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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天苍地广(一) ...

  •   昨夜晴夜。大军退去后,安凡绷着脸将元裔带回竹院,而后不知躲去什么角落自闭了。秋岁也不曾醒来。素初去了济生门祠堂,过了后半夜才回来。

      夜色深静,元裔却全无睡意,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出神。他现在脑中很乱,一会是师父独尊的威仪,一会是师父残废的躯体。有倾心的仰慕,也有忧虑的钝痛,再掺杂着难言的失落酸涩,还有默默等待未知的煎熬。

      过多的负荷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被山间的寒气浸得磕牙,紧紧抱着臂膀缩成一团,说不清是冻得还是怕得,惶惶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元裔听见细微的风声虫鸣之外的声响,他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猛然警醒,目光刺向院门,比之离弦之箭更快。

      师父回来了。站在入院的方向。距他三米开外。披星戴月,又是满身鬼气。

      师父。

      元裔在心里唤道。

      师父也在看他。垂敛的眸子看不清半点光亮。

      声音却是平和的。

      “怎还不去休息?”

      师父。

      元裔又在心里唤道。他想要开口,却喉咙发涩。

      “……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回房休息。外面冷,别吹夜风。”

      师父的声音不急不缓,平和得好似真的只是安慰深夜噩梦难眠的孩子,太温柔太温柔,堵得元裔满腔的悲痛疑问都说不出口。他多渴望灾难后一场歇斯底里的呐喊,渴望师父紧紧把他抱住,或者像爷爷那样恶劣地嘲笑他,他受不了这样若无其事的平静。

      “师父,您的旧疾……徒儿可以帮到您。”

      元裔揪紧衣摆慢慢站起,望着师父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压抑的痛楚,看出些和他一样的心绪激荡。这样他就可以扑过去抱住师父,告诉师父不要怕,还有元裔呢,元裔可以帮到师父,元裔愿意和师父分担一切,元裔永远会和师父站在一起!

      可是没有。

      师父眼中只有止水般的静,一些他读不懂的惘然。

      师父不再看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不必。你修为太浅,如此有损根基。我的身体已无大碍。”

      擦肩而过,带去一阵冷冽厚重的香风。

      师父。师父。

      “修为太浅”四字狠狠地刺痛了元裔,他羞愧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急切地追着师父的背影走了两步。

      素初顿了顿,没回头看他。

      元裔稍稍安心了些,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他想去拉师父的手,想再看看师父的身体有没有好些。可他看着师父负在身后垂落的宽袖,咬住下唇,总也不敢。

      他鼓起勇气再次问道:“师父,我能问问,那些都是什么人吗?”

      “别问那么多。”

      接二连三的拒绝,再沸腾的热血都要被冻得不敢再作。何况……师父并非不愿接受帮助,而是他实在弱小,他根本帮不上师父。冷漠的不是师父,是惨淡的事实。

      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几乎要击垮元裔。

      师父拉开了门,却忽然停在门口。

      为什么不走了?元裔疑惑地探出脑袋往室内看,这一看,也傻了眼。

      只见床铺帘帐都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书架也倒了一片,散落的经卷竹简滚得满地都是,更有不少纸布缝装的书被划烂了,散开的纸张地毯般铺在地上。

      元裔目瞪口呆,惊骇地抬头望师父的脸色。

      师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身周的鬼气更盛了。

      良久,师父合上房门,站定一会,又开门走了进去。元裔胆战心惊地在门口侯着,乱糟糟地想:难道师父真的要在那种床上睡?

      不一会,师父又从屋内走出来,拎了坛酒,面无表情道:“睡不着就去捡点柴。”

      师父要烧酒!?师父也会饮酒!?

      元裔惊得愣了半秒,马上小鸡啄米点头,就近冲向松林,折了一捆木枝。回来时见院中已燃上一堆篝火,一只小锅架在其上,内里酒水小沸,酒香四溢。师父已拆了发髻坐在篝火旁,手肘搭在膝上,不时向火堆添柴,脸庞被橘红的火光烘得明亮柔和,白衣黑发拽在身后,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元裔感到呼吸一滞,心跳精神都又回来了。他紧了紧怀中柴火,抿唇压下苦涩的笑意,压着步伐稳重地走到师父身旁,放下柴火,挨着师父的衣摆坐下。

      “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

      元裔摇摇头:“我想陪着师父。”

      师父不作他言,他也不语。并肩而坐,热浪滚滚扑面,柴火噼啪作响。

      元裔久违地感到人间烟火的热气,惶恐不安的心也在这家一般的触感中安定下来。

      他从前总随爷爷居无定所,在城镇里下榻客栈,荒郊野岭便燃起套篝火。草甸为席,树影为被,四庐皆窗,凉风习习。他与爷爷抵足对眠,在一个又一个浪漫的故事里沉沉地睡去。

      往昔的回忆像咕咕冒泡的浓粥,元裔恍然意识到,那竟已是很久的过去。悲从中来,元裔忽然悄悄偏头,露出半只眯着的眼睛偷偷向师父看去,惊觉师父的神色竟如此温和宁静,没有半分强忍着伤痛郁闷的愁容。似乎惬意,而无喜色;似乎平淡,却不乏味,竟有若岁月静好。

      元裔再一次不能理解了。师父……都不会痛吗?

