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莲花山血案 ...

  •   拾。酒。
      我在掌心一笔一顿地写着。我不是李如晦失散多年的爱女李泱,而是九尾妖狐雪曜公子穷尽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强掳来的一缕幽魂。此事无法宣之于口,我只能在夜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

      五月初的东来山天高云淡,风清日暖,正是垂钓的好时节。
      我甫入师门,七岁稚龄,每日跟在师父身后做些挖蚯蚓,编草绳的杂事,偶尔偷懒打个瞌睡,不觉春深。月余,掌管庶务的二师叔回山,师父说他年纪大了,没有精力亲自教导我,便由他的大弟子也就是我的大师兄代师授艺。
      大师兄姓沈,名留衣,比我大十岁,独自居住在云台峰。为了不给离群索居的沈留衣添麻烦,二师叔安排我跟着仆妇学习洒扫涓洁,杂细事宜。
      原本说好一个月,后来延长至三个月,期满后又一拖再拖,直到年底小师叔回山。

      翌日清晨,我和小师叔迎着细雪前往云台峰。小师叔是师祖的关门弟子,比师父小了两旬多,虽年近而立,性子仍然十分跳脱。深山密林,不时有山鸡松鼠出没,他总要停下来逗弄一番。
      这般走走停停,我倒不觉得山路难捱了。
      过了半山腰,青瓦次第浮现,远远地瞧见院门紧闭,正中贴着一个斗大的“止”字。那宣纸贴的并不牢靠,正于风雪中嗦嗦作响。走到跟前细看,顿笔处用墨重了些,竟结出一层薄薄的冰碴,真是一碗新鲜出炉的“闭门羹”。
      “混账东西!”小师叔笑骂,上前一脚踹开门,领着我长驱直入。
      沈留衣也清楚,东来山唯一一个对着他不犯怵的人回来了,这场推迟了大半年的会面再无拖延的可能,门上贴字不过是他一时的少年意气。
      君不见,庭中铺满清雪,只踩出一排脚印,它笔直地通向书房。

      我们进去时沈留衣正伏在案前写春联,对我们闹出的动静置若罔闻。小师叔径自寻了椅子坐下,我跟着站到他身后,悄悄打量四周。
      这间书房的前身是三间正房,打通之后增设雕窗,既宽敞又明亮。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沈留衣只穿了单衣,他同小师叔一般身高腿长,因为个子蹿的快,身板看上去略显单薄。他面前书案除了笔墨纸砚别无他物,身后一整面雪白的墙壁更是空无一物,合该是传言中高高在上,清冷的不近人情的大师兄会待的地方。

      少顷,沈留衣搁笔,盥手奉茶。他略微整理衣衫,躬身行礼道:“见过小师叔。”
      小师叔示意他起身,笑道:“留衣,这是你师父新收的弟子,拾酒,拾起的拾,喝酒的酒。小酒儿是拾家镇人氏,家里世代经营酒坊,你寒云师伯常去那儿歇脚盘桓,算是看着她长大,不愿明珠蒙尘,特意送到我东来山。你以后也要多多看顾她。小酒儿,叫人。”
      我学着沈留衣方才的样子向他施礼,恭恭敬敬地说道:“见过大师兄。”
      沈留衣便问我多大了,开蒙与否,在山上待得可还习惯,语气倒也温和。我一一作答,他又将刚刚写好的春联拿来叫我念——冬去春来,莺花撩我;年终岁始,风月催人。
      我们寒暄完毕,齐齐望向小师叔。

      小师叔老怀甚慰,恨不得登时长出一把胡须来捋一捋,他感叹道:“难得你们师兄妹初次见面就如此投缘。几位师兄一直担心你们合不来,整日地在我耳边长吁短叹,害的我这一路都提心吊胆,生怕办砸了这趟差事。幸好,幸好,你二人都是懂事的!”
      “……小师叔,云台峰房舍简陋,出入多有不便,先前所说之事……”
      “无妨!”小师叔一摆手,截过话头,“这些年你一直住在东跨院,西边的院子再荒置下去早晚得塌了。这几天好好拾掇拾掇,让小酒儿赶在年前搬进来,也算求个好兆头。小酒儿你也见到了,机灵又听话,手长脚长的,一看就是个走山路的好苗子,不必为她操心。”
      沈留衣一时语塞,他到底年少,心中不乐,面上就挂了相,

