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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双双燕 ...

  •   “请移驾员外郎。”

      举着烛火的侍卫推开一丝门缝,让自己的声音透进来,提醒道,

      “今日启程,马快也得下月二十到,再晚城门就关了。”

      孟诩玉看着满盈身上的痕迹,垂下头,拢了拢披风,把他抱了起来。

      他的肩出乎意料的宽广,把满盈密不透风的围了起来,烛光微弱,照不清脚下的路,孟诩玉走的几步却极稳,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神色难辨,只听他沉声,
      “找辆马车来。”

      侍卫手持皇帝手令,很快将一切打点妥当,他压着蓬头垢面的一人上马,又请孟诩玉上了车。

      车轮碾着向城门驶去,赶在日暮钟鸣前出了京都,孟诩玉的锦袍上沾了些草屑,他捻起来,在指尖打转。

      他因献新都城墙草图有功,得陛下诏入宫内,经聚贤苑众人考校,破格任命为工部员外郎。

      父亲本不赞同,秋试在即,孟诩玉竟要如此草率的入仕,根本就是肆意妄为,自断前程,母亲心里也不明白,觉得孩子怕是中了邪,却催孟父递折子,要赶在孟诩玉病好前将一切落定。

      她常盼着时光倒流,每每想起便要落泪。

      十二年前,她第一次看见瘦的不成样的孟自明便心如刀绞,号舍不过方寸之地,科考三日又是何等磋磨。可怜让孟自明落下了病根,不然一向身体康健的孩子,怎么好端端的在冬日里,得了急热去了。

      尽管孟自明只是憔悴了些许,但在母亲无尽的悔恨中,他的身形愈发消瘦,只因她没能照顾他到最后一刻,徒留想象见到黑白无常的那一刻,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孩儿会有多冷。

      她无时无刻不在埋怨自己,为何没能早发觉他的体弱端倪,离京后没多再去几封信,多拜几次佛,祈愿孩儿安康。

      孟父和孟诩玉只能瞒着她,道此病突然,实则得到老宅传信,孟自明于顺城修缮古庙,遇事外出,碰上时疫爆发,不幸感染,缠绵病榻三月后故去了。

      他的绝笔同尸骨由好友送回汀州洛襄府谷溪镇的孟府旧居,在孟诩玉赶到时早已下葬,他也未见到兄长最后一面。

      他摸着兄长笔触,“日久渐衰,药石无效”八字,忍不住泣泪,将酿了二十余年的状元酒浇给孟自明,像是又一次的对酌痛饮。

      兄长喜饮酒,出门邀上三五好友,归来差不多要宵禁了,待到夜色浓时,喝了醒酒汤便站在池塘的桥上喂鱼吹风。

      母亲如今日日在亭子里坐上半天,望着那桥,湖里几条红尾锦鲤早已养得白胖,她却难掩落寞,久久回不了神,钝痛着抚上胸口。

      她的心缺了一块,剩下三分之二,只觉行尸走肉。

      切肤之痛如鲠在喉,她草木皆兵,一直拦着不让孟诩玉十五岁时入考场,等到他比兄长考试当年长了两岁,才终于松口,却仍然心里委屈,又多是心疼,

      “承荫是祖上余泽,你祖父,父亲劳苦功高,朝廷哪里会吝惜一个官身,你们一家三个爷们都是犟牛脾气,认死理,从不听我的,决定的事从没商量的余地,我只有拿着帕子依依惜别的份。”

      孟诩玉苦读十余载,盼着跟随父兄,一步一个脚印,中举,做官,勤政,实干开来,可若是到来年春天,他等不及了。

      父亲于官场耕耘几十年,立志同他一样一生为官,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何等分别。孟诩玉这样说服自己,叫他待在府中空等满盈的消息,不如被骂两句以权谋私,溜须拍马来得痛快。

      他听闻叛军竟潜入皇城,满盈在这场风波中被关入大牢,再也按捺不住,向陛下请命允诺,即刻启行,于春节前定然上交图纸。孟诩玉借机向陛下求了个恩典,赦免将受兰河决堤牵连的平城长使昝构。

