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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揭帘望月(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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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观的急钟一月内第二次敲响,铛铛铛的金音震响天际。散落在山间各处的小弟子不明就里,丢下手中的花草泥巴赶回主观。走在路上,忽觉天色渐暗。抬头看去,竟发现几日来金星烁烁的碧空晴日破了个口子,一股股的黑烟散漫开来,将苍穹撕裂。
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鬼泣呜鸣无声地刺入耳朵,若金锤凿骨,头痛欲裂。
突如其来的灾难最能击垮人类脆弱的意志。安凡现出妖相穿梭在林间,看见两个小孩抱团哇哇大哭,嫌弃地啐了一口,落下来两只胳膊一左一右夹在腋下,就近冲向有神像坐镇的庙宇。
两个孩子更是被他的妖相吓破了胆,又是蹬腿又是捶打拼死挣扎,安凡愤怒地磨牙:“再动现在就吃了你们!”
左边小孩一听,确是不敢动了,哇地大哭起来,吵得安凡脑仁生疼。
安凡恼怒地大吼:“再出声把你们舌头割掉!”
右边小孩一直显得十分冷静,起码没有鬼哭狼嚎。安凡正有意低头看一眼究竟何方神圣,手臂却忽然一痛。那小孩抱着他的手臂狠咬一口。
安凡:“……”
他脑子抽了才去救那两个孩子!
甩手将两个团子丢进堂内,安凡低头看了自己手臂,竟被那小鬼咬出一排血印!
芊芊摔在地上,呜地叫一声昏过去。芳芳顺势打个滚,没摔伤,爬起来抱住芊芊,恶狠狠地瞪向门外相貌不敢恭维的妖怪,大有再敢靠近就和你拼命的架势。
安凡不甘示弱,挤出更狰狞的表情凶回去,一跺脚消失在原地。
真是晦气!
回到竹院,厉鬼的鸣啸才算渐渐止息。安凡回头望一眼,远方空中的鬼气还癫狂地舞出魅影,近处的鬼气已匍匐在地爬行,乖顺无比地流进院落。
阿初果然回来了。他就在里面。
鬼气乃无主之怨气结聚凝成,是比怨气更具有恶意的力量,常与怨气并生相伴。若人生前含怨,鬼气足够浓重,死后便会化作厉鬼。大多数弥散世间的无主之怨气最终都会变为鬼气,进而形成没有灵智的鬼魅,肆意破坏。
鬼魅不同于怨魂之处便在它们没有灵智,也无所谓心与怨恨。它们只在世间飘荡,何处逢有生灵活人,便扑上去吞食能量。那是它们的狂欢。全无分寸节制。
一旦被它们缠上,若非能将其除灭,便只有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慢慢耗尽,沦为废人。
常人对其避之不及,阿初竟主动将其召来。
他从前怎不曾发现,阿初竟如此胡来。仗着他修为够高吗?
为了那些人类,做到这种地步么。
安凡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推开堂屋的门。
床帐是空的。
安凡疯了般冲过去,掀开被子,床单,他没收住爪子,把一切都撕扯得破破烂烂,还是没能找到半个人影。
安凡呆呆地站定两秒,忽然转身向另一侧的书架冲去,莽莽撞撞撞倒了一个架子,后面的架子也多米诺骨牌般倒下。他被噼里啪啦砸下来的书埋起来,沉重的木架压在身上。
安凡啊地大叫一声,挣开乱七八糟的障碍冲出门茫然四顾,忽地看见地上游丝的鬼气原都流向左厢房,便又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嘭地撞上禁制结界,他被弹出去,滚了几圈才找回脑子,手脚并用地重新爬回去,趴在结界外试图从门缝看进去。
禁制还是那么强悍,阿初绝对不会有事……
可这间房门缝精细,他什么也看不见。
室内,元裔没有点灯。周边乌漆嘛黑的不知何物的东西布满整个房间,师父躺在床上,脸色和雪一样白,身体和冰一样冷。
元裔跪在榻边,握紧师父垂下床边的手。那只手好凉,元裔怎么捂都暖不过来。他不知怎的又想为爷爷垒坟时,泥土冷湿的触感。
元裔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个寒战,他甩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把自己打醒了,元裔忽然想起爷爷曾助他运功疗伤。
修士可用灵力助人疗伤甚至强行续命。可若受助者失去意识,疗伤之人必须修为高于受助者或与之接近,如此才能主导受助者本身的灵力场。外来灵力侵入会激起修士自身防御机制,若无法主导,便会被无差别攻击。不仅自己会有危险,还可能使受助者二次受伤。若修为差距极大,甚至可能危及救助者的生命。
元裔不怕危险。他相信师父不会伤到他。他只怕自己的妄为会害了师父。
可是……若不试试,他难道要这样干看着师父吗?
