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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算来一梦浮生 ...

  •   林南山面色苍白,显然方才那一掌并不好受,我让他先回房躺着,有什么事儿都回头再说。他知道我一定会请方敬先为他看伤,央求我先去别处坐坐,我于是去了绣房。

      小丫鬟整理布料时意外发现一匹云城缎,绣房大娘喝退众人,亲自捧过来。
      北地云城纪氏,世代经营布匹生意,所产云城缎质地轻盈,色泽柔和,行走时如春风过水,万物新发,颇受世人追捧。加上近十年来纪氏的老匠人日渐凋敝,年轻一辈资质平平,又抱守宁可失传绝不外传的祖训不放,致使云城缎的产量逐年下跌的缘故,其价格愈发水涨船高,便是在堆金叠玉的李府也算的上贵重之物。
      绣房大娘将月白色的缎子信手抖开,流水般铺满长桌,乍一看,只当仙人舀了一瓢月光当空泼洒。众人围上前来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半个月后苏乐只年满十六,当行束发之礼,这匹缎子正好为他缝制一身吉服。
      绣房大娘递过来一张单子,乐呵呵道:“大小姐您瞧,这是苏大掌柜刚刚打发人送来的。”
      我粗略扫了几眼,不过半年的功夫,苏乐只又长高了一截儿。想想也是,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苏大掌柜怎么可能真依着他的话断了他的荤腥。

      吉服的样式和花纹早有规制,绣房大娘自有镂月裁云的技艺傍身,单凭一把剪刀就将整套衣服裁剪出来,她的两名弟子接过手,商量着将绣活分配给绣娘们。腰带这等讨巧又醒目的活计,自然给了李秀莹。李秀莹侧身坐在窗前,阳光穿过珠帘,在她身上烙下斑驳影子。
      她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十指纤细,指肚圆润,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泛着淡淡的粉色。因为常年做绣活,指间磨出薄薄的一层茧子,下针扯线时,手背隐约浮现青色的血管。
      东来山擅妆,卜门擅课,两家弟子半生修为都在一双手。
      我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十岁生辰过后,师父召集师叔们商讨我课业一事。那会儿正是金秋十月,三师叔迟迟不归,师父说且等一等,等到年底三师叔回来了,二师叔又匆匆下山。转眼沈留衣三年历练期满,接着冰消雪融,绿意席卷东来山,人终于齐了。
      小师叔披着广袖袍服姗姗来迟,乌黑细软的头发散在肩头,这一幕落在二师叔眼里着实不成体统。我掏出一根旧发带悄悄递过去,小师叔三五下抓起头发,团在头顶。
      “行啦,都坐吧。”师父开口说道。
      师叔们依次落座,二师姐双手呈上书册,师父直接翻看最后几页。
      小师叔朝我笑笑,伸手在袖袋里摸了一圈,疑惑它竟是空的,我以眼神示意他看门口。议事厅常年幽闭,只有门口因为两扇门虚掩着才投进些许光亮,一本巴掌大的羊皮册子安静地躺在那儿。小师叔有些窘迫地摸摸鼻子,一手捞起袍服,起身捡回那本小册子,塞到我手上。
      册子封面以寥寥数笔勾勒出病树沉舟,看上去颇有年头。

      另一边,师父合上书册,面向众人叹道:“也只剩下老弱病残这块儿了。”
      二师叔淡声说道:“这几页晦涩难懂,小酒儿年纪轻悟性差,能学出什么名堂。”
      三师叔连连称是,他向来唯二师叔马首是瞻。
      四师叔沉吟道:“小酒儿是寒云师兄送到我东来山的,本也不指望她能学出什么名堂。就当是给她找点事儿做,省的这孩子成天漫山遍野地乱窜。”
      轮到小师叔,他拱拱手道:“我听掌门师兄的。”

      众人都表明了态度,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沈留衣既是山门的大师兄,又担着代师授艺的名头,助我修习一事他责无旁贷。
      师长们聚齐一次不易,顺带着商量起二师姐下山历练之事。
      我摆弄着羊皮册子,小册子不知被翻阅过多少回,边角残破起毛,我极有耐性,将它们一页一页捋平。小师叔啃完一个桃子,站起来冲着师父几人拜了拜,拎着我出了议事厅。

