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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泱江初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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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华如洗,两溪小榭四面来风。
少年悄无声息地推窗而入,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黑衣,腰背笔挺。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散着,额头沾了半片雪白的梨花瓣,眉眼清艳,睫若鸦羽,秀美的像个女孩子。他赤着足,左脚踝用红绳系了一枚金铃铛,发梢凝聚的水珠在“哔剥”“哔剥”的炉火声中悠忽坠落,砸在铃铛上面,水花四溅,如同摔碎了一地的月光。
杯中酒失却滋味,我冲这山精水怪化身的少年遥遥笑道:“小公子从何处来?”
少年走近两步,他身上裹挟的江水的凉气兜头兜脸地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慌忙抱拳,略显生疏地施礼,看上去着实不像世家子弟的做派,却不知哪一方江湖草莽竟养出这般潇洒美少年。
我拢了拢披风,依旧歪在榻上,说道:“少侠不必多礼。”
他抬眼,略带羞赧地笑了,端的是艳美绝俗。说来可惜,世人常常称赞我的容貌,却要到十年之后,少年长成我的年纪,他们才能见到真正的容貌之盛。
“吱嘎”一声,林南山推开半扇门,客客气气招呼道:“更深露重,少侠既然来了,何不坐下一叙?”林南山本是江湖中人,早几年也干过悬赏缉拿的营生,六觉敏锐异于常人,他的客套印证了我的判断,这少年虽来的唐突但并无恶意。
林南山踱步进来,目光不经意落在少年腰上,登时惊呼道:“冰河?!”
我这才注意到少年腰间挂了一把刀,其刃薄如冰,其色淡如水,锋芒不露。
近百年的江湖还算太平,只是每隔数年就会冒出一个活土匪,专打各门各派神兵利器的主意。这群恶人身手出众,且从不言语,众人无从探究他们的师门来历,只能根据他们的身形痛呼一声,又是那天煞的小贼。
眼前这小贼竟从西南一地流窜到天子脚下,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林南山抱拳说道:“好叫少侠知晓,此地乃陈留城郊,方圆百里俱是李如晦李老爷的私产。这位是我李家的大小姐,也是老爷的独女。在下林南山,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从林南山现身起就一直盯着他,这会儿指着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我和林南山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莫非过去那些小贼也不是寡言而是不能言?
“噗”“噗”两声,泥炉上的酒煮沸了,酒气弥漫口鼻,香甜入脾。林南山将残酒浇地,少年不声不响地坐到榻尾旁的矮凳上,短刀被他摘下随手搁在脚边。
林南山见了,直起身奉承道:“莲花门背倚青峰,面枕江河,陆掌门座下弟子二百,皆是人中龙凤,想不到在少侠面前竟不堪一击。少侠好俊的功夫!”冰河,当世名刀,若非轻易得手一如探囊取物,怎会如此轻慢。
少年闻言,一挺腰身,眉眼皆弯,清亮亮的眸子里透着意气骄矜。
他这个样子像极了李如晦的义侄苏乐只,或许世间少年的乖张都是一脉相传。
我趿拉着鞋站起,围了少年转了半圈,笑道:“浮水渡江,衣衫只是潮湿,少侠的确好俊的功夫……嗯,总是‘少侠’‘少侠’这般叫着不免生疏。你既然身负宝刀,此刀又委实标致,我便唤你‘冰河’可好?”
少年的目光跟着我转,我抬脚蘸着残酒在地板上潦草地写下“冰河”二字。
酒渍晕染,模糊成一团,少年一扬下巴,算是应下了。
林南山凑趣道:“冰河小兄弟,传说此刀乃雪曜公子亲手炼制,有着‘冰河出,四海封’的美誉,咱们虽是萍水相逢,可若不出手试上一试,岂不辜负了外面的明月大江。”他浪迹江湖多年,腹中的志怪传奇数不胜数,眼下这个倒也不像信口胡诌。
我听了都颇为意动,遑论冰河。少年抄刀在手,起身率先走向屋外。
泱江之上,明月高悬,远处翠屏山郁郁芊芊,占尽风流。
冰河纵身越过珠排栏杆,临江而立,衣袂尚翻飞,天地突然暗了一下。细微的咔嚓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如钟鸣不休,江面上银蛇游走,呼吸间挤压出参差错落的冰棱带。
少年随手一刀,竟斩出个乌云蔽月,流水成冰!