      此事皆因采购之人偷工减料,况且昝构非主事,最多被治一个不察之罪,孟自明曾往平城查明根源,只是还未来得及给昝构申冤便一病不起。

      若非迁都之事陛下大赦天下,昝构的刑罚得以减轻了一半,他年迈体衰,怕是难过牢狱之劫。孟诩玉知此人才干,平城同处于顺州,地貌近似,得他相助如虎添翼,便以此为由兼呈上证据,央皇帝允他将功补过,也尽兄长未尽之事。

      善城伴龙脉而居,孟自明给他留下的手札里有过记载,以承德寺为始,傍巫山脊,绕墉江畔,修建城墙,起折蜿蜒,可攻可守。空白处还留有另一人墨记,“山陆腹地,易积水,需设槽孔,当以实地勘测为准”。

      孟诩玉茫然的想起为数不多的兄弟相处时光,迟疑却长久的思念兄长。

      少时他顽劣,多爱玩闹,逸兴闲趣却也仅是浅尝辄止,玩心大起学着兄长搭建房屋,总是不得要领,多是捣乱。

      父亲刚在桐县上任,族中来信催促父亲做出一番功绩,好调任京师,父亲从不理会那些,春日带着他们下田认麦禾,秋天又让他们做常人打扮,寻几户人家,探查新栽的作物交完赋税,是否还足够一家人吃食。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他还记得当时住在临近府衙的街道,兄长游学归来,总是出门与好友相聚,一日晚归与他闲聊,谈到游学见闻,坦言,山念兄乃我知己,其神色自得又不掩怅然,呢喃着“不应隐瞒身份……”

      他仰头望着孟自明,嫌弃的嗅到酒气,叫嚷着,
      “兄长又饮酒了,我要告诉母亲。”

      却看见孟自明神色清明,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望着月亮,他的头发被风扬起,拂过敞着的衣襟,却郑重其事,
      “阿燕,友朋者,真心难得,往后若是遇到想一辈子相交的好友,切记……万万要真心待他。”

      恍惚间,兄长的面容在他的回忆里逐渐模糊不清,他的窗对着庭院里的桂树,静夜几处蝉鸣,淮河两岸的清风拂过簇簇踵叶,他的桌上放着昨日草编的蜢蚱,几颗干扁的苦枣,又听见淅淅沥沥落雨几滴。

      满盈离开春风楼的前夕,孟诩玉挑灯夜读,为解相思之苦,手上搓着一把红豆。归家途中,他听商贩叫卖,“此物最相思”,“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想着挑出最圆润的红豆,也做上一串。

      那商贩见他真诚,好心给他瞧最上品的红心菩提子,色泽红润,十分衬人,取自信陵寺佛前,兼具禅性,他仿若看见盈盈带上的模样,乃是肤若凝脂,步步生莲,他的唇潋得同这珠子一样艳,下一瞬便开口了,唤他“阿燕”。

      孟诩玉心驰神往,随即便买下,回府后他不慎滴下烛蜡,才发觉内有乾坤,这菩提子品质不纯,实为染料调色。

      难捱着到第二日,他跑到春风楼,盼着装装可怜,求求怜爱,却被欢欣鼓舞的胡花告知,满盈被贺大人赎身了。

      他一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见胡花的嘴唇在张张合合,他颤抖着肩膀,气息不稳,
      “劳烦再说一遍。”

      “公子可来饮酒,楼里的姑娘个个……”

      热闹是旁人的,孟诩玉丧魂落魄的走着,世间万物都好似失了颜色,空蒙的想起昨日种种。

      院里的月季浓艳,他带了一支,一时兴起叼着索吻,满盈却收下了花,亲了他的脸庞,又轻轻的,如云一般亲上他的唇峰。

      他摸上唇,回味柔软触感,原来满盈眼里他以为的情投意合,诉说的是无奈与补偿,带着连绵的退缩。

      你想要的是我的爱,我只能给你一个吻。

      尤铭提了糕点回来,用黛青的锦盒捆着,他看见孟诩玉,忙提溜了袖子,
      “公子,不是去找满盈公子吗?还是得了首肯要去找那小贩算账,我回府叫上连思来撑场面,吃了熊心豹子胆,诓人诓到尚书府头上来了。”

      孟诩玉双目失焦,却撇见那一抹黛青,他撇开尤铭的衣袖,猛的举起锦盒,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昨日,你买了几盒糕点,用什么盒子装的!”

