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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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周遭的事物都已变得面目全非，夏龙雀踞坐在瓦檐之上，怅然望着西边红彤彤的长天。
这是极其偭规越矩的行径，倘或被巡逻的武卫营发现，一不小心还容易闹出人命。
但她丝毫不在意，只是努力回忆过往与甄夫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印象最深刻的，不外乎初见……
建安四年，七月初十，天朗气清。
末时的阳光开始西斜，蓬松的云悠悠飘浮，临湖的窗下有一盆小叶赤楠，某位女郎正手执竹简，凭几而览，微风吹乱了她长长的鬓发。
龙雀盯着那抹柔蓝色的背影略发痴，仿若山间清溪淙淙流进了心底。
虽至秋中旬，热气不减，娘子贪凉，白日里总穿得单薄，当下又迎面透着光，窈窕身段若隐若现。
“你这慢帐，哭着喊着非要见上一面，如今遂愿，反倒变成痴傻的哑巴了！”
听见细宝打趣，龙雀这才如梦初醒，有些羞赧地挪开视线，而后施礼：“小的夏龙雀，请甄夫人万安。”
娘子几乎未饰粉黛珠钗，只绾了随常发髻，露出瓷白细直的后颈，闻声，她不紧不慢地回首，眉眸轻挑，嘴角含笑。
那是种有些骄矜的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趣事发生。
果不其然，在对视的那瞬间，龙雀就像撞破了一个巨大的幻彩泡沫，瞳孔微微放大，被无数流光碎片冲犯，她竟有些腿软，顺势跪下，将头死死抵着手背，不敢再吭声。
——不，不对，今日并非她们的初见。
“真是没见识，我家娘子打扮得素净，你都遭不住了？”浑然不觉有蹊跷的细宝笑道，“便是真遇着神仙显灵了，也不该这般卑下。”
可龙雀此刻已经听不进话了，嗡嗡耳鸣之后只剩自己心脏的狂跳：
是她，居然是她……这怎么会呢？
如果说这辈子还惧怕什么报应，那一定是当年在妙云山东麓，听从三公子驱使，替他迷晕劫制了一名无辜美姬。
造化弄人，原以为永世不会再见，未料兜兜转转，她反而成了自己的恩人，嫁进了袁府，任谁都难以承受。
见到这样的反应，季蘅并不稀奇，甚至幻想过更夸张些的场景，比如，那人哭得撕心裂肺，跪地求饶之时，顺便帮自己把袁尚骂个狗血淋头。
她放下竹简，起身走到室中央的茶炉边，席地而坐。
“好久不见了。”
语息淡淡的，稀松平常得就像在问候一位故友。
可龙雀心虚，不敢抬头，不仅仅因为负疚，更多的，是开始感到害怕。
阖府皆知，二公子对爱妻有多宠溺呵护，若被他知晓，有人曾对甄氏图谋不轨……
袁尚是亲兄弟，自然不会被怎样；可她呢，不过一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廉价柴刀。
劓刑、拶指、还是弃市？
鹃儿姐和阿婆，会不会也受牵？
……
她怕得满额头是汗，仍压紧牙关：“小的之前从未见过夫人。”
“好差的记性呀，”季蘅却冷哼一声，“端午那日，不还在襄玉坊尝了你的角黍？”
闻此，龙雀稍稍松气，觍颜答：“是，端午在襄玉坊，糊涂、糊涂了。”
“快别拘谨了，过来坐下吧，喝点花茶？”
“小的不敢。”
“你这是怎么了？”她脆生生地笑问，“难道我生得很吓人？”
龙雀心里煎熬，暗自琢磨着，那日最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晓，三公子也没再提过。
天真地猜测，或许自己误解了，公子未曾逾矩，只是想“请”甄娘子做客外宅，就是手段太过……下作？
而今甄娘子嫁给了二公子，与之恩爱非常，又或许那日，是他俩在太行山上相遇？
“没有，当然不是，夫人美若天仙，实在……”龙雀顿了顿，有些词穷，试探说，“小的恍惚，就是有点面熟，似乎在哪见过。”
细宝听了，甚是不爽：“嗬，我家娘子这张脸风华绝代，你去哪里面熟了，全河北倒是挑出个跟她一样好看的，我都不敢信。”
季蘅笑了笑：“可别听她胡言，细宝是我的陪嫁丫鬟，打小与我一起长大，她看我自然有一百个好了。同样，龙雀，”特意，“你是伺候三弟的，总也会向着他。对不对？”
对，不对，这话里似乎有话！
还是自己太紧张，魔障了？
“你既客气，常时往我这儿馈送一些土物，”没等龙雀应答，季蘅继续说，“我若推却，那叫不识好歹，可徒然收下，又有些于心不忍。这样吧，你家的莲藕和梨我吃着不错，收成好的时候，我让细宝跟你买，就按市价，你看如何？”
“这怎么行，”惴惴不安的龙雀终于回过神，“小的不就成强买强卖的奸徒了，阿姐若知道我拿恩人的赏赐，必定怪罪！”
季蘅无奈：“真是个死心眼，互惠的事体，怎叫强买强卖？本来就要花出的钱，给你拿去补贴家里人，何乐而不为；你既知感恩，给我的必然不是次品，更不会缺斤少两，难道不是吗？”
“是，但……”
“哎呀，别再磨磨唧唧了，”细宝笑说，“娘子也是为你好，你要是不愿意，以后都别送东西了！”
龙雀犹豫，仍不敢答应，推辞道：“容奴婢回去问问阿姐她们吧。”
“好。”
话罢，厚德簃重新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玉盏里热水沏开茶叶的声音。
言语间，龙雀也有点冷静下来，自我安慰，可能甄娘子完全不记得了，再异想天开点，可能自己认错了人，恰巧长得很像而已……