瑟瑟风起,檐下灯火惊魂摇曳,缀着的宝石金珠相互撞击,将“钟鸣”声搅个稀碎。
少年足下轻点随风飘回,整个人得意极了,我越过呆呆出神的林南山,拍手称赞。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丝丝缕缕的寒气挣脱冰面,如云雾缭绕,我决定连夜回李家大宅。
两溪小榭的屋舍回廊,出入平桥都高于江面,此时并不影响车马通行。
林南山亲自驾车,上岸后,车窗外草木葳蕤,更有数顷梨花,晚风吹堕,幽香不散。
李府位于泱江上游,占地广阔,层台累榭,飞阁流丹。
主人李如晦四十出头,身材魁梧,面相凶恶,左眼睑处有一道刀疤蜿蜒到耳垂,看皮肉愈合的程度此伤不下于二十年。他喜华服,好作乐,每日都开流水席宴请宾朋,得空就摇着镶金边的扇子招摇过市。
三年前,李如晦衣锦还乡,买下了陈留三成的土地和店铺,举世哗然。
概因天下九州八十一郡,陈留位列榜首,姜氏、凤氏数代出任帝王师,清贵至极。李如晦区区商贾之身,竟凭借黄白之物在陈留城中三分天下,真是街边乞丐听了都心生不忿。
李如晦回陈留时,随行者众,能成为世人谈资的不足一掌之数。
头一个是妾室琊香。此女出身青楼,二十岁时为人外室,后辗转数人之手,吃尽苦头,遇见李如晦时已年过三旬,颜色衰减。李如晦见惯女色,不知怎么就动了心肠,大费周折将人弄到手,连夜奔出京师,留下了一桩风尘逸事。
第二个是伶人花宿。他在声名鹊起之际被人做局,三钱银子贱卖给了李如晦。
第三个是林南山。李如晦从来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被人追杀的像条土狗似的还敢大言不惭要做他的护卫,大手一挥把人留下了。
最后一个是方敬先。此人年过不惑,面容清癯,早些年是个居无定所的江湖郎中,李如晦落魄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酒后称兄道弟,许下苟富贵勿相忘的宏愿。相较于方敬先的医术,世人更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书法,观之风骨凛然,如霜雪盈面。
李如晦这个人,不羡权势,不慕虚名,行事自然也不算周正。
马车穿庭过院,似乎将哒哒的马蹄声都甩在了身后。
一阵清脆、急切的琵琶声骤然划开夜幕,直扑眼帘,然而尚未看清它的模样就吊诡地消散了。林南山猜出一些端倪,隔帘叹道:“煞风景!”
我犹自闭目,不咸不淡地问道:“回魂了?”
他嘿嘿笑两声,说道:“玉珠走盘,南派琵琶的寻常技法,不值一提,倒是这响彻云霄的手段有点意思。此人应当偷师御鹤山庄,能将那点微末心法修炼到如今这个地步,可谓天赋异禀。大小姐,照御鹤山庄一代不如一代的德性,没准儿哪一日求到咱们府上嘞……”
又过了盏茶功夫,马车停在了院门口,琊香带着一个小丫鬟候在那儿。
月色流光,遮掩了琊香眼角的细微纹路,使得她看上去说不出的温婉动人。林南山扶我下车,琊香迎过来,行礼道:“大小姐安好。老爷知道大小姐回来十分欢喜,提前结束了宴饮,说是千万不能扰了大小姐的清净。”
我点点头,小丫鬟跟过来,从包袱里掏出鞋袜,伺候冰河穿上。
待一行人进了院子,林南山抢先道:“我看大小姐有些乏累,不如早点歇息吧。冰河就交给属下安置。”他这是琢磨了一路,心中有了计较想要再探探冰河的虚实。
我不动声色地退开些,应允道:“去吧。”
哪里料到冰河这个小东西也是惦记了一道儿!只见林南山回过身去尚未开口,冰河已然发难,并指直取他的咽喉,出手可谓之毒辣。幸好林南山习的也是杀人技,不假思索仰身躲过,反手斜撩一掌,取得也是冰河的要害之处。
二人电光火石般过了十几招,却是谁也没讨到谁的便宜。
我观林南山并无缠斗之意,遂喝止道:“都给我住手!”
林南山闻言硬生生挨了冰河一记掌风,借势退到一边,躬身肃立:“属下遵命。”
冰河棋差一着,整个人气呼呼的,较之苏乐只无疑多了几分孩子气。
我失笑道:“身怀利刃,杀心易起,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大的脾气。咱们素昧平生,林南山也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却招招直取他的性命,行事如此不留余地,留你在寒舍也不知是福是祸。不如明日,你便走了吧。”
少年越听越失落,他一双眼原就黑白分明生得极为漂亮,此刻怯怯地望过来,着实动人。他面上虽然楚楚可怜,脚下却似生了根,纹丝不动。
僵持了一阵,林南山暗道这算什么事啊,苦着脸过来说和。
我有些倦怠,挥挥手让他二人一道滚蛋。
琊香带着她的小丫鬟一直躲在角落里,这会儿见风波平息,低眉敛目地走出来,说道:“大小姐,府里龙蛇混杂,保不齐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这位少侠,闹起来老爷脸上也不好看。要不,妾身去交代一下?”
“也好。跟大老爷说,我明日去瞧他。”
“是。不打扰大小姐歇息了,妾身告退。”
我和琊香的对话一如既往,言简意赅且离不了李如晦。起初我也好奇她并非怯懦之人为何惯做拘谨之态,奈何日无暇晷,这份好奇转头就放下了。
服侍我躺下,婢女们熄灭灯盏全数离去。
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檐下更漏“滴答”“滴答”的声音,这一点点动静越发显出夜色的寂静,静的让人发慌。我掀开床幔,放一缕月光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