      “一盒啊……公子,照你的吩咐,往常都是一盒,就是酥芳斋的礼盒。”

      孟诩玉拔腿就跑,失声一般来不及借路行人,莽头从空隙中挤过去,他跌跌撞撞跑回府,站上桥,看见坐在亭子里的孟夫人,
      “娘!我昨日带回来的糕点呢?在哪。”

      他看见放在桌上的木盒,齐齐码着各式点心,黄的桂花蜜,粉的桃花酥,白的玉盘糕……

      孟夫人拿着喂鱼的那块还未掰完,便看见孟诩玉抱着油腻的盒子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似悲似喜。

      满盈早筹备着离别,胡花叮嘱他接近贺观临书房,寝居,一切有侍卫把守不示于人前的地方,他却百无聊赖的等丹儿带回来糕点。

      他在春风楼没有月银,找到他的人说,
      “朱盈,我们为你报仇,你得乖乖听话,按指令行事。”

      满盈想,他叫得出我的名字,认得我,就跟来了。

      从阁楼往外可以看见画饼糖人,混沌铺子升起热气,满盈总被花花绿绿的闹市吸引,还好总是有很多贵人愿意投喂他,对他最好的便是孟阿燕。

      那日有一个小胖大人站在他的琴前,驻足良久,包了他几首曲子,不待他奏完便递给他一枚金锭,自称是他的同窗,在复苏的回忆中,他终于将这张脸,和朝他扔过雪球的一张稚嫩面孔对上,
      “卢申珩?”

      “是我,难为你还记得。盈盈,拿着这银子赎身吧,尽早离开京都,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

      他有些不明白,还是接过了他的银钱,因为他正忧愁,礼尚往来,如何与孟诩玉同享友谊,他日日提来糕点,想来是喜欢的吧。

      他找来木盒,在油纸底下放了一张画,那是一只展翅高飞的燕鸟。

      家中人都叫孟诩玉阿燕,他出生那日,梁上落了一只燕鸟,孟自明听见他发出的第一声啼哭,那么的透亮而有力,像他捡到的小燕儿一样,便欢笑着囔着给他取名“阿燕”,寓意天高辽阔,愿他如燕鸟一般生长羽翼,飞得高远。

      满盈同样希望他自由自在的,若是可以,他也想化作一只燕鸟,游历大好河山,随季节迁徙,而冥冥中,他意识到,自己怕是一个负担,会拖累孟诩玉,成为他的枷锁,所以他们是迟早要面对离别的。

      他没问过孟诩玉怎么想。

      在孟诩玉心里,满盈就是一轮明月,看着他就能找到飞行的方向,他想告诉满盈,鸿燕飞不起来,从来不会怪月亮太高,风太沉。他只想说,好风同力起,送我直上廿万里。

      马车轻悠晃荡,孟诩玉从胸口最贴身出拿出一张画纸,鼻头发闷,不自觉蓄起泪,想剖开胸腔问上一句,盈盈,你的心肝不会疼吗?

      可是我很疼……

      他亲了亲满盈的脸,凑过去,靠着躺在棉被里的满盈,他又变回了那个柔弱可欺,看似毫无所求的故友,
      “别想抛下我,盈盈,去哪我都会跟着你。”

      他们换了水路,经苍河至青山府转马车,多费了一日行程,而孟家常年把持几道航线,比带着护卫进山要稳妥得多。

      孟诩玉前去与船家商议沿途采办,满盈躺在船舱里,回想起了那个孤寂的黑夜。

      从京都去往蔚州路途险远,朱家已被抄斩,齐世希被长辈留下,推辞不得,为免夜长梦多徒生事变,派了两队卫兵护着满盈先行。

      战乱频繁,山路多匪患,行至城外,本该扎营,领头卫兵却察觉出此处寂静不同寻常,便下令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尽快赶至蔚州境内。

      全因蛊虫作祟,满盈不知今夕何夕,入目谁人都不识,他孤零零的躺在马车上,看见点点火把从山林间涌了下来,卫兵迎上前,一瞬间亮起寒芒,兵戈相交,他也跟着跑了出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满盈分不清方向,脑子里像是被糊了浆糊,如此情形下,他竟然不知疲惫的翻过了山。