      小师叔喝了两口茶,觉得没滋没味的,无奈道:“留衣,掌门师兄年事已高,纵使小酒儿是他的关门弟子,他也没有力气亲自教导了……算了,先不说此事,翻过年你便年满十八,也该着手下山历练一事了,此去三年,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沈留衣闻言一怔,继而合袖下拜,说道:“有劳小师叔教导,是弟子愚钝了。”
      小师叔左手一直背在身后,这会儿悄悄竖起来,要和我击掌相庆。我自上山以来最敬畏的莫过于沈留衣,哪敢在他面前弄鬼,只得目不斜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说话间,窗外风消雪停,太阳冒出头来,仿佛撒下一把细碎的金沙。
      小师叔忍不住抱怨道:“留衣呀,你师父万千本事你不学,偏生跟着你二师叔学来这幅古板模样,再过几年,怕不是要像他一样开口闭口都是在教训我。”
      沈留衣缓缓笑道:“我倒是想跟着小师叔学些本事。”
      小师叔心知不妙,起身就要开溜,沈留衣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续道:“奈何小师叔就像那天边的云雀,常年只闻其声,不见其身,师侄心里落下的遗憾,可是一日胜似一日。”说罢,轻轻拍了拍小师叔的掌心。
      半个月后,小师叔看着焕然一新的西跨院,啧啧道:“小东西年纪不大主意倒挺大。”

      些许旧事难入梦。一夜辗转不成眠。

      泱江发源西北雪山,一路向东奔腾,浩浩汤汤。进入陈留地界水势渐渐和缓,遇着翠屏山更是一分为二,挨着李府的这一段静谧如湖,寒凉刺骨,带累江岸的草木都青的迟些。李府离江边颇有些距离,倒是不受影响,府中花木成堆,姹紫嫣红,一派夏日景象。
      时值午后,我从李如晦那儿回来后就寻了处树荫纳凉。
      这几株古树树干虬劲,枝繁叶茂,爬满了珊瑚藤。桃红色的花朵形如吊钟,簇簇盛放,笼罩着下面的躺椅方桌,自成一方小天地。

      没过多久,林南山一脸不快地寻过来。他这个人生性果敢,不拘小节,为人老道又不会过分圆滑。他比我大几岁,面容算不上十分英俊,但笑起来带着一点天真,这使得他轻易就能讨到旁人的喜欢。
      我坐起来,见桌上有凉茶就倒了两杯,分一杯给他。
      他咕咚咕咚喝完,犹自气闷:“昨晚就该依着大小姐的意思,说什么也要把他弄走。唉,好好的一个小哑巴,怎么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真是白瞎了他那副皮囊!”
      我轻摇罗扇,徐徐笑道:“皮囊自然是好皮囊,想必杀起人来也是烂漫天真的模样。”
      林南山如临于谷,小心奉承道:“大小姐见微知著,明见万里。”
      我有些诧异,问道:“怎么,难不成你一直觉得他是个不会杀人的?”
      林南山偷觑我一眼,松了口气,分说道:“属下自然没有把他当成慈眉善目的小菩萨,只是没料到他会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儿。”

      杀人如芥。我心里咯噔一下:“是莲花门?”
      “正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昨晚莲花门被人挑了,上下几百口无一幸免,尸横遍野。刑部的仵作亲自带人勘验尸首,发现尸身上的刀伤居然都出自一人之手,来人出手毒辣,一刀往往夺去数人性命。昨夜大小姐也见到了,‘冰河’刀乃至阴至寒之物,莲花门人的鲜血淌了一地,满山都是红色的冰碴儿。”
      “……也许是杀人的碰到越货的,未必便是他……”
      林南山沉声道:“府衙连夜搜山,很快在江边草丛中寻到一双被鲜血浸透的布鞋,那名仵作颇有些手段,几乎同时在山壁拓下一枚同样大小的血脚印。他翻看山门图册,助府衙夜审四邻,判断案犯是一名武功奇高的少年,于昨夜申时行凶,走水路遁逃。大小姐,莲花山与泱江水域勾连,小哑巴携刀泅渡,如此种种,还冤了他不成?”

      我捻动扇柄默默思量,京畿重地,百年山门,毁于一旦,实非祥兆。若冰河血洗莲花山织就了一片云层,云层之上的光景才是值得瞩目的。
      “刑部的那名仵作是怎么掺和进来的?”我问道
      “回大小姐,那人本在临县探亲,收到消息后快马赶过去的。一来此案惨烈,属实骇人听闻;二来刑部左侍郎楚晖乃莲花山掌门的亲传弟子。属下想起来了,楚晖是荆楚嫡脉,‘冰河’刀正是他二十年前带上莲花山的。”
      荆楚地处东南,山明水秀,人文荟萃,也是李如晦的发家之地。这可真是巧不可及。

