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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世事漫随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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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二年八月初七,清晨,骤雨初歇。
后花园中落英遍地,也有嫩蕊藏在肥大的叶子底下,花花绿绿,凭君细数。
我和林南山缓步而行,一阵清风吹翻树叶,他心不在焉地举起伞,雨珠滴滴答答落在伞面上。我猜出几分,直接走向路边凉亭,他慢了一步,叫道:“诶,大小姐!”
凉亭衔着池塘,四面开阔,我见桌上有热茶就倒了两杯放那儿晾着。
林南山收起竹伞,立在墙角,冲我讨好地笑笑:“大小姐容禀。属下两个月前预支了半年的月钱,还是大小姐给账房写的条子……”他突然收声,一脸晦气地避到柱子后面。
我哂然而笑,旧怨新仇,新仇已去旧怨犹在,难怪他会不痛快。
少顷,方敬先从小径尽头徐徐走来,一身青衫,姿态卓然。
他初入李府时,曾为李如晦处理过一段时间的文书,算是见证了大老爷和我父慈子孝的时光。之后我和大老爷闹翻,他病了一场,躲过不少风波,与大老爷的关系亦不复从前。
方敬先进入亭中,躬身施礼道:“见过大小姐。”
我抬抬手,示意他一道坐下:“先生这一大早的,可是又去给冰河诊脉了?”
他坦然道:“正是。可惜在下才疏学浅,此番又是徒劳无功。”
花妖黑莲一脉,生而不能言,为冰河延医问药这个馊主意,本是林南山为了整治方敬先提出来的。方敬先接下这桩差事后尽心尽力,风雨无阻,反倒逼得林南山止不住地犯嘀咕,疑心方敬先别有用心。
“先生过谦了。大老爷多次同我说,当世若论医术,先生首屈一指。”
方敬先闻言,连连摆手,直言惭愧。
我安抚道:“冰河的哑症是胎里带来的,治得好固然是上苍垂怜,治不好也是他命该如此,先生不必介怀。枯骨生肉,毕竟是戏文里的唱段,唱的再动听也当不得真。先生这段时日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此事便算了吧。”
他与林南山相争,我素来有所偏帮。方敬先了然地笑笑,应道:“都听大小姐的。”
换做往日,方敬先很快就会告退,但我今日心情愉悦,直接留他下来多说会儿话。我们先聊了聊他的师承,他又讲述了几桩离奇的病症,听得我直咂舌。
他一向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番也是推心置腹:“大小姐,先师一生悬壶济世,活人无数,惯做惊人之语,在下印象最深的却是他老人家醉酒后的那一句,世间万物皆有迹可循。在下行医二十载,不知甘苦,常常在想,或许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不治之症,只是人力有尽时,我们无法一一溯本求源罢了。”
溯本求源,这说法倒是新鲜,我问道:“听先生的意思,冰河的哑症或许还有的救?”
他毫不讳言:“纵使有救,恐非人间之力。在下以为,一动不如一静。”
柱子后面传来一声嗤笑,方敬先恍若未闻,续道:“大小姐,冰河少侠负气含灵,举世无双,区区哑症与他不过白璧微瑕。天道忌盈,用这一点点瑕疵,换造物不忌,鬼神不损,在下以为再划算不过。大小姐觉得呢?”
我笑道:“先生说的是,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就像冰河脚踝上的那枚金铃铛,因为没有铃舌,一直安安静静的,福莫大于无祸。
话说完了,方敬先起身告退。林南山从柱子后面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大小姐,这方先生话里有话的几乎点破了小哑巴的身份,哪里像一个江湖郎中!”
