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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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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葭再次坐在那盒磁带前,雨已经停了,阳台外滴水还在断续敲着空调管道,像某种钟表,执拗地计着时间。
她今天没有犹豫,指尖划过那盘用蓝色中性笔写着【2002 她为什么不理我了】的磁带,字体带着三年级学生才有的用力感,几乎把贴纸划透。
她有点记得那段时光了,不是事件,是感受到了别扭这个词的状态,那种解释不了的过程,而且越解释越糟糕。
许葭按下播放键,咔嗒之后,一瞬间,世界静止。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刚亮,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头,整个卧室亮着橘黄的灯,是母亲清晨开灯时留下的温度。
她听见奶箱的铁门哐当一声,过了一会儿,母亲提着装有两瓶牛奶的塑料袋走进来,把袋子放在桌子上,转头喊道:“许葭,快起来,光明牛奶来了。”
那一刻,她才真的清楚她回到了2002年。她7岁了,小学三年级,她看到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头发乱成一团,穿着那件有卡通小熊的棉睡衣,母亲把牛奶放进铝壶热了热,倒进了她的保温杯里,叮嘱说:“中午别和别的小孩换吃的,你这杯是订的,每天就两瓶,爱喝的要省着点。”
她点点头,小声说了句“知道了”,可她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今天,要把这杯牛奶,分给她的同桌林美欣。
……
林美欣是她的半个朋友,她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最亲密搭子,但几乎每天一起写作业、排队、打扫,许葭会听她讲家里刚买的DVD机,也知道她喜欢折纸、喜欢SHE。
她们曾一起追剧午休时间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男生的收音机偷放着《风云》的主题曲,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讲步惊云和孔慈到底谁对谁错,而林美欣总是那种能插嘴、能说上话的角色。
“我就喜欢聂风。”
“聂风太温吞啦,还是步惊云帅。”
“我喜欢断浪,我觉得他很不一样。”许葭小心翼翼地跟着附和,却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但她还是很努力。努力成为能被接纳的那一个。
那天她带着温热的光明牛奶,走进教室的时候,脚步轻得像怕吵醒梦,教室里广播响着,《孝庄秘史》的片头曲正在播放,是屠洪刚唱的那版,《你》。
林美欣和另外两个女生坐在课桌中间讲剧情,正说到多尔衮被陷害,大玉儿怒目冷视的那一幕。
“她真的好美啊,那个镜头,镜头一推近,她眼睛里含泪!”
“她好厉害,她总是那么坚定。”许葭站在教室门口,看了半天,才走过去,她把保温杯轻轻放在林美欣桌角,小声说:“这个给你喝一点……”
林美欣扫了一眼,说:“你不是说你妈不给你带了吗?”
“今天……说可以了。”
“哦。”她没再看一眼,话锋就转到《穿越时空的爱恋》上去了。
“你们看没看到昨天那个,小玩子说她能回到现代?结果她没走。”
“还是张楚楚讲义气,她最后都不回去了!” 许葭看着她们讲《穿越时空的爱恋》,那个她最喜欢的剧情,她却插不上话,林美欣那句哦,像个闸口,把她要说的话都锁住了。
她坐回自己座位上,听着她们讲大玉儿、讲穿越,最后那保温杯被她自己拎了回来,放进抽屉底下。
……
她从努力递出去到再次沉默,只用了五分钟。那天下午,许葭一个人站在厕所隔间外,听见里头的嘀咕声。
“她干嘛总往你那边凑啊。”
“谁知道,还给我带牛奶,恶不恶。”
“她又不说话,还天天跟着你屁股后头。”
许葭不记得是谁说的,也可能是林美欣的声音。也可能不是,但从那一刻起,她开始习惯:不去解释。
……
梦,是从傍晚五点半开始的,许葭站在教室门口,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把每一排课桌的影子都拉长,像一张一张冷却的试卷。风从敞开的门口穿过来,带着湿冷的气味,仿佛是下课后没开空调的教室里,学生们跑出时留下一道道潮湿足印。
教室空无一人。黑板上写着周三下午第三节数学练习,她像是旁观者一样走了进去。她知道这不是现实,是模拟器,是记忆编织出的副本。
可当许葭一步步靠近自己当年的课桌时,脚步还是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那是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左边墙角还贴着一张学生行为守则,被同学偷偷在下方画了猫耳朵。课桌的桌洞里塞着作业本、破掉的书皮、半用完的胶棒,还有一个玻璃杯。
是她当年带的,那只银灰色、上面贴着小狐狸贴纸的光明牛奶杯,她伸手打开盖子,一股酸味扑鼻而来。里面的牛奶已经结块,杯壁上浮着一层泛黄的膜,空气中有一点腐败的甜腻味。
她皱了皱眉,却没有把它丢掉。她记得,那天回家后母亲问她:“怎么不喝?”