      我半歪着身,说道:“楚家子弟多读书入仕,这个楚晖倒是另辟蹊径。”
      林南山摇头笑道:“世人知他三分不过是仰赖他那个名动天下的胞弟,倒是无人探究这个。大小姐,楚二公子三年前高中探花,隔年被誉为天下英才翘楚,今岁又入主大理寺,他年纪虽轻,在朝在野却颇具声望。莲花山一事,多半着落在这位探花郎身上了。”
      “来日他登门,我们将人交出去便是。在这之前,你少招惹冰河。莲花山血案,内情虚实,要审要杀都是他楚家的事,我们何必越俎代庖。”
      楚家、李家二十年来藏怒宿怨,冰河这把杀人刀留下几日又何妨。
      林南山点头应下,终是忍不住叹息:“大小姐,小哑巴愚昧无知,竟然让‘冰河’刀见了血,天道在上,即便楚家不追究他也活不过落雪时节。”
      我淡然道:“杀人偿命,公平的很。”
      他愣住,讷讷道:“大小姐说的是。”

      两只小黄鸟从花藤中探出头,依偎着梳理羽毛,偶尔咕咕叫两声。林南山倚着树干,神情不属,我适时开解道:“冰河既然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花妖,就注定摆脱不了天道。”
      林南山顿时呆若木鸡,好半晌儿才僵硬地转过身来。
      我挥扇接住一朵掉落的藤花,气定神闲:“因果二字,岂容玩笑。”
      见他仍呆呆傻傻的,遂打趣道:“我又不是大老爷,你怕什么?”
      他一激灵,扯动嘴角试图挤出点笑意,果然笑的十分难看。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李如晦最为厌恶鬼神之说,他又一肚子神神鬼鬼。

      “林南山,荆楚世代显贵,家学渊源,你敢保证他们族中无一人可以看破冰河的底细?楚二公子若是踏雪而来,以求稳妥,冰河可就要在咱们府上赖上三五个月了。三五月,可不同于三五日,小东西虽然喜怒无常,想套他的话却也不难,你能瞒得了几时?”
      “……大小姐,楚二公子盛名煌煌,怎会做出此等退缩之举?”
      我翻转扇面,截断他的话:“些许盛名,便要他来陈留以身犯险吗?”
      林南山微怔,继而愁眉苦脸地走过来,问道:“大小姐从何处发现的端倪?”
      “不过是一把刀,和凡夫俗子有何区别,也值得天道神明垂青?莲花山水网稠密,偏偏和泱江勾连的这一段暗礁密布,飞鸟不可渡。天下谁人的武功能让你心生忌惮,不敢撕破脸皮?一刀冰封泱江,我就算是个瞎子也该看出来他身上有天大的古怪。”
      他连连苦笑:“大小姐饶了我吧,属下说与大小姐听就是!”

      此事说来也简单,千年之前,雪曜公子与谢小姐曾携手游历北地,恰逢乍暖还寒时分,冰条顺流而下,如百鲫过江。雪曜公子为讨谢小姐欢心,捞起一截浮冰淬炼成刃,取名“冰河”。这把刀在凡人手里就只是一块凡铁,落到花妖手里才会化为“四海封”的神兵。
      “属下昨夜见小哑巴身配此刀,又想着花妖一族最为年少貌美,鬼使神差地就想逗逗他。哪曾想他竟然真的是花妖一族。”
      我问道:“冰河此番大开杀戒,是花妖血脉作祟?”
      林南山斟酌道:“应当不会。花妖一族受天道眷顾百年便可化形,走马入红尘,绿柳三春暗,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绝非好勇斗狠之徒。冰河生而不能言,当属黑莲一脉,他这一脉虽素为雪曜公子不喜,但亦无恶名。大小姐,莲花山上只怕别有隐情。”

      当世并不忌讳花妖之说,它们就像月里的嫦娥,千百年来人人都听过人人未见过,只能在故纸堆里寻些痕迹。骤然销声匿迹近千年的花妖一族,如今携着腥风血雨重新现世,端看世人是趋之若鹜还是避之不及。
      “花妖一族从兴盛到没落,毫无预兆,可是见弃于天道?”
      林南山一脸为难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问什么,他一五一十地答了,左不过一场闲谈。若是还藏着掖着,我定将他押送到李如晦处。没有人可以在我和大老爷之间左右逢源。

      林南山还是识趣的,他压低声音说道:“大小姐,此事算得上一等一的天机,各大氏族都是口口相传,不行文字,时至今日,多有错漏。我姑妄言之,大小姐姑妄听之。”
      我瞥他一眼,笑道:“那你可得说快点,万一冰河一会儿又发疯了呢?”
      林南山噎了一下,赔笑道:“那属下只能带着一茶壶的饺子去和阎王爷扯闲篇了。”
      “是呀。想想都替你亏得慌儿。”
      他不敢再言其他,痛快说道:“大小姐可知,京师花云都千年之前原本就是花妖云集,生死相煎的炼狱妖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