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朝露明 ...
-
日子是越过越有的，亦琅看着夕阳落入山峰，留下晕染得火红的天际，扛起锄头，掸了掸鞋头干掉的泥巴，进了屋。
这里山明水清，晴空万里，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门不闭户，路不拾遗，宛如世外桃源。
他试了试满盈缝好的衣裳，摸到旁逸斜出的针脚，听着邻居阿嬷善意的唠叨，
“糟蹋了好料子，看看这多费线啊。”
亦琅低下头，含蓄的笑了笑，满盈从未做过这些，手艺已然是不错的，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小盈他哥，有个事要和你提上一提，村长为他女儿，就是二丫，向小盈提亲呢，他们还提了两头雁来，当是给你们哥两打打牙祭。”
“什么，阿盈呢……他没在屋里，是去哪了？”
“我让他和二丫出去走走了，他性子单纯，可涉及人生大事还是得多表现，今日二丫她娘看见小盈和我学针线，那脸上不知道缓和了多少……”
亦琅下意识想解释，盈盈学针线不过是想为我减轻些负担，怎么能成为嫁娶的长处。
况且一介村妇如何配的上盈盈，见识浅薄，京都怕是都没去过。
他看到身上的草布藤鞋，豁然醒悟，亡命天涯的人能有什么家底，在世人眼里，如今是他们高攀了村长家，更别提受过人家的恩惠。
他心里一怔，敛了笑容，不由攥紧了拳头，纵使如此他也不能拿盈盈去抵了恩情。
风里有一股泥土香，伴着黄灿灿的麦浪，吹在脸上万分温暖，满盈对二丫有一种熟恁的亲昵，他能在她身上看见阿姐侍女寿乔的影子。
满盈很喜欢听她说话，跟着走在田间恍惚又回到了从前。
二丫笑嘻嘻的走在前头，揪了一根路边的野草，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说，
“我娘还不让我嫁你呢，可你长得多好看，她今日见了你都没话说了。”
她的手在满盈脸上轻轻一掐，惊叹一句，
“真是娘生的，什么也没抹！”
双鬟随着她的动作左摇右移，神气得不行，她的手挥着草根点点，
“不过是说话慢了些，人不憨不窝囊，还白净斯文。”
那日寿乔也跟着朱娥去了庄子，阿姐死后殉了主，满盈还未见过她如此灵动的一面，他不禁想象，若是生长在这个村庄里，他们命运又会有何不同。
寿乔是个孤儿，乞讨到京都被阿姐捡回了府，她总是跟在阿姐身侧，给满盈送棉衣，碳火和文房用具，像第二个阿姐一般对他关怀备至，担心他读书要买的笔墨多了，月例不够花，还想要拿自己的私房贴补他。
乔木长寿，福泽深厚，阿姐给她的名字属意长命，她却舍了性命，陪阿姐去了。
满盈任二丫动作，仿佛能弥补过去的时光，落日余晖下，二丫的脸泛着健康的小麦色，对着禾田指点江山，
“我娘说，你哥午时也不让你去送水，你烧火烧火不会，砍柴砍柴不行。”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大不了我多干些活，我哥说了，我可比村里某些男人都能干，比你哥更是能干很多。”
“你可真厉害。”
满盈说得真诚，事实如此，他连亦琅都不如，便发自肺腑的赞叹，二丫却羞红了脸，
“你……怎么这样，不过我喜欢。”
言罢，正巧到了村头，她便头也不回进家去了，又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摆摆手。
阿嬷苦口婆心和亦琅聊着，
“你瞧，小盈在村里哪里找得到条件更好的姑娘了，你是不缺说媒的，可他这个情况，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二丫那么能干。”
“你只是他的兄长，难道要养他一辈子吗？”
“我……”
他想说，我可以养他一辈子，还未出口就顿住了，他的魂魄好似分裂成两半，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在质问，
“难道你要一辈子待在这个村庄？忘记灭门之仇？”
他说“不，我永远记得”
“那正好，丢了他，你也安心了，可以放手一搏去复仇了。”
他看着满盈，他坐在板凳上，一团米饭掉在地上，细数不过十来颗，被顺手捡起，自然而然的塞进嘴里。
来不及制止，亦琅眼看着沾了黑点的米粒被满盈吃下。
放在以往，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亦琅默叹，满盈毫无芥蒂的接受了现在的日子。
他想，他管不了一个傻子一辈子，满盈适应得好好的，以后也会稳稳当当。
可他心有不甘，纠缠着不放，神情越发柔和。他把嘴角的弧度扯得很大，展开的甚至有些突兀，平心静气地问，
“盈盈，往后待在这里，和二丫一起生活好吗？”
“好。”
如同獬豸听讼，一字已宣断，可惜他不是一个大度的判官。
亦琅告诉自己，这样也好，他本就盘算着要离开这里，他宽慰着自己，却知道现在什么都安抚不了他，他的头脑冷静，浑身却麻痹，几乎抑制不住的发狂，两只手牢牢抓住满盈的肩膀，
“不行！你要数年如一日的憎恨，那些血淋淋的惨案，那些被谋害被冤死的哀魂，日日在地狱里嚎叫，夜夜在我的耳畔怒吼，你怎能忘却！你永不能忘却！”
盈盈呆坐在椅子上，他不懂为何亦琅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定要逼他懂。
亦琅的眼里烧起熊熊怒火，怨恨重燃，凶神恶煞，凭什么满盈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以安安生生过着常人生活，徒留我一个人在找不到出口的迷阵中声嘶力竭。