我懒得搭理他,他悻悻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来。
花宿,籍贯不详,父母不详。五岁为乞,七岁为伶,十二岁误入娼门,十四岁时被一世家子弟赎出,视为禁脔,三个月后东窗事发遭当家夫人乱棍打出。苟延残喘到十五岁,意外拜入名伶阚青云名下,然好景不长,半年之后阚青云暴毙,门下弟子相争,他在府衙挨了二十大板后被逐出师门,时人人喊打,偌大江南竟无立锥之地。
他一身单衣,抱病北上,从京师辗转北地,西去上郡,又是十年颠沛流离。
三年前太后七十寿诞,圣上召民间艺人进宫献艺,他风尘仆仆赶到京师,一手琵琶技惊四座,却在进宫的前几日被人做局以三钱银子卖给了李如晦。
满纸唏嘘,单从这些事儿上看,也不怪花宿说他自己背运。
我向后翻看,从笔迹看写信的换了一个人,言词也转为诡谲。
花宿在城中做乞丐时,村中同龄的孩童都在大灾之年饿死;他在戏班做伶人时,一同乞讨的小乞丐都在土地庙的一场大火中丧生;他沦落娼门时,过去的戏班子在演出时碰到地动又死绝了。其后娼门梅毒肆虐,世家满门抄斩,江南贪腐案发……
更有甚者,太后在寿宴上猝死,圣上大怒,勒令所有出席的民间艺人全部殉葬。
我看看林南山,继续翻页,果不其然又换人了。
信上罗列了一些和花宿有情的女子,她们的出身,相貌,性情大不相同,但为了花宿均不惜钱财,不计名节,甚至罔顾性命。此君艳羡不已,感慨花宿其人并无十分颜色,钱财亦不趁手,想来另有鲜为人知的手段才勾引了恁多女子,风流一道果然博大精深。
林南山戳在那儿,神色郁郁,我打趣道:“你这半年的月钱花的倒是值了。”
他小声嘀咕:“不止半年。”
我将信纸叠好,塞回信封中,他忙不迭地接过去。我起身走到栏杆处,抓起一把鱼食撒下去,池塘底铺着黑白两色的石子,波光粼粼,无数游鱼去复回。
林南山慢吞吞走过来,叹道:“大小姐,我自幼便跟着师父闯荡江湖,路过的风景,见过的人物,数不胜数,细论起来,不过萍水相逢,各自行路。花宿他口舌了得,仿佛那些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漂泊日子,他都是同路,只恨缘分未到,对面不识。”
他心绪难平,重重地拍了一下栏杆,说道:“大小姐猜猜,他是何处露出的马脚?”
“这有什么可猜的,左不过言多必失。”
“……那夜月下纳凉,他说他曾在兰溪镇碰上小娘子的丧事,这个小娘子还是我送过亲的。大小姐不知,师父说我们整天打打杀杀的不吉利,除了本门弟子的喜事,不许参与任何外人的婚嫁之事。他这人心思也太重了。”
我将鱼饵递给林南山,他很识相地闭上嘴陪我一块儿喂鱼。
花宿曲意逢迎不假,他花费重金去查人家的底细也算不上坦荡,还敢劳烦我分出个高低不成。
没一会儿饵盒空了,我去盥手,林南山殷切服侍,诚心请教道:“大小姐怎么看他这个人?”
我略略思索,沉吟道:“有运无命,殊为不易。”
“有运无命。”林南山重复了一遍,“可是那些地痞无赖常说的,烂命一条?”
我也他一眼,笑道:“终于开窍了。你看他经历的那些事儿,换个人,坟头上的庄稼都不知收了几茬儿了。他总说他运气不好,实是当局者迷,他是运道极佳,才能屡屡化险为夷。可他命数不济,也就是你刚刚说的烂命,恐怕这辈子都难以从泥淖中脱身。说来也怪,他在咱们府上这三年倒是过得挺安稳的。”
林南山闻言,不禁唏嘘道:“是啊,咱们府上这三年居然是他最安稳的三年。”
我理了理鬓边发丝,说道:“回去吧。”郎中未必只是郎中,戏子未必只是戏子,他们这群跑江湖的还真是人才济济。
凤兮和巳时三刻回到陈留,尚未安顿,邀我过府一叙的帖子就送来了。
随着帖子一道来的还有几箱布料和一群绣娘。花厅里,绣娘们一字排开,站在最前面的青衣女子二十来岁,面容秀雅,她盈盈一拜,说道:“秀莹见过大小姐。”
我亦柔声说道:“好久不见,秀莹姑娘。”
两年前,我和薛药婚期将至,李如晦广招天下绣娘为我缝制嫁衣,李秀莹是入选的十名绣娘之一,因她喜着青衣,行内也称她为李青衣。
绣娘们拢共绣了十件,件件雍容华贵,最后由第一名手以“散错针”的技法绣上凤凰眼。李如晦破天荒儿地红了眼眶,瓮声瓮气地许下万两白银的酬金。因为凤凰眼极为考验绣娘的手艺,众人已经做好了拿几件嫁衣练手的准备,哪里料到第一名手大失水准,一连错了三回。到第四件嫁衣时,她迟迟无法下针,抖如筛糠,最后头一歪竟晕厥过去。
李如晦气急败坏,大吼绣的成嫁衣赏十万两白银,绣不成通通拖出去喂野狗。话音方落,“扑通通”跪下八个,唯剩一抹青衣飘然上前:“秀莹愿意一试。”
李秀莹侧身而坐,手下飞针走线,绣了十几针就抛到一边,再换一件,不过盏茶功夫已经损毁了五件。绣娘们惊恐至极,聚在一块儿小声啜泣,李秀莹倒是镇定,不慌不忙地捞起第九件嫁衣,奈何人走背字,第三针就错了。
李如晦面沉如水,从侍卫手中夺过钢刀,回身架到李秀莹脖子上。
大老爷膀大腰圆,面上刀疤更显凶恶,此刻持刀在手,杀意腾腾,说他是恶鬼罗刹也不为过。一名绣娘被吓破了胆,尖叫一声爬起来向外逃去,刚跑了两步,腿一软扑倒在地,其余的绣娘如同炸了窝的麻雀,亦哭嚎着逃命。
厅中侍卫一拥而上,三两下将绣娘们全部撂倒,颇为娴熟地堵嘴,捆上,堆成一堆。
我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掀帘而出,喝道:“你有完没完!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吧,白绫呢,揣哪儿了,爽快点,现在就挂上,我帮你踹凳子!”