      四月初的东来山溪水丰盈,花光柳影,小师叔脱下袍服搭在臂弯,吩咐道:“小酒儿,给你的书回去慢慢看,有什么感悟都记在上面。好好保管,将来传给你大师兄的小弟子。”
      我踢开一颗挡路的小石子,闷声道:“知道了,小师叔。”
      小师叔觉得奇怪:“诶,小酒儿,怎么无精打采的?”
      我耷拉着脑袋,十分沮丧:“小师叔,四师叔说近朱者赤,我跟在大师兄身边,天长日久的,没准儿哪天突然就开窍了。可是书上也说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若我生来就是一块顽石,永远也开不了心窍呢?”
      小师叔拍拍我的头,失笑道:“小脑袋瓜一天天的都想什么呢。这些东西,你喜欢呢就学,不喜欢呢就不学,学的成自然是皆大欢喜,学不成也没有人会怪你。”
      我站住,仰着头看他:“小师叔,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哄我。”

      小师叔正色道:“没有哄你。小酒儿,你是你师父最小的弟子,我是你师祖最小的弟子,换句话说,你我二人是东来山这两代的关门弟子。关门弟子,你懂吗?”
      “我懂。可是……小师叔,你这般能干,当年一定很得师祖钟爱。”
      “……小酒儿,我东来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关门弟子取的不是天资而是命数,不然你寒云师伯那般疼爱你,怎么还会狠下心把你送到我东来山。命数契合,对山门,对你都是幸事。山门弟子各有所长,你我的资质和其他弟子比起来天差地别,课业之事,尽力即可,不必强求。”
      小师叔说到这儿,一把捏住我的脸,教训道:“不许撇嘴,丑。”

      一群黄莺落在树梢,叽叽喳喳叫着,小师叔支使我折来几根细小的柳枝条。
      他不疾不徐地抽条编筐,问道:“小酒儿,你大师兄待你好不好?”
      我心中正不痛快,嘟囔一声:“好。”
      小师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忍不住抱怨道:“大师兄长的好,懂的多,是远近山门弟子中的第一人,可是云台峰那么大,只有我跟他,他都不理人。好多时候都是我凑到他面前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他才会回上一句,还是‘行’‘就这样吧’‘没事’‘去吧’这样的客套话。”
      “傻孩子,你大师兄可不是个会说客套话的人。他刚刚历练归来,脑子里千头万绪乱着呢,等他抓住那根‘线头’就好了。去,摘几片叶子来。听话。”
      小师叔破开柳叶,编了一个圆盖,盖上后,和小筐严丝合缝。

      很快,小师叔的住处到了,他将小筐装进我的荷包,打发我自己玩儿去。
      我心里没滋没味的,干脆折返云台峰。沈留衣的书房空荡荡的,倒是他书案后面那一整面雪白的墙壁上多了一幅画,画纸是他平日教我练大字所用的宣纸,画上是一个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粘画时米糊抹多了,不但洇透了左下角,还淌出来两滴。
      我的心怦怦直跳,沈留衣回山近四个月,每每悬笔纸上,无从落笔。
      今日笔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正是数月憋闷,一朝散去!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跑出书房,直奔山左面的花坞。远远地看见沈留衣将剪下的花朵盛入清水碗中,花枝入水那一瞬间漾开的水纹,圆融湛然,

      花落中庭树影移,众人三三两两喁喁私语。
      我如梦初醒,后背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手中茶水尚温。

      不多时,方敬先前来回话,他道林南山的伤势并无大碍,但最好还是卧床修养两日,他开的方子看着唬人,其实只是用来调理气血和疏解肝火的。
      不得不说,林南山能与他缠斗至今不落下风,全赖我徇私,数次偏袒之故。
      我放下药方,赞许道:“先生有心了。”
      方敬先施礼告退,路过李秀莹身边时不经意瞥了一眼,惊道:“小心!”
      这一声提醒还是来的晚了,绣针已然划破李秀莹的手指。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绣房大娘及她的两名弟子更是煞白了脸。李秀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衣料上的血痕,她剪断丝线,将腰带摊开铺在案上,又怔了一怔,方起身行至我面前。
      她缓缓跪下,俯下身去,沉沉叩首道:“秀莹蠢笨,愧对大小姐的厚爱。”

      从前我有多欣赏她的沉稳,如今就有多厌恶她的镇静。我将残茶泼在地上,冷冷道:“不过两年,你的手艺便生疏至此。还是你心存不良,带累了手上的功夫?”
      李秀莹合在额前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她这双手怕是废了。
      我起身离开,身后女子哀声道:“大小姐,秀莹当初心无旁骛,今日却时刻惦记着府上的赏银……大小姐,宽宥我这一遭吧……”
      我脚下未停,李秀莹终于支撑不住,发出呜咽的哭声。

