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2003年的端午节落在六月初,天气闷热得像盖了一张湿毛巾,连风都带着一股蒸锅气。

      许葭醒得比平常早。窗外的麻雀吵得很勤,楼下有大人在往铁皮棚里搬东西,那是每年龙舟节搭的观赛棚,县里的工会组织每年都要搞这个,棚顶挂横幅,写着振奋精神,龙腾河州。

      她趴在窗台上,远远望见江面雾蒙蒙的,有几只彩色鸭子船已经被拖进水里,在码头边排着队晃悠悠地打转。橡胶鸭头上的红花早已褪色,像是每年从仓库翻出来又被拎去见客的老演员。

      “赶紧起啦,等会儿不去就没位置了!”妈妈在厨房喊她,许葭哼了一声,穿上短袖衬衣和裙子,洗脸、刷牙,一切都跟记忆里那个节日的早晨无异。

      不一样的是,她的意识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由某种无法解释的科技构造的情绪疗愈模拟,但这样的真实还是让她感受到一种被悲伤怀旧拥抱的湿润感,像是闻到雨后的清新空气一般。

      许葭作为成年人回到这个场景,不再是朦胧的、混乱的孩子,而是站在情绪和事件之间,试图从中找出那个真正让她恐惧的点。

      早餐后,一家三口一块往江边走,家属区的孩子们都从楼里蹿出来,穿着花裙子、拖鞋、手里拿着蒲扇,跟着大人奔向河堤。夏天刚起头,阳光还不那么凶,江风吹来时有点凉,吹得人眼睛睁不开。

      街边有摆摊的,卖的是塑料小风扇、煮熟的咸鸭蛋,还有糖水炒冰。摊主在铁盆里倒入尚未完全冻实的冰浆,用铁铲快速搅散,像炒蛋一样,把一整团带颜色的碎冰拌成沙沙响的炒冰,她排队买了一份西瓜味的,一边走一边吃,嘴唇被冻得发麻。

      ……

      “妈,我的小灵通呢?”

      “ 在包里啊,别乱翻。”

      她停下脚步,站在母亲旁边,盯着摊贩摊上挂着的十几个小灵通挂件,那年最流行的是带灯的来电挂件。有人买星星、有人买大头娃娃,还有人买能转的水晶陀螺。每当小灵通响的时候,那个挂件就会哒哒哒一闪一闪地抖起来。

      她那年第一次用上小灵通,是妈妈因为她在小区走丢后特地买的,橙白相间,塑料壳很厚,铃声还可以自己录,许葭央求着:“妈,我想买那个粉红星星灯的挂件,三块钱就可以了嘛。”

      妈妈嘴上说不实用,但还是翻钱包找了零钱。那个挂件买回来她就挂上了。她举着小灵通,在阳光下看星星灯闪了一下,又一下。

      “我以为,以后每次响的时候,都是有人想找我。”

      这句话她是成年后的许葭在心里说的,那一刻,她记得自己以为只要有挂件、有人打电话,那就不是一个人。

      ……

      中午回到家,许葭坐在电风扇前,拆开万能充给小灵通充电,万能充是那个年代几乎每家必备的工具一个两头带铁夹的透明充电器,必须手动调节两个金属针脚与电池正负极对齐,然后插上电。

      啪一声,对准了,然后灯亮了,灯是红蓝交替闪的,像是值夜的红绿灯,滴滴响着,她盯着那灯光,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

      闪得越久,她心里的焦虑也越发清晰。她不是怕电池没电。她是在想着:如果晚上也能有一盏像这样持续亮着的光,那就好了。

      ……

      黄昏将至,母亲又催她换衣服,说晚上去江边看烟花,还可以请她吃德克士,她换上格子连衣裙,拿了小灵通和手电筒,又偷偷摸了摸万能充那灯还在亮,她安心了些。

      “你怎么老是检查电?”妈妈说。

      “怕万一晚上信号没了。”

      她嘴上这么说,但她知道,自己怕的不是信号没了而是那盏灯灭了,没人发现她还站在那,许葭怕黑,总是想要永远有光能看到。

      ………

      傍晚,江面人越来越多。龙舟比赛结束后,孩子们围着河边跑,大人忙着拍照、吃炒粉。彩旗在晚风中啪啦啦响,舞狮刚刚撤下,留下几串红红的炮纸碎屑。

      许葭站在人堆边,举着小灵通看时间。

      她想,那个人应该来了。

      “我们班的那谁说他也来看龙舟。”

      许葭没和谁说自己等他,只在心里想了好几天。他们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有次考试完一起被叫去办公室,那天他替她说了句她不是故意的,许葭就记住了他。