      一路上,他在林间,饿了就找点野果,渴了就饮露水,歪打正着让他寻到城外的码头口子,满盈灰头土脸,衣衫早被树枝刮得破烂,瞧着就是一个逃难出来的孤儿,却碰上了被连带抄家在码头做苦工的亦琅。

      他是大哥朱泓的母家族弟,少时,满盈同朱泓回外祖家见过。

      那年朱父携家眷南下避寒,朱泓出生起,才第一次有机会拜见外祖。亦家是望城富商,族中小辈都读了书,虽不能科考,算账倒是绰绰有余。

      而一旦抄家不论祖上多阔绰,家世多煊赫,都是碾落成泥,骨做殇,再无翻身之地。

      亦琅一个人苟且偷生,不敢进城,而遇上了满盈,他也无法抛弃他。耗尽这两个月攒的银子,亦琅打听到门路,买通船夫,带着满盈逃票上了船。

      他们躲在狭小的杂物藏了,忍受着无孔不入的水声和鱼腥味,更糟糕的是,下了雨,满盈发烧了,在船上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几乎没有生理反应,疾风暴雨,小船摇摇晃晃,他的心也动荡不安,这条河上稍不注意就会遇到巡查的官船。

      雨打得舟更不稳了,亦琅感到腿上的热量,满盈烧得都迷糊了,却仍然努力睁双眼,因为自己说过不能睡,睡了哥哥就会丢下你。

      码头上的苦役抗一天货物领一天工钱,偶尔还会有拖欠,粗粮大饼割得他的嗓子疼,只能用力嚼碎混着唾沫吞咽下去。

      繁重的体力活差点压得他没了心气,唯有复仇二字在支撑着他,他一遍遍在地上划着“正”字,把家人枉死的天数牢牢刻在心里,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你的孑然一身,你的血海深仇。

      而突然的,这个前尘忘尽,和他一样承载着苦难,被牵连沦陷的弟弟,也活着,他需要他,他依恋他,他没有他活不下去,他怎么能剥夺他活下去的权利?他的心悲痛哭泣。

      亦琅只能用冷水泡了双手,敷上满盈的额头,帮他咬牙,“熬过去就好了”。

      万幸的是满盈撑了过来,但是亦琅发现,他变得呆呆的,见了人也没反应,他痴了。

      看着变成傻子的满盈,亦琅心里的挣扎,对他的怨气,恨全家被牵连的怒火好像也消减了,他想,这样也好,对自己,对满盈都好。

      船上只有些臭鱼烂虾饱腹,交不出船费的亦琅带满盈在经靠点被赶下船,他们只能一直走,良久才碰见了一处村落。

      两个人都曾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少爷,吃不饱穿不暖,几经跌沛流离已是面黄肌瘦,看着没有丝毫威胁,说是逃灾来的,也十分令人信服,淳朴的山民接纳了他们,将村尾的破屋子匀给了他们。

      终于可以安顿下来。

      满盈的指腹有一点薄茧,乃是习乐时,学琴练的,经久不弹便快消失了,起不了防护作用,他做农活的时候还是磨得破指头,痴傻了也不要面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红了眼眶,含着泪眼去望亦琅,满是退缩和依赖,却一声不吭,还是拿着锄头,一点一点的砸。

      他一开始几乎什么都不会,别人家的傻子一身蛮力,做活又快又好,他弱的不行,没什么力气也吃不了两口饭,却不肯偷懒。

      他们家就兄弟两人,吃不了什么粮食,村长对他们极好,替他们交了税粮,亦琅还未掌握种地的技巧,遑论开垦荒地,只能跟着村里人帮着干活,换取余粮,好在村庄富足多地,人人勤劳肯干,除却给他们二人的,家家户户还可酿上几坛酒。

      满盈下地也帮不了什么忙,就搬了板凳,坐在屋头,和邻居腿脚不好的大娘学编鞋,绣针,从白天编到黑夜,手上磨出几个水泡,眼睛也看花了。

      时至黄昏也不点灯,因为嬷嬷教他这样省钱,待亦琅伴着夜色归来,就看见漆黑的屋子里,唯满盈一双眼睛亮亮的,等着他回来,傻兮兮的冲他笑,一点没觉着苦,这一瞬,亦琅才真正感受到,我还有一个亲人,却独有这一个亲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双双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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