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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揭帘望月(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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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扶着他肩膀的手是稳健有力的,却不如方才放在胸口的手温暖。师父问话的语气太严厉,元裔被无边的委屈淹没,头昏脑胀之下身体又软又抖,这样的师父是让他怕的。
元裔无力地轻推师父的手,他不喜欢这样的扶法,捏得他肩膀疼。他渴望地望向师父的胸口,师父与他保持着距离,他没有力气扑进师父怀里,也怕万一扑过去,会被师父推开。
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因为他想救师父。他不听话,不自量力,触碰到可怖的真相。从前他不知道师父一直都在忍受着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他再也没可能像过去一无所知那样无忧无虑地享受与师父幸福平静的生活。
“……经脉气海尽废,灵力枯竭,鬼气怨气阴气煞气,各种污秽不堪的力量,到处都是……”
元裔哭起来,他完全无法理解师父的身体状况,可他知道这绝对是不正常的。不论师父是什么,如此阴极大凶之状,早该是……重罪不得超生了啊!
爷爷从前知道师父的状况吗?
“为什么会这样?”
泪水啪嗒啪嗒落下。
不应该的。不是这样的。师父的灵力明明是漂亮的金色,是有望飞升的仙人,是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秋岁,安凡,陈大哥都这样认为。
素初沉默了很久,轻描淡写道:“是旧疾。”
而后将元裔放倒在旁,不再看他。
元裔看着师父神色平静地掀开被子下床,赤足踩在地上,拉开衣柜,背对着他,取出一套白袍穿上。长长的衣摆落下,挡住了师父的脚。散乱的长发从脑后撩起,只见金光一闪,放在床头的他亲手取下的发冠便回到师父头上。
腰带束紧,金色的丝带飘扬扬划过眼前,又被刺目的白覆盖。师父拂袖转身看向他,俨然已衣冠整洁,眉目疏冷。
“这是你的房间,你在此休息。”
师父要走。
素初说罢走向门口,打开门锁。
师父又要走!
元裔一个鲤鱼打挺摔下床。
“师父!”
素初停下手中动作。
元裔摔倒地上,砸出咚的一声,落地时碰到了鼻子,他疼得又要哭出来,一边哭一边竭力伸长了手,拽到师父的衣摆。
“……您,又要去哪里?”
素初道:“有老朋友追上山来,我去会会他。”
元裔情绪激荡下根本听不懂师父的话,他趴在地上,攥紧了手中的布料,另一只手也竭力抅着,喃喃道:“别走……师父你别走……”
素初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拽出自己的衣摆,回身蹲下,捏起少年下颚迫他抬头。
“可还记得我令你下山做工。”
第二次被师父这样迫近,元裔已不会再被吓得过分失态,可他还是会发抖。师父面上一直掩着容貌的神秘力量似乎淡去了很多,元裔无法形容此刻他眼中的师父。遥远的,淡漠的,无悲无喜的神明,直而温,宽而粟,那样……令人折服的美丽。
师父注视他的目光是那么平静,仿佛刚刚死里逃生的根本不是他们。就算元裔心甘情愿为师父献出生命,可这份付出和决心好像完全没被师父领会……元裔感到一种令他难以呼吸的浓烈的情绪。是不甘么。
师父又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做什么?
元裔望着师父近在咫尺的眼睛,心里痛极了。
“那也是我指给你另一条路,你永远可以有的第二选择。”
什么另一条路?什么第二选择?相对于他现在而言吗?还是……相对师父的,身不由己?师父是在暗示他他此行必去,别无选择吗?
