头。
“小五。”
罗桃与周小五同时一惊,面露慌措。
李仁盛临危不乱,朝那座绘着山水的屏风努嘴。
罗桃会意,躲入屏风之后。
周小五扬声道:“进!”
冯斌端着餐食推门而入:“给你送晚饭来了。嗯?李公公也在。”他有些意外。
李仁盛安然坐在凳上,略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冯斌将餐碟放在张圆凳上,挪到周小五床前。周小五伸出手,勉强趴着用餐。
冯斌似是口渴了,自顾自坐下倒杯茶,瞥见桌上未收起的点心,随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他嚼了几口,觉得耳后生寒,侧过头,正对上李仁盛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好吃吗?”
冯斌后背发凉,忙将糕点吐回掌心,战战兢兢道:“有……有毒?”他瞬间想到无数死状,口吐白沫还是七窍流血?这阉人最擅这些阴毒手段。
“没毒。”李仁盛面无表情,慢条斯理油纸包重新包好。
“呃…没毒就好,没毒就好。”冯斌讪讪地拉着椅子朝周小五靠近,“你娘一听真要打你板子,立刻就不闹了,还想着求情,顺带撤了诉状,被我严词斥责了一顿。府规法度,岂容儿戏!”
周小五冷笑:“她莫甘愿终日为人所驱,作他人矛矢?”
“话说回来,”冯斌转而好奇道,“我倒真想见见那位清禾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佳人。”
周小五神色骤然严肃:“别去。将她牵扯进来,我已十分愧疚,莫再给她添烦恼。”
冯斌打哈哈:“我岂会真去?”见周小五仍面色凝重,正色道:“我会吩咐下去,止息流言,不再妄传。”
李仁盛瞧见屏风微动:“冯长史,咱家还有话同小五说。”
冯斌对李仁盛可不似对周小五随意,即刻起身:“别吃了。”收餐匣就走。
“唉唉~我还没吃饱呢!”周小五只看到冯斌决然的背影,不高兴地嘟囔,“李伯,你……”但在对方扫来的眼风下,只得闭嘴。
“清禾,咱家送你回去。”李仁盛对着屏风道。
屏风虽能遮挡,却显透光。罗桃一直蹲在阴影里,腿脚早已酸麻,直捱到冯斌离去,她才得以解脱。
月色清皎,如水银泻地,即便不提灯笼,亦能清晰照见路径。四下寂静,唯闻风声。
李仁盛率先开口,声音平稳:“白芬给小五选了门亲,是个扎纸匠的姑娘。小五不愿与,便同她大吵一架。气急之下,才口不择言,牵连了你。”
“谢谢李公公告知。”罗桃行礼道谢。
“不生气吗?平白遭此无妄之灾。”李仁盛侧目。
罗桃驻足摇头,语气坚定:“他是我哥哥。”
“他还没吃饱,我得再给他送些窝头去。”罗桃说着,便想小跑离开。
“让李顺去送。”李仁盛吩咐一句。随后他望了望清明月色,揣着那包桂花糕,悠然离去。
罗桃看向小苦瓜似的李顺,也好,她一个小婢女在府中行走,自然不如太监便宜。
“走吧。”
罗桃带着李顺溜回小厨房。今夜是赵婆子值守,她趁其转身,进去悄悄顺了两个窝头。
“给,”她用绢布包好尚带温热的窝头,塞进李顺手里。
李顺接过纳入怀中,冻得红皴的脸上绽出笑:“桃姐姐放心,肯定凉不了!”
看着他,罗桃忽然还以笑颜。仅是刹那,她在暗袖里薅出全部的桂花糖,摊开李顺的手掌:“天冷,糖不会轻易化。”
李顺稍愣片刻,“谢谢桃姐姐!”旋即宝贝似的收好,跑着去送东西了。
独留下原地后知后觉开始肉疼的罗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