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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苍地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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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岁曾说过师父最常做的事是读书写字。那时元裔还没觉出什么,此时整理书架,实实又被震住了。
风骨清俊,字体玲珑。写满字的纸张自然地呈现细微的褶皱,底本泛黄。指尖按压干涸的焦墨,带起一阵异样的悸动。
再抬眼望去,铺张满地的,都这样密密麻麻。
都是师父亲笔。
“不必动它。那些书页散了,我自己整理。”
少年坐在成堆的书里,保持着聚精会神用指尖描摹着字迹的动作,脑袋像拨浪鼓般甩过来,清澈又炯炯地看向他。
像挂着露水的紫葡萄。
素初抱着少年为他披上的棉被,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敛眸错开视线。
“你先出去。”
元裔抿了抿唇,恋恋不舍地退出房门,驻立门外良久。房中人影绰动,元裔痴痴望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师父正在更衣。
非礼勿视的修养淬心透骨,元裔瞬间爆红了脸,慌不择路逃也而去,背阴的墙角下猫身一躲,好久才将僭越之罪感平复下来。
……反正、反正他早被师父看过好多次了,师父都不在意,他就不小心看了师父更衣的身影,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应该。
再说回来,他在不在门外师父会不知道吗?师父知道也没赶他走,说明师父也不在意。
师父都不在意,他本也无心之举,全无冒犯之意,何故纠结于此呢?
元裔懊恼地狠狠抹了把脸,恨自己大惊小怪太不沉稳,翻身跪在地上扒着墙沿巴巴地望向师父的方向,无限神往。
何时他才能像师父一样稳重。
他想去右厢房挑些上好的茶叶,他记得安凡讲过师父喜欢茉莉花茶。
一进门就看见秋岁扶着墙揉眼睛,元裔吓得差点跳出门外。安抚好受惊的小心脏,元裔惊喜地叫道,你终于醒啦!
秋岁下意识向后躲了躲,指着门疲惫地冲他笑笑,别放太阳进来——是先生回来了吗?
元裔忙跳进屋关上门,问他究竟怎么了?怎么忽然怕起了阳光?师父现在不太方便。
秋岁却不欲多言,目光闪了闪,失落地摇摇头回屋了。
元裔取了茶到院里煮水,碰见陈诚定找师父议事。元裔又偷听了他们谈话,陈诚定出来时敲他一扇子,笑而不语。
古怪的大人。
元裔沏了茶端进屋,跪在地上三叩首。
“弟子给师父请安。”
而后站起,举杯齐眉,躬身敬出。
“请师父喝茶。”
茶杯停了数秒才被接过。
“你有这份心很好,但不必过于注重繁文缛节。我定你七日休一,两日去济生门跟课。其余四天我会为你布置课业。那边的书你想看便拿去看,找到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习武之外,你须学得一技之长。可听明白?”
“明白!”
“既是习武,基本功想必不用我多说。药浴还需继续一段时间。这期间你可翻阅兵器谱,择你喜好的兵器。我记得你右臂上有把仙弩?”
“是。”
“试试能不能现出形来。”
元裔愣了愣,想他修为差得还远呢。但师父让他试试,他便试试。
谁知竟真毫不费力地现出形了。
与上次强行逼出的不同,这次的光弩呈透明的金色,流光溢彩!
好漂亮!是师父喜欢的金色!
元裔惊喜地望着自己的手臂,凑过去摆到师父面前,闪着星星眼望向师父。
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素初淡淡地看他一眼,指尖在弩上一点,这弩竟就这样碎了,化成细碎的光点回到元裔身体。
世间有开光法宝,如佛珠神像,无需灵力驱使,凡人也可使用。亦有专用灵力驱使的仙家法器,如宝刀宝剑,这些都是有形的。
仙器乃无形之法器,可藏于体内,肉眼凡胎不可见。
仙器法器皆可认主。因法器有形,主人逝世便可易主,常有江湖人士杀人夺宝。仙器无形,铸成便仅属一人,终生相伴,至死方消。若其能量够强,甚至可追随主人几世,直至能量耗尽。
元裔这把仙器就是前世追随来的,生来便有。
法器常引来杀身之祸,因此在同等条件下,仙器往往更受修士欢迎。但仙器难铸,对铸造者修为要求甚高,其技艺在今已近乎失传。又因其无形而不可掠夺,江湖之上见者少之又少,仙器也渐渐成了人们口中的传说。
“虽说不会有安全隐患,但这是你保命的底牌。轻易不要在人前暴露。”
元裔点点头,又困惑不过半月有余,他的修为竟长进到可以支持仙器现形。而又想起自己曾能被动感受到结界的存在,他以为是那寒玉床的功效。
殊不知是那夜融合了素初体内原属于他的神谕之力,令他灵力修为都大涨了一步。同时也加固了素初体内的封印,再加之镇魂匣的力量被养魂玉压制,才让素初最终能够醒来。
若换个人胆敢在那种情况探查素初的身体,怕是连身体带灵魂都会被撕成碎片。
“日后有不明白的都可以问,能说的,我会尽力解答。”
这可说到元裔心坎里了,他想问的太多了。
他先先师父提了秋岁,师父告诉他不必担忧,他知道秋岁的情况,待入夜秋岁精神一些再去看他。而后又问了陈诚定,为什么师父愿意答应济生门的邀请?明明济生门众都对师父敌意满满。师父与济生门究竟有怎样的过往?