      站着站着,挂件闪了一下,是小灵通电量低。她点开屏幕,一条未接来电,是广告。

      “恭喜您获得百万大奖,请回拨领取。”

      她失落地关掉,远处传来烟花声。

      她抬头望向那一束在高空炸开的银白光影,心里却突然泛出一种莫名的空荡感,小灵通挂件还在闪,星星一下一下亮着,却没有真正亮进她心里。

      ……

      傍晚的烟花一放完,人群就像落了帘的戏,散得飞快,江边的彩旗被撤掉一半,炒粉摊上的锅冒着最后一锅蒸汽,塑料凳子被一把把翻起来堆成了塔。天色从蓝灰迅速坠入黑,月亮仿佛不情愿地露出脸,像个站错场合的小孩。

      许葭背着书包,一边咬着最后一口德克士五元汉堡,一边踏上从县中心回家的石板路。

      “下次不准再这么晚回来,知道不?”

      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她嘴里却咀嚼着牛肉味和沙拉酱,懒得回答,只含糊嗯了声,小灵通震了两下,是电量过低的提示,她看了一眼,还是没有想要等到的信息。

      学校开了节后补课,许葭忘记了原因,但记得是去少年宫的教室里上课,书包里装着教科书、小灵通和那颗快没电的心情。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时,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衣兜里的万能充。那是她下午提前充好的,用万能充夹在小灵通电池,只要一直有电,像是她偷偷建立的备用生命线就一直在,许葭觉得自己一定就能撑过去。

      ……

      教室的灯光像发黄的鱼肚白,微弱却带着节日后过度使用的疲态,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林美欣也到了,坐在她前面两排,但全程没回头。

      许葭没再主动说话。她只是低头画画,手心发热,耳朵却时不时捕捉到身边的笑声、椅子摩擦声、粉笔掉落声,那一切都不再干扰她,她已经习惯在这种热闹的沉默里独自生长。

      ……

      下课钟响,她背起书包,独自一人下楼,走廊里几个调皮男生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哇,今天的烟花像电闪雷鸣!”

      许葭没说话,只是顺着人流走出校门,回家的路不长,是家属区内部那条沿水渠铺的老式走道。砖缝里长着苔藓,两侧种着桂花树和槐树,夏天蚊子极多。

      她的家在三楼,需要经过一段没有护栏的窄楼梯和昏暗走廊,那天不知道是电路出了问题,还是什么原因,她刚走进楼道,啪的一声灯灭了,停电了,整个楼道像被吞进井口,黑得连台阶的边都辨不清。

      许葭停下脚,那种感觉她太熟悉了,每次灯灭,她就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更可怕的是她总觉得身后有人。

      那个谁也没说过的恐惧,在她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出现,后来每年都伴随着声控灯坏掉的季节再度来访。

      不是有人拉她,也不是脚步声特别响,而是总觉得身后有个自己不敢看的东西存在,可能是人也可能是鬼,这种未知的压迫带着恐惧就一直在。

      许葭知道这很幼稚,但她就是不敢动,她捏紧了小灵通,电量过低,屏幕没亮起来,许葭只能站在原地,背贴着墙,咬着牙慢慢抬起脚往楼上走。

      一步,两步,三步,她努力让自己呼吸均匀,不发出太大声音,她不敢跑,怕一跑,后面的东西就跟着奔起来了,她也不敢喊。

      小时候许葭试过,有一次她哭着喊妈妈,结果被骂:“你都那么大了怕什么没灯,吓死个人了。”

      ……

      许葭到了家门口,一阵风从楼道底部窜上来,带着饭菜味、洗衣粉香和一点点烟气味。她的手哆嗦着拿钥匙,插进去,转开,冲进屋,一口气把门锁了三道。

      她靠在门上,过了好一会才敢打开灯,许葭想哭,不是因为黑,而是因为那份从未被解释的恐惧,被压了太久,她走进房间,打开抽屉,把小灵通和万能充放进最里层,万能充那颗灯泡已经坏了,红蓝不再跳闪,只剩一截半裂的塑料壳,和一个锈迹斑斑的弹簧。

      许葭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模拟器提示音缓缓响起:“检测到情绪核心波动。
      是否封存该段夜路体验?是否带走物件:万能充一只(灯损坏)。”

      许葭选择了了是,在现实世界醒来后,她仍记得自己曾在黑暗中强撑着走完那段楼梯的细节那个从未说出口的恐惧。

      那个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背后有东西追着我的夜,但许葭第一次对那个童年的自己说了一句:“你已经很勇敢了。”