她没说是因为没给出去,只说不太想喝,母亲没多问,只说:“那以后别带了,浪费。”
她不知道这杯牛奶原来一直留在了桌洞里,甚至在模拟器构造的记忆空间中,依然带着那个下午的温度与酸败,她轻轻把杯子推到一边,从课桌抽屉中拿出一本作文本。
第一页是工整的抄写练习,第二页是作文《我最喜欢的电视剧角色》,她写的是《穿越时空的爱恋》里的“张楚楚”:“她来自未来,但愿意为了朋友能回去而留下来。我觉得她很有勇气。” 许葭继续翻到作文夹层,那里夹着一张撕下来的练习纸,边角折起,纸上写着几行字:“我没有拿她的拼音卡片,我也没有偷偷动你的东西,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玩,你可以问我,我会说实话的。”
字迹小而歪斜,是小学三年级的她,咬着笔头在午休偷偷写下的。她写完这张纸时,林美欣已经不跟她说话三天了。她本想放进林的书桌,但最终没勇气,只好夹在作文本里,藏了起来,此刻,许葭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看着那张纸,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或许你真的有想听我解释吗?”
没有人回答,黑板上的粉笔灰静静飘落,仿佛她正在对一场不存在的法庭辩护,那天傍晚的光,一直没变过。像被冻结在2002年某个记忆深处的空气,一切都停留在钟表指针指向“5:31”的那一刻。
讲台上的粉笔末还未落尽,墙上的风琴钟停在响铃前,阳光斜照入窗,亮得几乎刺眼,却没有一丝尘埃浮动。
许葭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空教室里重新生成的场景,下一秒,学生们蜂拥而入,那是她记忆中的下课五分钟,脚步声杂乱,笑声、呼喊声、拖椅子的咯吱声一股脑涌进来。
她看到林美欣走在最前面,背着一只淡蓝色的书包,和另一个女生勾着手臂讲着什么,她鼓起勇气,走到门口,试图大声叫住她:“林美欣——”
没人听见,她又提高嗓门:“林美欣,我真的没有拿你东西,你听我说!”
许葭冲进教室,拉住一个男生的胳膊,男生却像空气一样穿过她,笑着喊:“走啦,去操场!”
许葭急了,转身冲到讲台上,大声喊:“你们听不见吗?我没有撒谎!你们误会我了!”
但没有人回应她,她忽然意识到,她是透明的,不仅如此,她注意到,每一个孩子的耳朵上,竟都贴着一小片白色胶带,像创可贴一样,牢牢地贴在耳后。
她走到林美欣身边,试图揭掉那片胶带,却一碰即散,那些胶带,就像是她人生经历的时间段里自带听觉过滤器,许葭越想大声解释,声音越被消化。
许葭站在一排课桌间,声音被压成水底呜咽,而她面前的世界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下课、嬉闹、广播响起、老师走进教室,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不是她不想说,是她的声音在那个年纪,无人接收。
……
广播忽然响起:“请全体学生注意,升旗仪式前请系好红领巾,按三折方式,领尖居中,不歪不斜。”
全班开始整理桌面,纷纷从抽屉里拿出红领巾。许葭站在教室角落,看着那一条条布料被拉直、叠好、打成标准的三角结,仿佛一道社会秩序的仪式。
有人笑,有人说:“你这个结太难看了,像打了个死结。”
林美欣把自己的红领巾打得格外平整,领尖正正对齐扣子下方,动作流畅又自信,她忽然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最怕红领巾打得不规整。每次都偷偷照讲台边的玻璃,反复检查领结对称。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控制、唯一能被看见为合格的事情。
广播结束前,最后一句话是:“记住,沉默不是懦弱,是一种修养。”
许葭笑了,她想起这句当年反复听过的口号,如今再听,却像是一记反讽,因为她知道:她不是有修养,她是被逼着闭嘴的。
夜色不知什么时候降下来了,窗外的光从橙转灰,仿佛时间被一层布蒙住了,模糊而潮湿,许葭站在教室中央,手里紧握着那张写着我没有拿你的拼音卡片的纸。
纸张已经被她的汗和指尖的温度弄得微微卷边,字迹深浅不一,有些笔划在反复描写后变得发黑,这是那年她一直想递出去的一封非正式信件。