      离开绣房,我去看望林南山。原以为他会被方敬先唬住,老老实实地躺着,不想他却和前来探病的花宿有说有笑,精气神十足。
      他二人对李秀莹一事直道可惜,尤其林南山,几扼腕叹息,世人都说李青衣一手刺绣巧夺天工,举世无双,他还想着见识见识,这下倒好,还没开眼人先废了,真是流年不利。花宿亦叹道,李秀莹一朝名满天下,宾客盈门,沸沸汤汤,却不曾听说她再有什么令人称道的绣品现世,人一旦被外物所累,失手乃早晚之事。
      说话间,凤兮和第四帖送到,花宿很是识趣,起身告退。
      他一走,林南山不再硬撑,向后一瘫,面露倦色。果然,他二人看似热络,嫌隙已生。
      泱江冰封,花宿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他眼中丝毫不见琊香奔走之功。从前林南山还能以琊香施恩不图报,花宿不通人情世故为由来辩解一二,可今晨的那封书信让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花宿此人,饱经霜雪,心如金石,生平最轻慢的恐怕正是这“道义”二字。

      小童挥舞着蒲扇,药香穿堂入室,林南山皱眉问道:“大小姐似乎对李青衣起了恻隐之心?”
      我说道:“她想要的与我微不足道,与她却搭上了行内的名声。”
      “大小姐,不说别的,老爷当年一出手就是黄金万两,堆在一块儿能把她李秀莹埋了。时至今日,以她的名气会为了银子发愁,想来不是小数目,属下看她也不像挥霍无度之人,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花销?大小姐,您慷慨大方没错,可也得提防他人包藏祸心不是。”
      我拍拍床沿,笑道:“你快快养好伤,大小姐等着你去查她的底细。”
      林南山被戳到痛处,哼哼唧唧躺下,说道:“属下想喝了药再睡。”
      我想起药方上的那味黄连,扬声将小童叫进来,叮嘱他等药煎好了立刻服侍林南山服下,一滴都不许剩。这煎药童子做事最是一板一眼,林南山自讨苦吃,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林南山,冰河自打来到府上,成日与你厮混在一处,你一时可怜他天真懵懂不知死期将至,待他如同子侄,分外亲厚;一时又厌恶他在莲花山上行事毒辣,对他不假辞色,呼来喝去。冰河涉世未深,心思单纯,对你既有孺慕之情,又有畏惧之意,误将你认作族中长辈也不足为奇。你作茧自缚,这一掌挨得并不冤枉。”
      林南山目瞪口呆,半晌儿,讷讷说道:“大小姐教训的是。”
      看他的样子,应该能消消停停地躺两天,我心满意足地离开。

      出了院子,我信步去了从前的住所。这一片庭院位于李府西北角,是府上明令的禁地。
      两年前婚期将至,薛药不辞而别,李如晦盛怒之下将他的画像贴在院门上,用八十一枚铁钉钉死,斥鬼神为无稽之谈的大老爷对着画像声嘶力竭地许下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阴毒诅咒。
      日复一日,门板上徒留锈迹斑斑的铁钉,再也没有人见过薛药。
      放眼望去,院子里的银杏树满地翻黄,白果累累,檐下彩绘鲜艳如昨,招来燕子筑巢,可惜旁的景致都被院墙挡住了。若是沿着银杏树走上二十来步,就到了连接跨院的回廊,回廊开阔,可容数人并肩而行,地面铺着整块的青石板,石板下面凿空引入一道温泉水,冬日里依旧叮叮咚咚,颇具生趣,回廊两边垂着薛药为我刻的八十一块长生牌。
      长生牌剖青山紫竹制成,三寸见方,每一块都雕琢着不同的花草纹章。
      竹牌肩上钻了两个孔,以金丝银线系在梁上,一面刻“顺”字,一面刻“意”字,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那会儿正值盛夏,白日燥热,暑气蒸腾,夜间却起了徐徐微风。
      薛药系好最后一块长生牌,抖落身上竹屑,安然笑道:“愿大小姐一生无虞。”他的身后,月光如银沙一般倾泻下来,顷刻铺满回廊。

      李秀莹短暂璀璨的技艺都凝聚在凤凰嫁衣上,然而那身嫁衣被锁进库房深处,除非天塌地陷,否则再无现世的可能。若干年后,故旧凋零,世人提起李秀莹多半只剩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八个字。世人提起我,大抵也只会说我对薛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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