      许葭拿出抽屉里的旧万能充,那东西没用了,电压不稳定,但她把它插上插座,那颗灯,居然慢慢闪了一下,弱弱的红,再一点蓝。

      次日清晨,窗外天还未亮,许葭醒了,她没有被闹钟吵醒,而是从梦中自然浮出水面,可能长期被带去模拟过去的时间,一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还在模拟的过去,还是回到了现实。

      直到许葭观察房间的轮廓隐约可见,书桌上的台灯、叠得整齐的旧磁带盒、那只坏掉的万能充,静静地摆在原地,才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

      她坐起来,发现手还攥着那颗透明塑料外壳的万能充,边角裂开一小缝。她用指腹摸着那缝,像是在摸一场褪色的恐惧。

      它已经不再发光,但她记得就在几个小时前,它还在模拟的过去里,像她当年的心跳一样闪了一下又一下,许葭把它插上插座,电压忽明忽暗地闪了一下红蓝光。

      那一瞬,她竟然感到一点被回应了的心安。

      ……

      她穿着宽大的T恤站在客厅,倒了一杯水,靠着窗边等天亮,窗外有月,困顿一样地挂在小区楼顶,像是有点困却仍坚持睁着眼的老人她盯着它看了很久,脑海里慢慢想着或许那个时候,自己不是怕黑,是怕没有人知道我怕黑。

      那种怕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恐惧,而是一种明知会被误解,却不敢开口解释的收缩感,怕自己说出来后,会换来一句别神经兮兮的,或者胆子怎么这么小,所以干脆不说。久而久之,就成了不爱说话的孩子。

      ……

      许葭回到书桌,翻出自己的笔记本,那是她记录经验的地方,在每一次从磁带模拟器中醒来后,她都会写下自己完成的愿望,以及自己决定带走的东西,

      她随手记录下来自己还记着的东西,最后特意用蓝色水笔写下一句话总结,而字写得比平时都慢:“我终于知道自己不是胆小鬼,我只是太需要一盏不会突然熄灭的光。”

      ……

      中午,许葭打开手机,翻出妈妈发来的几条微信,上面是一些她小时候的照片,有一张是她三四岁坐在小区院子里,抱着一只兔子,阳光正斜照在她侧脸上。

      “这张是不是挺好看?那只兔子你小时候老抱着睡。”

      她点开图片放大看,才注意到她身后的背景,那时候家属楼的一楼院子还没封起来,树荫斑驳,地上晒着旧毛巾、玻璃瓶,还有一个插着小旗帜的塑料盆,那是当年她玩龙舟比赛游戏时自制的河道,许葭忽然笑了。

      许葭拨了电话给妈妈,决定聊聊这个话题。

      “妈,我小时候是不是老怕黑?”

      “嗯?你啊……有段时间是。但你后来不就好了?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忽然想起来那会儿楼道灯坏的时候,我不敢走楼梯。”

      “你怎么都记得这些呀?”

      电话那头的母亲笑着说:“怕灯灭又不是你的错,那灯年年坏,还老停电,社区都不修……哎,我们那个年代也不懂怎么开导你,可能还老说你胆小。”

      许葭没有说话,她只是听着母亲说话的声音,那种比童年印象中更柔和的语调,让她有些恍惚,她挂掉电话,回头看那只万能充,它躺在窗台边,一闪不闪地断了电。

      许葭却觉得那盏灯,一直亮着,因为她已经不再指望外面给她光。许葭自己也明白,人生的路上需要自己能点一盏灯。

      可是,如果只有自己的一盏灯是没有办法照亮道路的,只有所有人都有一盏灯,才能看清楚这个世界,许葭想这个问题应该许多人都能明白吧,但又似乎没有多少人明白一样,又或者只是假装不明白……

      “ 妈妈,我想问问,你年轻的时候,也会怕黑吗?”许葭突然问出来这个问题,她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答案,但她却好奇着经历过经济发展最快的时期,母亲会是怎样看待的。

      “黑?谁不会怕黑啊?但是你小时候,晚上天黑也没事,就算停电了大家就都出来乘凉呗,大广场上都是人,拿着大蒲扇聊天说话的,那时候也没有你们现在工作压力这么大,天天加班天天加班,哪里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呢。主要还是那时候晚上没路灯也看得清楚,看得清楚就不怕了呗。” 母亲的话在手机里传来,许葭依稀记得儿时的夜晚确实比现在要亮的多,尤其是村子里的夜晚,只是蒙上了几层薄薄的纱的白天一样 。

      可现在呢,道路上的等都是人工的,可人工的能一直都亮着吗?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