不是作文,不是作业,不是检讨,而是她试图拼凑出来的解释与诚恳,许葭走向林美欣的课桌。那个课桌仍旧干净整洁,一看就是一个被老师偏爱的学生的样子:课本摞得整齐,铅笔刀干净没有削屑,文具盒贴着一张清华加油的卡通贴纸,
是了,那时候三年级就已经开始为上清华还是北大而苦恼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把纸慢慢塞进桌兜的最内层。
手指刚碰到抽屉底部的那一瞬间,许葭发现里面已经有一点潮湿,纸角才刚滑进去,就立刻染了水痕,许葭轻轻抽出那张纸,纸角已经渗透出一片模糊的水迹,就像那张纸在等待她之前,已经在里面哭过一次,她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她不是第一次塞这封信,在那段童年的记忆中,她很可能已经做过这件事。
她只是忘了可能因为对方没回应,也可能是被对方丢了、没看见、看了也装作没看见,她只是把这段经历删除了,就像很多成年后的我们会自动屏蔽掉那些没被回应的示好。
许葭望着那张纸,又轻轻把它重新叠好,不再塞进林美欣的桌洞,她只是轻声说了句:“那就还给我吧。”
……
广播再次响起,但这次声音变得温和,像耳语:
“模拟器即将结束。情绪修复百分之九十七,请问,请确认是否带走物件:解释信(已湿)、红领巾(未使用)、奶杯(空)。”
她选了解释信。
此刻的她,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因为懦弱才沉默,而是那时候的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大人们、同龄人、甚至那个被她喜欢的女孩,都没能听进去。
……
许葭睁开眼时,窗外天已蒙亮,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指尖还微微发麻,她伸手打开抽屉,最下层的缝隙中,安静地躺着一张揉皱但铺平的练习纸。上面写着:“你能再问我一次你有没有拿她橡皮吗?我真的会回答你。我想回答你。”
字迹仍旧是那种歪歪扭扭的三年级手写体,可她终于不再责怪那时的自己了,不是她不懂表达是世界当时不愿意听她说完。
不知道是不是模拟器的完全出现,这一次的梦有了很长的延伸,梦境再一次转了景,许葭从空无一人的教室走出来,四周不是她熟悉的学校,而是当年的家属楼,冬青树丛围成的楼道口,墙皮脱落的白色瓷砖,晾衣杆斜伸出栏杆,塑料衣夹在风中微晃,轻轻打着节拍。
她知道自己此刻并不是七岁的许葭,也不是现在的许葭,而是一个穿梭其间的观察者,大概是一种介于现实和记忆之间的存在。
她走到一户熟悉的门前,是自己小时候家对门的住户,门没关严,半掩着,一条明亮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洒在楼道地面。屋里传出电视剧的声音,孙楠的歌声夹在对白之间:
“一声叹息将我的一生变凉……你在那万人中央……”
她听得出来,那是《孝庄秘史》的配乐。
许葭推门进去,却发现屋内无人。电视机画面跳闪着,是大玉儿和多尔衮的对话场面。许葭站在电视机前,呆呆地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轻、倔强、眼神澄亮。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冬天的夜晚,裹着厚衣服蜷在被窝里,偷偷从布料缝隙里看着电视中宫墙深处的故事。
那个时候,她偷偷模仿过大玉儿,站在镜子前学她抬头、沉默、咬住嘴唇……她觉得那是一种漂亮的沉默。不是认输,不是哭,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也许这样,别人就能回头看她一眼。
……
画面突然变暗,她重新站在教室里,夕阳照进来,勾出课桌与书包的轮廓。
许葭的视线落到课桌边的地面上,一块橡皮,静静地躺在那儿。她弯腰捡起白色塑料的软橡皮,边角略磨损,一侧被人用刀子刻了三个字母:
“LMX”。
她认得那橡皮。甚至还能想起它掉在地上的声音啪的一声,干脆、脆亮。她记得更清楚的是,那之后她捡起来了,没有立刻还,不是因为贪心。只是她当时太怕。
怕对方说:“你为什么要动我东西?”