理智和仇恨拉扯着他，他整个人仿佛滞在空中，腿脚无力，下一秒，灵魂又回到身体里，仇恨却占领高地，他收检包袱，漠然道，
“跟我走。”
离山小道久无人经，已被两侧的杂草覆盖住，不拿棍子拨打，险些让亦琅错过。此村地处深山，与外界交流并不频繁，距城镇偏远，如官盐，布匹之类的必需之物，往常都是一月一次，与隔着一座山的邻村以物易物，用驴车运送往返，只有出了大事村长才会出山。
他们带着干粮，翻山越岭，亦琅走到双腿打颤才愿驻足休整，满盈早没了力气，像一个小尾巴一样，遥遥追着黄豆大的背影。
行至一间破庙，满盈再也走不动了，他的脚底的水泡都磨破了，每挪一步都生疼，靠着墙角无精打采的抱住自己，缩在胳膊肘背后，不敢和亦琅搭话。
亦琅让他坐着等候，他先行一步去打探消息，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才回来，站在庙门，雾蒙蒙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却是神色复杂。
城门口贴了通缉令，他一看便知，那是满盈。
他没有办法带走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善心早已耗尽，他扶着寺门想，自己仁至义尽，若是他们不及时离去，消息再闭塞，画像也会传到村里，到时候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再深深的看了一眼佛庙，初生的阳光照在承重柱上，映着草堆枯杆，满盈窝在阴影里，同鼠蚁为伴，却睡颜柔和，像是做了个好梦。
亦琅把满盈留下，自己走了。
满盈在庙里等了三天，第一天干粮就吃完了，他就饿着肚子等，饿过劲了，他听见肚子咕咕叫，只用手轻拍，和它说，“你不乖了”。
他越发困，眼有些花了，入目俱是些黄的灰的色影，围着他打转，佛像离他远似千里又近在咫尺，他被蛊惑似的伸出了手。
残败的寰宇内，那佛悲悯半阖着目，他似一条蛇，又似一株莲，匍匐着又亭亭着，听见一声，
“痴儿”
那雨便落了下来，被不够完整的屋顶挡住了，落下几滴到他的脸上，他扑扇着眼 ，看见暗色中的无边血色，却麻木的张开口，去接那几滴雨。
庙里进来一个人，他看了一眼不是亦琅，又重新蜷缩成一团。
越庆景被追得很急，从寄城出来，他挑着人迹罕至的小道骑马，接着马跑不动了，他便和路边的贩子换了头驴。
他在城门望了一眼，没敢冒险进去，寻了此处破庙栖身，打算等天亮了再赶路，过了蔚州盘查就会更严。
他一身邋遢扮相竟牵着一头驴，若是进城，可能会被当做山匪关押起来。何况他一人独行太过打眼，容易惹人怀疑，若是被拦下核实，他的身份瞬息便暴露了。
在庙里，越庆景看见了一个人，可能是个小孩，像乞丐一样占据着一角，他不愿招惹是非，刚想离开，又被瓢泼大雨打了回来。
就看见，那人蠕动到破瓦处，在喝雨水，越庆景心思澄净，自己吃的已很紧巴，竟还想普度众生，他看了一眼佛陀，双手合十，把干粮掰了一块拿给这乞儿，却看见了他的脸。
对上一路贴着他名字的通缉令，顿悟，想来是有人把满盈丢下了。
越庆景暗念，这人还算有点良心，没有报官拿赏钱，可只有到了越地才无人判他们谋逆，通缉砍他们头颅。
他看着躺在潮湿的干草里，脏兮兮的满盈，不由得心绪起伏，说不清道不明，感到有些怪异，这些惆怅最终化为万般哀楚，他带着一丝残忍打破满盈的幻想，告诉他，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我带你走吧。”
满盈并不理会他，直到听见一句，“朱盈”才回神，眼泪却没忍住，掉了下来。
越庆景突然感同身受他的孤寂难言，只能闭上了眼睛抱住了他，他们同病相怜，也即将生死相依。
越庆景略通医理，他采了几味药材，草草为满盈止了血，让满盈坐在驴背上，自己牵着走。
日头高升，路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毛驴的尾巴甩起来，晃晃悠悠拉起主人和他患病的弟弟向北寻医。
越庆景向沿途村民换了番薯，给满盈烤了吃，一个个头很小，却胜在香甜暖糯，煨着柴火，石壁侧影中，满盈的眸子呈现出一种不易被察觉的琥珀色，让人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饧糖，他看见满盈餍足眯起的眼，鼓囔囔的腮帮子，便庆幸绕路的值得。
他们一起走小路，躲在山洞里扎营，满盈也学会了生火，外面风雨交加，越庆景看到满盈的哆嗦，担心失温，那就再也走不出去了，便提议，
“盈盈，赤膊着上身，我们团在一起取暖。”
裹在衣服堆里，最外层再缠上包袱布，他们紧紧抱住对方，满盈被抱得很痛，他相信越庆景也一样。
睡在熄灭的碳火边上，还有淡淡余温，越庆景身强体壮，胸膛上的温度很滚烫，贴着肌肤，他感受到怀中人柔软得像棉花，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飞走了，他用手环住满盈，靠在他的耳朵旁，脑袋里只想着，一定要把满盈带回越地，治好他的伤。
天亮了，还是乌云密布，树影都模糊了，枝叶都被风吹得往后倒，他们折返回山洞，等待着风暴平息，依偎在一起，享受这一生中难得的安宁时光。
没成想以往最平淡最不向往的时光如今都成了奢望。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朝露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