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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戏子真言 ...

  •   千年、万年,太过于漫长,往往落脚于故事的开篇和终局,当真着墨,一日不算短,十年不算长。我小小地揶揄一句:“大小姐不知。”

      春日,风从北地入中原,带来延绵不绝的细雨,后人看来,恰是变故兴细微。
      湖泊干涸,山峦倾覆,一夜飞沙走石,平地拔起一座巍峨城池。每逢黄昏日暮,城楼都会放飞一只蓝翅金睛鸟。这种鸟黄雀大小,餐风饮露,昼夜不停地飞翔,直至啼血而亡。它们纵横九州,以叫声迷惑花妖心智,将其接二连三地诱入花云都。
      不过月余,花妖一族绝迹人间。
      人间一日,城中百年,数万花妖不生不灭,坐困愁城,转眼已是三千年。
      其后,谢小姐误入花云都,雪曜公子闻讯,只身跟着进了花云都。
      那正是花妖们醉生梦死的五百年,城中日夜笙歌,糜烂不堪,雪曜公子过长街,登高楼,在屋顶上敲瓦而歌。他唱了一整夜,直至月落天明,风雪加身。花妖们聚集到楼下,伏地痛哭,无霜无雪的花云都从此四季分明,寒暑有序。

      翻过开篇,中间的跌宕起伏多为后人穿凿附会,不足为信,唯有终局可观一二。
      花云都坍塌那日,城中花妖死伤殆尽,雪曜公子封神称仙。谢小姐与他恩断意绝,带着幸存的一干花妖遁去,至此千年,不知所踪。
      我心里有些堵得慌儿:“林南山,那些诗词戏文都说雪曜公子行事随心所欲,从不作伪,谢小姐乃他情之所钟,百死不悔。现在你却说,他末了和谢小姐各奔东西?”
      林南山干笑两声,说道:“这个,或许是谢小姐厌烦他了呢。”
      他这话说的委实精妙,我抚掌赞叹,附和道:“就是!”

      日头偏移,我自思量在何处安置冰河,林南山蘸着茶水在桌上排兵布阵。他足足盘算了一盏茶的功夫,发现要想把冰河弄走,无论怎么着都得做上一场。
      “你把他看牢了,别让他伤人,也别……让人伤他。”
      不管冰河是不是当年幸存花妖的后裔,他都是一枚绝佳的鱼饵,先攥在手里再说。

      林南山领命而去,没走两步就撞上匆匆寻来的琊香。琊香面色不大好看,带来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大小姐,花宿怕是要不行了。”
      却说昨晚一名西域商人奉上两坛老酒,李如晦随手一指:“去,给大小姐送一坛!”
      被指到的花宿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赶往两溪小榭。他本江南人氏,熟识水性,自己解了一艘小船慢慢划向江心。行至中途,眼前忽然一黑,耳边跟着响起了密密麻麻的“咔嚓”声,似乎有千条银蛇汹涌而至。
      寒江雾起,月冷千山,花宿眼睁睁看着船桨被江水冻住,三魂散了两魂半,一声不吭地晕过去了。今早江水解冻,小船飘到下游,出气多进气少的花宿才被发现。
      大老爷半生荣辱,见惯生死,听说这件事只简单说了句,病了治,治不好埋。
      我和林南山面面相觑,花宿这可真是遭的无妄之灾。

      左右无事,我决定亲自走一趟。
      花宿的住处挨着一道清溪,花草盛美,庭院幽深,然而越往里走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子衰败气息喷薄欲出。林南山先行一步推开房门,同时吆喝一嗓子:“人呢,都躲到哪儿去了?”
      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像两只受惊的小鹌鹑一样从椅子上跳下来。
      琊香一脸惭色,她先向我告罪,然后转过身去低声喝道:“方先生呢?!”
      她虽为妾室,却是李如晦唯一的枕边人,容色积威,两个小丫鬟“扑通”一声双双跪地,结结巴巴说道:“方,方先生说他医术薄……浅薄,救不了郎君……就走了”

      事涉方敬先,我做好了耳根子不得清净的准备,不想林南山却出奇地安静。
      察觉到我的疑惑,林南山朝着院门口耸耸肩。很快,沉甸甸的脚步声响起,华管事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志得意满地出现了。
      旧怨新仇,旧怨难叙,新仇却可以说一说。
      两个月前,华管事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腹有诗书、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充作他的远房侄女献给了李如晦。李如晦颇为动心,将人留在书房伺候笔墨。这原本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只是渐渐地,该女子的好处从讨人喜欢变成了好生养。
      林南山略过那些推波助澜的,只盯着始作俑者。在他眼里,华管事其心当诛。