怕被误会,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被扣上偷的标签。
她只是想擦两笔数学题。但就是那一念之间的迟疑,演变成一场沉默的风暴。许葭低头盯着那块橡皮看了很久,忽然意识到,它就像一块童年密封的证物。
自己曾经也想过还,放进对方文具盒里,或是在回家路上轻声说一句这是你的,但都没能鼓起勇气,错过第一次,就越来越难开口,就像所有的童年误会,起因往往只有一句话的距离,但走偏了就像天涯。
……
许葭坐回自己的课桌,手里握着那块橡皮,夕阳照得她眼睛有些发酸。她抬眼望向教室窗外,恍惚间看见一排孩子在操场上跳绳、踢毽子、追逐打闹。
有人喊她的名字,是林美欣的声音,许葭一愣,跑出去追。操场边的树影被拉长,阳光闪耀得像某种能将过往洗干净的水波,许葭跑啊跑,拼命地喊:“林美欣!我在这儿!等一下!”
但对方的背影一直没回头,她忽然意识到她不是想把橡皮还回去。她是想让对方回头,那个背影的回头,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答案。
……
许葭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忽然蹲下身,手抚着那块橡皮。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我从来没想占你便宜。那时候我只是怕你不信我说实话。”
风拂过她的发梢,阳光照得地面微热,她终于将那块刻着“LMX”的橡皮轻轻放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像还回某种永远无法送达的友情账单,不是求原谅,只是完成一次归还。
一只鸟掠过空中,影子在地面划出一道拱弧,周围的一切开始变亮、闪白模拟器提示音在耳边响起:“物品回收成功。情绪修复度提升至94%。
是否选择保存‘刻名橡皮’为纪念物件?”
许葭没有保存,她低头看了一眼空空的掌心,说了句:“你拿回去吧。”
……
夜晚来得很快,梦境从明亮的操场切入到一间温暖昏暗的客厅里。电视亮着,屏幕散出一种旧时代电视特有的浅蓝光,像从一只深井里浮上来的光。
许葭坐在沙发上,腿蜷在旧式毛毯里,一只手抱着一个布娃娃。旁边是母亲,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毛衣针,动作缓慢而安静。
电视里,《孝庄秘史》正在播放,画面里,大玉儿站在雪地中,沉默地望着远去的多尔衮,眼神里没有眼泪,却有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决绝。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是真的难过啊。”
许葭小声问:“她怎么不哭呢?”
“人有时候不是不想哭,是哭得太多了,哭干了。”母亲说这话时,目光没有离开电视。
许葭点点头,像是明白,又像是不太明白。但那一刻,她牢牢记住了,不哭的女性形象,也可以美、可以有力量,她看着电视里的大玉儿,衣襟洁白,发丝被风轻轻掀起,眼中有一种悲伤却克制的神情。
那种神情,在她后来许多年的人生里,特别是争执之后选择忍着的瞬间,会反复浮现,许葭站在家属楼楼下的时候、在学校被点名批评之后、在文具被没收而误会是偷的那天……她学会了像大玉儿那样站着不动,眼睛不眨,嘴角不动。
沉默成了一种替代语言,一种她以为可以显得有教养、显得懂事的方式,可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害怕哭也害怕说错的小孩。
……
母亲看着电视,不知为何落了泪,许葭偷偷看着母亲的侧脸,那一刻她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来没学过怎么安慰人。
许葭只是轻轻靠了靠母亲的胳膊,把怀里的布娃娃递给她,母亲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真乖。”
这一句你真乖,是她童年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之一。她甚至一度相信,乖是她能得到最多关心的方式。
………
梦境切换。
她站在家属区的楼道里,耳边是邻居家电视传出的《孝庄秘史》主题曲,旧式信号接收器发出的“呲呲”声与画面闪烁一同响起。
她顺着走廊一路走,发现墙上贴着各种老旧宣传画:讲礼貌、讲秩序、团结互助。每一个标语下方都有两个黑白剪影:一个是笑着的人,一个是低头的犯错者。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小时候就是第二个剪影,那个不太说话、默默做事、默默承受误解的孩子,许葭走到一扇门前,是记忆中林美欣家,门虚掩着,里面也正在播放《孝庄秘史》。