可是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总好如此语焉不详?他要问清楚,请师父不要考验他了,他承认自己的短见无知,求师父别再置他于深渊之上,足下只有不定流沙。
“师父……”
少年的目光愈发悲凄绝望,那眸中掀起了山崩海啸,挣扎的神光若长虹日落,最后只剩下迷蒙灰暗的可怜的乞求。
珠亮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流淌,滑至手背,成颗滴落。
素初垂眸,微微移开视线。
“不用回答我,也不必做什么发誓保证,你随时自己心里掂量。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是必须一条路走绝,永远记得及时止损。”
少年的眼睛又亮了亮,似死灰复燃。素初慢慢松手,放少年趴回地上,起身推门而去。
一脚迈出门槛,留在屋内的脚被抓住了脚腕。
“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
长者站定了很久,俯身拉开少年的手,把那只手握在手里。
陈诚定照道长所言,将那不祥的黑匣用祠堂供奉的翠玉镇上。奇迹发生了,山中的时空似乎错位了一瞬,前一刻还在空中狂舞的鬼魅眨眼就烟消云散。
陈诚定错愕地走出祠堂,见那些逃窜的黑烟鬼气竟都径直钻入地下,空中又现出了晴朗的月亮。不过几个时辰,山间已全然恢复了平静。
陆正锋那边护门大阵也已修复完毕。虽然后补的灵符终究比不上道长的灵符强力,但山间邪祟多数已遁逸,已不成大碍。
一直忙碌到入夜,两位才找回并安抚好所有受惊的孩子,有些孩子受点轻伤,没有人失踪或死亡。吵嚷了半夜的哭声在夜色中渐渐平息。
遭此一难,孩子们当时吓破了胆,可因为没有惨重的伤亡,事后回忆起来都兴奋不已。大家三更半夜聚成一圈,一个个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的奇遇。
融融的火炉把室内烤得暖暖的。陈诚定站在门外侧耳听了一阵,淡笑着摇摇头。他已经过了分享欲过剩的年纪。孩子们兴奋,他也无意催促他们早些休息。再三确认了安全后,他嘱托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照看好师弟师妹,自己上了瞭望台找陆正锋。
“好在虚惊一场。我早说不必过分担忧,一切都在道长掌控范围内。这会你可愿答应,我济生门复出,我欲请素初做长老罢。就算只是挂名,他的分量也足够威慑。”
陆正锋挂了些彩,闻言重重地哼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遥远的山下。
“安凡倒令我有些意外。芊芊和前些日上山的小丫头芳芳都是他救下的。她们俩闹得太远,确实危险得很。此事我或许当向他道个谢。”
陆正锋冷笑道:“道谢就免了吧。你也没必要对那素初感恩戴德,我看,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冲他来的。你知道他的底细?敢跟他站队。”
陈诚定语塞,他确是对道长知之甚少,这话他没发反驳。细思来也奇怪,如果他没记错,祠堂那块翠玉是几十年前祖父的一位贵人所赠,告知祖父此玉可辟邪震灾,乃天地至宝,须知怀璧其罪之理。是以祖父便将此玉藏于祠堂,从不外现于人。此事祖父只与他讲过,连陆正锋都只知此玉存在而不知其效用。素初道长又是怎么知道呢?
以及那日道长身周瘆人的鬼气,元裔身上闪现的金光。道长的灵力也是罕见的金光。本来他还有所存疑,此刻他肯定元裔能拜道长为师绝非偶然。
忽地陆正锋抬手按上剑柄,戒备地望向山下。
陈诚定目力不及他,也朝山下看去,却没看出异常。
他问道:“怎么了?”
陆正锋道:“不好。还没结束。有人上山,很多人,来者不善。”
元裔与师父赶到时,夜空中已迸出灵力碰撞的碎光。师父捏了个匿形诀,拉着他站在处视野好的地方,坐山观虎斗。
离开房间,元裔就一直不肯松开师父的手,生怕一个没抓紧师父又要消失在他眼前。师父的手再也没有从前那么温暖了。这不是他的错觉。还是那漂亮又有安全感的手,握在手里,像捂不热的软玉。
元裔正走神,忽然一声刺耳的声浪扑过来,师父抬手捂住他的耳朵,他并没有受伤。
声浪翻过,贴在耳侧的手很快离开。可因这一揽,元裔又与师父靠得更近些,他裹在师父沉沉的体香中,阵阵头昏,无比失落那温凉的触感停得实在短暂。
元裔又紧了紧握住师父的手,装作胆怯再靠近师父一些。他遥望着远方空中缠斗的两道光影,困惑道:“师父……不去帮他们吗?”
素初没在意他的小动作,目光落向山下积聚的隐秘地上山的更多人影。
“再等等。”
打斗陆陆续续持续了很久,忽然仰天一阵长啸,一道肥硕的身躯飞上瞭望台。
“别来无恙啊,陆正锋。不想你济生门也有落得今天,我看着,真是惋惜极了!想当年你也算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新秀,我们还在玄谈大会上见过一面。不知今日可否与你叔叔我行个方便?”
陆正锋冷哼一声,执剑挡下一道剑气,也飞上瞭望台,乒乒乓乓一阵,又是数次交锋。
“不速之客,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哈,试试你的能耐罢了!这种水平,若不想你济生门今夜彻底绝灭,就把人和东西都交出来!”
陈诚定那边解决了眼前的对手,回头看见陆正锋落了下风,也回了瞭望台,二对一打起来。
“不知前辈索要何人何物?我济生门避世不争多年,哪里会藏得私物?”
他话说着客气,手上剑路可一点都不客气,与陆正锋合力下竟真将那人步步逼退。
眼见着不敌,那人也不恋战,跳上围栏一个空翻跃下,下一瞬便被两人接起,踏着飞行的法器,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高临下对着瞭望台二人喷唾沫。
“也好,我就把话说清楚!人,要的是素初!当年济元真仙百般包庇的怪物!物,要的是镇魂匣,当年道命邪教供奉的最高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