      是极美的。美到令人神情恍惚,身心都被熨烫般舒展,昏昏然欲睡。

      他大约是醉了。这酒太香,醉到忘了忧,丢了怯,壮了胆,他撑着身子懵懵懂懂凑去。那眸子恢复了些冷淡,向他看来。可那目光并没有警告或质疑的拒绝意味,他也就不怕了。不怕了。一点都不可怕。少年甜甜地笑起来,圆润的脸蛋浮着两片绯红的薄云,贝齿微露,唇不点而朱。少年手中攥着师长的衣袖,又闭目垂首笑得腼腆,再然后,就这样一头歪倒下去。

      素初托手扶住少年的肩膀,没让他脸朝地趴下去。而后缓缓放低,让少年躺在洁白的衣袖上。

      那孩子睡得香甜安稳,素初撑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回头又捡起木枝向火堆添柴。

      元裔做了个美梦。梦里爷爷带他在集市逛街,买了好大一把新出炉的麦芽糖,他喜滋滋地含在嘴里。忽然有人叫他,元裔转身,看见人群中的师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举着双手飞奔而去一跃跳进师父怀里,师父不会像爷爷一样抱着他转一圈悠起来玩,但师父的怀抱更温暖,更舒服,舒服得让人不想放开。

      元裔迷迷蒙蒙睁开眼,看见天已大亮。头顶巍峨的山峦耸上青天,他竟还睡着外面。

      身上盖着被子。难怪夜里一点也不冷。元裔翻了个身想再赖床,忽然发现嘴里有什么东西。伸手往脸上一抹,他竟是抓了一把师父的头发含着。

      元裔脑中空白了一瞬,惊得半点睡意也没了。他赶忙丢掉头发爬起来跪着,下巴要点到胸口,一动也不敢动。

      师父却没有反应。

      元裔狐疑地抬头偷看。师父竟就保持着坐姿睡着了。

      晨有日晕,从元裔的视角正好烙在师父眉心。玉白的肤色,纤长的睫毛,风吹着师父额前的碎发,飘起又落下……

      元裔呆呆地望了许久,慢慢吞了口唾沫。

      元裔又低头寻他方才咬在嘴里的发丝,拿袖子擦干了羞人的唾液。擦净了,元裔望着绕在指尖的乌黑的长发,鬼使神差地,凑到鼻间嗅了嗅。

      他浸在师父的体香中睡了一夜。师父身上的味道……真的很好闻啊。

      师父的容貌也好看极了。

      元裔对此近乎痴迷,可他隐隐觉得,这样有点奇怪。于是他很快爬起来,把那点怪异感抛之脑后,开开心心地清理隔夜的残灰余烬,再给桃树浇了水。回头看师父还没醒,又走过来,把师父给他的被子轻轻披到师父身上。

      师父这一次睡得太沉,就是这样也还是没醒。

      元裔又望着师父傻呆呆笑了很久。

      笑完他忽然想,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再检查一下师父的身体?

      ……看了又有什么用呢?师父作夜用的酒大约是安神助眠之效,大概就是为了不让他过度忧虑。师父说他帮不上忙,他便不该再自作聪明倒添乱。与其毫无意义地忧心忡忡自怨自艾,不如勤加修炼提高自己。

      相通了这些,元裔便起身走向师父的房间。将满床的烂布挑挑拣拣,划得不厉害的缝一缝还能用,彻底撕烂的就要换新。这是师父的床榻。元裔想起自己曾躺在这张床上,师父为他施针医治。因为他为了拜师跪了三天三夜。

      师父这么喜欢他,一定心疼坏了。

      元裔想着,鼻尖似乎又萦绕着师父身上的香气。不,不是似乎。师父就寝的床榻,自然会染上师父的体香。忽然又想起什么,他从怀里摸出师父赐他的白绢,悄悄塞进幸存完好的枕头。

      做完这一切,元裔把不能再用的床被都搬去右厢房。由于一次抱得太多,元裔一放下整个人就扑到布料之上。

      他索性愉快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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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回国了,稳定龟速更新(月更?)随缘签约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