李如晦将钢刀抛给侍卫,讪讪道:“你个混账东西,怎么跟为父说话呢。”
“父亲心里明镜似的,这门亲事您认或不认,我都嫁定薛药了,又何必……”
大老爷登时暴跳如雷,连珠炮似地吼叫道:“不知羞耻,不知所谓,薛药一介白丁,没有半点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敢攀附古人,薛药,雪曜,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仗着一张面皮在女人堆里混吃混喝,说他是小白脸都抬举了他。你倒好,鬼迷心窍看上他,死活要嫁,哪里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体面!我告诉你,这门亲事黄了,黄了,天王老子来了它也成不了!”
我有些烦躁:“你自己满脑子腌臜,少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我泼他脏水?!”李如晦气结,“这陈留城为他寻死觅活的小娘皮还少吗?”
“大老爷先把身上这一箩筐的风流债抖落干净再来教训别人吧!”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李如晦气得哇哇乱叫,“你竟然把我和薛药这等货色相提并论,你简直是……你……”
大老爷岔气了,弯腰扶着桌角,大口喘着。见我不为所动,颇为伤心:“你个不孝女。”
便在此时,一袭罗裙冉冉过来,双手奉上嫁衣:“老爷,大小姐,秀莹幸不辱命。”
李如晦没有食言,酬以万两黄金,凤凰眼李秀莹下了一百针,一针一百两黄金,她因此被冠上“金针”的称号,名噪天下。
可惜我和薛药的婚事搁浅,这身嫁衣被收进库房深处再不见天日。
眼前女子头上只插了一根成色不纯的金钗,神情举止较两年前拘谨许多,显然过的不大如意。世事漫随流水,粗论起来,我与她并无差别。
寒暄几句,绣娘们告退,冰河正好从外面进来。小东西生性喜水,隔三差五就去江心转一圈,这会儿他依旧黑衣赤足,头发湿漉漉地散着,可谓花颜春红,灿灿色艳。绣娘们看呆了眼,不约而同放慢脚步,唯独那一抹青衣步履不停,埋头离去,依稀见得几分从前模样。
小丫鬟服侍冰河擦干头发,梳成高马尾,他一脸欢喜地摩挲着凤兮和送来的请帖。
陈留乃六朝古都,钟灵毓秀,加之李如晦三年来苦心经营,其繁盛程度较之京师花云都,荆楚泰安,江左陵水亦不遑多让。小东西零星听过几耳朵,神往久矣。第二张帖子一递进来他就有些坐不住,捱到第三张,他彻底失去耐心,一溜烟儿地蹿出去。
林南山气得不行:“两天不打,上房揭瓦。”
冰河身法了得,我和林南山寻到他时他已经上了凤府的马车。
林南山掀开车帘,笑骂道:“你个小哑巴,没听过三催四请吗?”说罢,将一脸不乐意的冰河扛下来。小东西甫落地,一掌拍在林南山后背,林南山岿然不动,他自己反倒“蹬蹬蹬”后退几步。我还以为他们两个在玩闹,林南山却摆手示意我退后些,然后扭头喷出一大口血。
我不免心惊,连忙过去扶他:“林南山,你没事吧?”
林南山一转身将我护在身后,我这才看见,冰河的右手正悻悻地从腰间拿开。
他竟然想出刀!!
我陡然怒火中烧,疾步走到冰河面前,声色俱厉:“你好大的胆子!伤了林南山不算还想取他的性命,才批了几天人皮,就忍不住露出本性了?!”
冰河瞪大双眼,面露不忿。
林南山跟过来,劝道:“大小姐消消气,消消气……”
我横他一眼,他顿时噤声,我又对着冰河发作道:“冰河,你扪心自问,这两个多月林南山待你好不好,是不是不管他待你有多好,只要有一点不如你的意,你扭头就能冲他下死手?人非草木,你呢,一身血肉,有模有样,都是用来糊弄人的吗?”
冰河连连摇头,一脸委屈地看着我,见我不为所动就急切地指着林南山。
林南山与他四目相对,突然骂了一声娘,喝道:“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不叫你不许出来,否则把你腿打折!”
“你看大小姐干什么,我说的就是大小姐的意思,还不快滚!”
冰河遭林南山连番呵斥,有口难言,一拧身埋头走了。
林南山哭笑不得:“大小姐,小哑巴觉得我也是花妖一族,他根本伤不了我。我是假意受伤好哄着大小姐把他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