      惹人嫌的华管事浑然不觉,他慢悠悠地走过来,笑意宽和:“又在这儿闹什么呢?”
      府里大小管事二十人,哪一个见我不是战战兢兢,他今日倒是胆足气壮。琊香正欲上前呵斥他的无礼,林南山已忍无可忍,飞身一脚将人踹出去。这一脚华管事挨得结结实实,他跟只胖鸽子似的扑棱棱从门口倒蹿出去,四脚朝天地摔在花丛中。
      何止两个小丫鬟,便是琊香也立刻噤若寒蝉。

      林南山理理衣摆,神清气爽地引我去卧房。我跟花宿见得不多,只记得他面容寻常,总是低垂着眉眼,旁人讥笑他他也从不还嘴。现在他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骨相倒也不差。
      林南山看了两眼,烦请琊香派人将冰河叫来。
      小东西来的极快,依旧是一身黑衣,瞧见我立刻笑眼弯弯,倒是个不记仇的。
      我招呼他来到床边,他和花宿甫一照面,腰间短刀登时发出清脆的鸣叫。几道短促的叫声过后,一团稀薄雾气挣脱刀身直扑花宿,林南山当机立断,压着我接连后退。冰河不明所以要跟过来,林南山迎上去截住他,抽冷子屈指一弹刀身。
      铮!恍惚间,眼前走风雷。
      琊香躲在门后,一脸痛苦地捂住耳朵,我也没打算硬抗,只是这“雷声”是个挑肥拣瘦的,没给我半分眼色。少顷,余音消散,众人相继回过魂来,花宿也发出轻微的呢喃。
      上前细看,只见花宿面上的死灰之色尽数褪去,呼吸也变得顺畅平稳。

      人既已无大碍,我不再多留,带着林南山和冰河这对乌眼鸡离开。院中,华管事直挺挺地躺着,一截折断的花枝从他腋下探出头来,倔强地伸向天空。
      林南山故意顿了顿脚,华管事挣扎许久都没能坐起来,这会儿已经放弃了,他抬起一只胳膊,似乎想指责林南山的飞扬跋扈,可惜费尽力气也只发出一长串剧烈的咳嗽。雪上加霜的是,李如晦派来打发华管事一系的人到了。
      大老爷再一次以雷霆手段向李家上下展现了他对独女李泱的爱重。

      当晚,我提笔给凤兮和写信,详细描述了冰河一事。今年春,年仅二十七岁的凤兮和继任凤氏族长,愈发忙碌,半月前更是去了花云都,归期杳杳。林南山一会儿给我磨墨,一会儿给我打扇,忙的不亦乐乎。
      又两日,花云都传来圣上病重的消息,李如晦静坐一夜,翌日,轻车简从直奔京师。

      大老爷走后的日子波澜不惊,林南山将冰河安置在隔间,每日同进同出,早晚眼珠子不错地盯着。冰河慧而明理,敏而好学,我几乎忘却了他在莲花山上的恶行,林南山更是忘乎所以,一口一个小哑巴地叫着。
      至于花宿,鬼门关里走一遭,除了和林南山熟络些,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

      这一日,冰河跟着管事们去秋狩,林南山领着花宿一道登门。他二人都曾漂泊江湖,见闻广博,甫一搭话便觉投机,倒像是天生的知己。
      栗子新收,小丫鬟奉上的点心就多了一道桂花栗糕,我尝了一块,复又饮酒。
      “大小姐,林兄,可曾听过谢家的召妖令?”
      林南山托着一只酒盏,不知真假地摇摇头。
      天下谢姓虽多,值得一提也只有江左谢家,这一支避世而居,传承逾千年,名声若日月。相传只有皇权动荡,民不聊生的时候,谢家人才会出山济世安民。

      花宿缓缓述道:“我在上郡住了三年,四邻皆是工作伎巧之辈,古道热肠,经由他们作保我得以到城中最大的藏书楼修补古籍。上郡载籍浩如烟海,包罗万象,闲暇之余我便随意抽取翻阅,谢家的这门秘术正是我无意间看到的。书上说,唯谢氏女,以利刃取心头血,当空画符,可征召花妖,任意驱遣。”
      林南山直咂舌:“这到底是哪一路的穷酸货,竟编排起谢家了!”
      花宿为他满盏,诚心求教道:“林兄此话何意?”
      “心头血,人之精魂所系,生死攸关。花妖一族并无搬山倒海的本事,有什么是它们做得世人做不得的?退一步讲,就算是真的有求于花妖,堂堂江左谢家,自有千般手段万般功夫去降服它们,何须族中金尊玉贵的小姐以命相搏,行那般凶险至极的术法。”
      林南山侃侃而谈,花宿频频点头,似乎被说服了。