元裔深吸一口气,盘膝坐好打出几个结印,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郑重地拉起师父的手,十指相扣。
只是一丝极弱的灵力试探,看看师父究竟是什么情况……
“啊!”
元裔脸色惨白地跳起来,惊恐地退开数步。
师父体内有数股力量进行着残暴的厮杀,并不断吞噬着不论何处的何种力量并入愈发失控的战场。满屋的鬼气都是储备军。他只探入一丝灵力便被顺着追至丹田,若非他躲得快,恐怕此时也已被拉入战局。一切都毫无章法,混乱不堪,正常修士该有的的经脉气海统统没有,不知是碎得彻底还是……
这种程度的搏斗远不是他现在的水平能左右的,入局,便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
有用的。尽管是霸道地夺去他的灵力,他能感受到师父体内有一股与他同源的力量,隐隐制衡平息着这场斗争。他猜那才是师父本身的力量。
以他现在的修为,哪怕把自己全献出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师父现在的处境真的很危险。元裔想起师父临行前的嘱咐。“无论什么时候,爷爷不在了,我不在了,都要照顾好自己。”
他已经失去爷爷了,亲眼目睹了爷爷的离开。难道还要再失去师父,亲眼看着师父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痛恨着自己的弱小。
元裔拉开自己的衣领,抓住师父的手塞进自己衣襟,贴在胸口。那里还放在师父给他的白绢。冰冷的触感激得元裔浑身一哆嗦,他几乎一瞬间就又落下泪来。茫然地哭了一会,元裔立跪起来,上身趴伏到师父身上,把师父抱在怀里。
“师父啊……”
他白天还怀想着师父的怀抱多么温暖,不过一二个时辰,师父的身体怎变得这样冷,和记忆中想去甚远。他不敢猜师父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去想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只是竭力忍受着渐次沁入骨血的冰寒,将浑身的力量都送给师父。
其实并不需要他多么努力。只要他不躲开,便有他辨不清的混沌的力量侵入他的丹田,经脉,四肢百骸,卷走每一丝微末的灵力。那力量并不温柔,十二分的霸道,弄得他很痛。元裔又开始发晕,迷迷糊糊想着,他的经脉也碎了吗?就快了吧。照这种程度,怕是连骨髓都要被抽了去。
“元……”
白茫茫一片中,有人似在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好累,他睁不开眼,连呼吸都那么吃力,他不想回应。
那声音却没有停止。轻轻地,一声一顿,有节奏地平平地唤着。仿佛根本不是等他回应,而只是一个人思念至深处无意识的呢喃。
师父的正房有禁制。除了他们谁都无法进入。只有师父才能这样近地唤他。
师父醒了吗?还是他临死前的幻觉。他没有听师父的话照顾好自己,师父会生他的气吗?师父会再抱抱他吗?师父……师父别唤了,元裔马上就醒来了,师父我在,嗯师父,我不会胡思乱想,我听到了师父,我在呢师父,元裔也好想师父,师父我回来了,我马上来了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元尚!”
他被人猛地推开。
手掌重重按在胸口。元裔没有力气,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这只手上,他被按得喘不过气。
房间静悄悄的。他听见些轻微的喘息声。师父才将他从鬼门关唤回来,师父是在生气吗?
元裔心中无端升起些委屈,他不想惹师父生气,他想要师父抱抱他。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师父微张着嘴,眸中有些惊色,并无怒意。
“……元尚,是我爹吗?”
素初怔了一瞬回过神来,默默收回不知怎样摸进少年衣襟里的手,却发现这孩子软得像根面条,一收手竟就要趴他腿上。
他的衣裳也叫人褪去了,只单层薄衫松松地穿在身上。这样不妥。素初只得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元裔肩膀,再撤出覆在少年胸口的手。
“……我回来了多久,现在是几时了?”
元裔也刚醒来,哪里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问题被避开了。他有些失望,垂头丧气地耷下脑袋。他差点把命都送给师父了,却好像被认作了他人。他想起临醒前那一声声呼唤,原来那不是叫他。
元尚。元尚。他又想起那一声声呼唤中含着的深沉的思念,会是师父那位已过世的此生最敬的友人吗?可怜他心里眼里满满都是师父,可在师父那里,他只是个才拜师半个月的,冲动又不自量力的徒弟,甩不掉的牛皮糖。
元裔深深感到了这份不对等关系的悲哀,可他更心疼师父的身体。为什么会乱成那个样子?经脉气海尽废的修士……真的还能活吗?
他还没斟酌好怎样询问,就听师父严肃道:“你经脉怎虚弱至此?你……看了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