喝完半盏茶，季蘅就让细宝送客了，龙雀没耽搁，立即告辞，如释重负。
“你今儿怎么这般窝囊？娘子还能把你吃了不成？”细宝在身边嘀咕，“这就叫叶公好龙吧，求了这么久，等真相见了，竟萎缩得像犯过大错！我算开眼了——”
“细宝。”
“怎么了？”
两人并肩走在花坞旁的石径小路上，龙雀舒了口气，莫名发问：“甄夫人喜欢求神拜佛么？”
细宝不明就里，有点警惕，但不多：“你问这做什么？”
“若是常去寺庙……桃仞村就在玉虚观山脚附近，我阿姐也信，比较熟，可以帮着准备贡品。”
“哦，其实不大喜欢的，满打满算，娘子自来了邺城也只拜过两趟。”
那样的话，认错人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龙雀忙追问：“你可记得哪两次？”
“记得，最近一次是与二公子订下婚约，娘子随老夫人去南貉山的玉虚观求签——我家老夫人和邓夫人倒是那处常客。”
好好好，她悬着心终于降到了半空中。
“还有一次嘛，没带我。”细宝至今仍耿耿于怀，“是陪辛大娘子拜西王母，就在妙云山东麓。”
哐当，心是彻底摔得粉碎！
龙雀最后不知怎么回的武魁院，脚底飘得跟过奈何桥一样，她失魂落魄地坐在井边，又愧又恼。
完蛋了啊。
过了一阵，盼枝出来汲水，瞧了眼：“咦，我当你一直没心没肺的，如今竟学会叹气了？”
原来太阳已经落山了，龙雀刚回些什么，却注意到盼枝的脖子上有一道抓伤的红痕。
她下意识握住自己的右手背，忙问：“你脖子怎么了？被谁欺负了？”
没想到，那丫头不是诉苦，反而露出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哦，你今儿走得早，一整天都在外面，还不知道吧？”
她摸了摸脖子，非但不喊疼，还引以为傲，“陶姬挠的。”
“你都招惹她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不是故意挠我，误伤！这事啊，还挺有趣的，一言两语说不完，诶，且让我喝口茶润润，再细讲给你听。”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袁尚早晨的时候给他后院的姬妾们赏了些锦缎，其中有一匹浅珍珠红的，被温令磐和陶春幡都看中了。
令磐性子软弱，有意退让，但身边的陪房丫鬟绝非吃素的——那卉姑的爷爷是温府大管事，生母汪妈妈替温夫人排忧解难了二十年，堪称心腹，而她从前在奴才堆里就很仗势行事，如今又碰着个身份卑微的婢妾在这阴阳怪气，便直接撕破脸大闹起来，骂骂咧咧着：“传出去叫人笑话，什么奴籍出身的贱妾，胆敢同世家娘子争抢东西，下三滥，不要脸！”
可春幡到底摸爬滚打，当了许多年端茶递水的奴婢，还能被少骂了？堪堪几句，岂伤得了她分毫？是挽高袖子叉腰，抬起下巴冷眼，颇具气势，哧笑道：“哟，再尊贵的身份，如今还不是和同我平起平坐了？你家女娘进门晚，就算拜把子，也得恭敬喊我一声姐姐！”
旁边还有两名妾妇冷眼看戏，卉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忽抡起另一匹布料，冲过去就要揍春幡：“我呸！便都是小的也要分个三六九等，你不过一通房贱婢，还敢在这耀武扬威！”
见状，堂内立马哄作一团，丫鬟婆子都围观不住，纷纷上前掺合，有的好心劝架阻拦，有的却趁乱添把火。
令磐自幼养在深闺，哪见过此等粗鄙阵仗，吓得杵在角落边直抹眼泪。
那场面简直呼天抢地，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实分不清敌我！
最后被误伤的何止盼枝一个。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等到晚上，连景明院也隐约听说了。
用完膳，遛完食，大伙儿围在一块陪娘子做女工，时不时闲聊两句。
武魁院那边闹的笑话，还是绫戈忍不住提的。
当属细宝最感兴趣，凑到她身边，问题多多：“哎哟，不都是刘女君的人么？怎么还能打起来？”
“争宠呗，谁不想要夫君独一无二的爱？”绫戈说，“真当天底下的所有男子都跟咱家郎主一样，只爱娘子一个么？”
众丫头心照不宣，接连偷笑。
闻此，专注于针线的季蘅不住瞥了她们一眼，故意说：“背后嚼舌根，本就不太好，关起门藏着掖着别让外人知晓也就算了，你们倒厉害得紧，公然议论别院纷争，还嫌不够过瘾，偏要当面牵连我？”
“哎，这是夸郎主、羡慕您呢！”
“夸什么郎主，那到底因为咱家娘子生得俊俏，无人可比！”
……
“休要议论了，”她懒洋洋身欠，把一晚上的努力丢回箬篓里，不再搭理那些玩笑，只问，“什么时辰了？”
缦双答：“刚过了亥时二刻。”
“都做这么久针线了？难怪累得很，去，将这些归置归置，我要入寝了。”
“这样早？您不等郎主了？”细宝忙问。
“困了，等他做什么？他是我的枕头，还是我的衾褥？”
绫戈打理着丝线，崇拜的眼神追随娘子离去的背影，不禁感叹：“哎，受教了。”
细宝觑了她一眼：“你又悟到哪门子的教？”
对方咂舌，意味深长道：“还不明白？你看咱家娘子对郎主的态度，没发现吗，”她压轻了声音，“天底下的男子，都是贱骨头，要想牢牢抓住他们，首先就不能对他们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相见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