      二人举杯对饮,三杯急酒下肚,花宿酒意上涌,他忽然抓住林南山的胳膊,加重语气说道:“林兄,你以常理推之,容我也以常理推之。谢家毕竟是谢小姐的旁支亲族,谢小姐又与花妖一族渊源颇深,谢家因此与花妖一族定下什么盟约也不算稀奇,对吧?”
      林南山笑着问道:“那又如何?”
      花宿亦笑了,说道:“这门术法确实凶险,可若是到了道尽途殚的地步,再凶险的术法也要试上一试不是?林兄,空穴来风啊!”
      林南山拍拍他的手背,慢声道:“花兄说的不无道理,是我一叶障目了。这要是依着前人笔记的路数,谢氏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召妖令,只因此法逆天而行,应召而来的花妖往往心性大变,暴虐异常,势必杀人无算。此秘术无异于禁术,所以鲜为人知。”
      花宿愣住了,他缓缓撒开手,颔首道:“倒也说得通。”
      林南山本信口一说,怎料越说越觉得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大有玄机,没来由地胆怯,猛灌了一口酒压惊。

      初秋的风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花宿告罪,出去洗了一把脸。
      他回来后,连连赔罪,说道:“大小姐、林兄见谅。在下半生困顿,郁结于心,遇着这些虚妄之说,总是忍不住浮想翩翩,常常忘了有一利必有一弊,实在不该。尤其是我这个人,生来背运,好处未必落得,坏处却是一样都少不得。”
      我有些走神,召妖令一事,世无可证,或是杜撰,或是实录,然而都不妨碍据此出个话本子。
      西北有雄城,名曰四方,城中多亡命之徒,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暮色时分,冰河一行人满载而归。小东西极为高兴,围着我来回转,不停地笑。
      林南山实在看不过眼,一把将他扯走了。
      待晚一些,笙歌曼舞,夜宴重开,我坐了一会儿,终是觉得无趣,遂独自离席。
      天幕黑沉,三五星子落在树梢,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越走越偏,走的累了就寻一处假山歇脚。长条的山石有些高,我坐上去后双脚离地,于是先翘起右脚,再翘起左脚。
      两只脚上上下下地翘着,不觉乏累,也不觉得有趣。

      更深露重,我正打算回去,假山后突然传来细碎的争吵声,声音很是耳熟。
      我透过山石细缝看去,只见花宿和琊香一前一后地走过来。花宿在一簇翠竹旁站下,倾身靠着,琊香也停下脚,任由披帛滑落到臂弯。路边烛火映出二人风姿绰约的身影。

      花宿笑了一声,道:“大小姐高高在上,我天生贱命,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哪敢攀附。只是你我一个婊子,一个戏子,原本就够低贱的了,又何必再相互轻贱呢。”他的声音软绵绵的,与往日大相径庭,说不出的轻佻。
      琊香讥讽道:“我哪里敢跟郎君相提并论,我不过是自幼家贫无奈沦落风尘,不像郎君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婊子,戏子,哪个行当,郎君不是风生水起,一时无两。”
      花宿笑的前仰后合,琊香懒得再打口舌官司,转身欲走。
      “夫人!”花宿扬声叫道,“前事不论,单老爷打发华管事这一件夫人还没看出一二?老爷根本就没想过再要子嗣,他带夫人回来干什么,当花草养着,还不是图夫人在勾栏里待过,伺候人的手段足,在床上多些乐子。夫人倒好,拿腔作调的,扮起了名门闺秀,莫不是盼着世人眼盲心瞎忘了夫人的出身,夫人再生个儿子争一争这偌大的家业?”
      出身和子嗣,花宿一番话不啻于两记耳光甩下来,琊香如何不动怒。

      只见琊香急行两步,逼近花宿:“花宿,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忘善背德的模样!”
      花宿讶然道:“我本烂人一个,烂命一条,夫人还指望我知恩图报不成?忘恩负义才是我的本性啊!”

      琊香听了他肺腑之言,气极反笑,连声道:“好,好,好!花宿,裹紧你身上这层皮,凤公子就要回来了,你等着被剥皮抽筋吧!”
      花宿曼声道:“凤公子那般的大人物,怎会跟我这只蝼蚁计较,夫人怕是要失望了。”
      “是吗,咱们走着瞧。”琊香突然气定神闲,甚至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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