她站在门口没有敲门,只是听着大玉儿的声音响起:“你不信我,可我没有做错。”
许葭一愣,这句台词好像是对她说的,好像是她藏在心里很多年,始终想对那段被误解的友情、被误会的行为说的话,许葭推开门走进去,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电视和空荡的客厅。
桌上放着一张被压皱的纸,是一张从作文本上撕下来的信纸,许葭拿起来一看,上面是一封手写的留言:“你那个橡皮我其实后来找到了,但我妈说我不能再跟你玩,说你家太沉闷,她怕我也变成不爱说话的样子。”
纸上没有署名,但许葭知道那是谁写的,那一瞬间,她并不觉得委屈,她只是忽然明白,她并没有输掉那段友谊,她只是被某种更大的偏见切断了连接。
许葭抬起头,看着电视里大玉儿独自走进风雪,她笑了笑,小声说:“你没哭,可我现在想哭了。”
她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却没有回应,许葭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色正好,云层后透出一点微光。
许葭在想,如果自己还是想变得会说话也挺好的,但不再怪小时候那个不说话的自己了。梦境变得格外寂静,一切声音仿佛被泡在水里,慢了一拍。
………
一切又跟着改变,许葭站在校广播站前,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手里拿着一张草稿纸,纸上写着她那年被老师要求抄写的检讨:“我不该未经允许拿别人的文具,我以后会更加注意自己的行为,做一个诚实、守纪的好学生……”
许葭盯着自己,那句我不该在耳边响了很久,但其实那不是许葭想说的。她当时想说的是:“我只是借了她的橡皮,等她回来要还的。”
但老师不允许让她解释,老师只说:“你拿了东西,就不对,你就这样这样认错,认错了才是好孩子。”
许葭就这样站在讲台下,脸烧得像要裂开,全班几十双眼睛看着她。她一时想不到任何可以开口的方式,只能沉默,然后那天放学后,她被留下写检讨,三百字,手抄五遍,第二天早读前交给大队辅导员。
她拿回家写得手都发麻,每一笔都像在罚她不会说话,而现在,模拟器中的许葭,看到自己在一次站在广播站里。
窗外乌云压顶,风像吹过密封瓶,发出呜呜的低吟,广播里播放的,是她那年写的那封检讨,一遍又一遍,每念一次,语速就变快一次,声音就更加冰冷和呆板。像是被系统嵌入模板的自动语音。
许葭想关掉广播,真的很吵,但按钮失灵了,许葭她打开广播间的录音设备,发现里面摆满了检讨专用纸:“我不该……我以后要……请老师、同学原谅我……”
许葭翻了几张,每张纸背面都压着一小段空白处,下面写着用铅笔写的潦草字迹:“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可是我说不出来。你会信我吗?”
这些铅笔字,像是无数个孩子偷偷留下的备份声音他们知道这些话不会被读出来,所以只写在背后,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但却很容易就被擦拭掉,不再拥有自己的想法。
……
许葭拿起一张纸,想要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版本,她写下:“我只是想被听见。”
这七个字刚写完,广播音突然放大,开始大声播放:“我只是想被听见。我只是想被听见。我只是想被听见……”
许葭愣住了。手里的纸一瞬间燃起了火焰,文字像烫印一样浮现在广播间的墙壁上,她冲出去,站在教学楼的天台,天空骤然放晴。
她终于大声喊:“我没有拿她东西!我不是在撒谎!为什么不让我解释,凭什么说我态度不好!人和人沟通是需要平等的!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风吹过天台的旗杆,旗子在高处猎猎作响,红得像小时候那条叠得板正的棉布红领巾,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一刻她知道,有些话,可能永远没人回应,但她必须说出来。
………
广播静了,突然出现声音提示的模拟器又一次响起提示音:“模拟器情绪修复达成率100%,是否归档此段记忆?” 许葭选择是,她需要记住这个,她需要弄清楚模拟器和播放磁带录音机之间的关联。
……
现实中,她睁开眼,发现房间一片安静。
磁带播放机旁,那张检讨纸平整地躺在床头柜上。她昨天翻旧书时找到的,当时还没注意,现在仔细看,背面竟然真的有几行小字:“我不想再写检讨了。我想说自己是个好人,哪怕大家都不相信我。”
她指尖微微颤抖,像捧着一个终于被自己承认的过去,不是为了解释,也不是为了谁的原谅,只是为了让自己,从那个年纪逃出来,从过去的那个记忆里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