“这要从几十年前的人妖大战说起。妖族与人类一样,分几大脉深居群山,类似人类中的国度。其中狐妖一族临近人妖交境,他们掌控下的地域是人类口中常提的妖界。那时济生门实力雄厚,确是几乎灭绝内战中的狐妖一脉。狐妖一族在妖界中地位甚高,若真被逼入绝境,深山内部其他族群便不会再做事不理。至其反扑,定会掀起矛盾深重的族群大战。这不是我想看的的局面。所以我说服老门长解散济生门,并许诺助狐妖一脉恢复元气,如此才算讲和。”
“可是这样,您算保护了济生门。为什么他们对您……”
排斥又不敬。尤其是那些谣言。
素初淡然道:“这是自然。我的讲述是站在我的角度。于他们而言,确是我逼散济生门,是我强屈其志。会怨恨,也无可厚非。虽然那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情况,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我的选择。至于他们的反应,是理解,我欣慰;是怨怼,我接着。”
“所幸老门长配合于我,才并未上升至暴力冲突。”
“如今济生门又愿意向您求助?陈大哥对您倒也还算不错。”
“陈诚定这个人,年少有为,胸中有志。他能看懂我的态度,也确一心壮他家业。他没有他祖父那么大的野心,不太会做出极端的事来。且人如其名,诚且定,乃可用之才。与人结交,贵在诚。我也乐意助他一把。驭人之术,君道。成才之志,臣道。君须有驭下之能,臣亦有驭上之道。识人辨人,聚才用才。君臣相佐,才成大事。”
元裔听得眼睛都直了,他从前还以为陈大哥故意欺负师父,原来师父竟这样想。
素初看出了他的心思:“所谓相由心生,万物由心造。你是什么样的人,在万相中捕捉到什么样的信息,怎样理解世界,心中便会呈现这样的世界。道者,人之所蹈,使万物不知其所由。逢遇非难,改变你的思维方向、认知方式,开智慧,才可得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执迷不悟,一贯坚持,便是躲不开的劫。一旦迷障,非有大智慧而不可脱。”
元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是在说不要钻牛角尖,要理智客观地看待事物,不要被情绪执念蒙蔽视听。
元裔又向师父提起那些谣言。师父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外的形象?谣言里的事迹到底是怎样的呢?
“你既提及此事,我便问你,你怎么看?”
“我……我只知道事情肯定不是那样。但这种话,任谁听了都会难过吧……”
素初看着他摇头道:“做任何事都会有反对的声音。人生苦事,不过欲盛于实,身心割裂,心神失守。只有你自己才能击垮自己。别让这些动摇你的心。”
元裔再次被师父的气场震住了。
“济生门对我不构成威胁,如此,那内部流传的闲言碎语也不值我重视。济生门如今有求于我,自然会清理那些谣言。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何况,我与济生门原也并非敌对关系。”
“我明白了师父……那、那师父,我可以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安凡是您什么人?”
素初终于沉默了片刻:“那谣言都讲了什么?”
元裔实在难以启齿:“他们说……妖族曾派人联姻,结果那人跑了,和别人在人间生下了安凡……最后跟您一起回来,他们说,安凡是您的……”
“……安凡是狐妖一脉的皇子,是当年出逃人间的妖族公主留下的血脉。她与她爱人……也有段复杂的过往,总之他们临终将安凡托付给我的朋友,他又将安凡交与我。妖族确曾尝试联姻,但只惹得老门长勃然大怒,连夜出军进攻。也就是那一次,老门长的独子,也是陈诚定的父亲,在战场上牺牲。”
元裔忽然意识到,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为什么师父知道这么清楚?师父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
他问道,安凡是您从小养大的吗?这些是多久以前的事。
“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有多长呢。
元裔算了算,他今年十二岁,三十年有他从出生到现在全部的时间加起来,二倍还要长。
难怪师父身上似乎总有说不清的压抑感,可要细细体味,似乎只是漫长时光沉淀而成的厚重。
元裔想起满架的书,日复一日,经年累月,都是师父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高处不胜寒。
会寂寞吗?会累吧。
元裔默默下定决心,一技之长怎够,他想继承师父全部的能量技艺,要多为师父分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