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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曹丕 ...

  •   几声悠长磬响,香鼎袅着缥缈兰烟,季蘅不再佯装祝祷,款步踏离了配殿。

      橘红夕光淌在玉虚观新缮的门限上,如野火焚燎,这身孟秋时节常穿的郁金裳轻盈游曳而过,遂尔染成了明艳的榴裥夏裙。

      兔走乌飞留不住,眨眼间便至建安六年——律中蕤宾,溽暑熏蒸。

      见季蘅独自敬罢香出来,缦双忙不迭近前搀扶:“娘子仔细脚下。”

      暮色四合,几名小道仆正埋头扫洗殿前的百级石阶。

      “姑母惯例要诵经做晚课,不许旁人打搅。”季蘅居高眺望远方的苍苍黛色,吁了口气,“痴跪半日,累得紧,陪我去静室小憩片刻。”

      缦双一手拨扇:“听说那边尚未收拾齐整,娘子莫如先移步斋堂饮些凉浆,文夫人已在那处用素膳了。”

      “也好,刚巧有些渴暍。”

      趁赴跨院的斋堂,熟稔的香客为图省事,总爱抄走近道,只需穿过亭畔凤尾森森的篁竹丛,沿着那条蜿蜒幽径大体往西北去,再走上约半盏茶的工夫,即达。

      正待她们拐至一处僻静,斜刺里倏忽闪出个瘦棱棱的素衣姑娘,挡住了去路——是直接扑跪在季蘅跟前,并扯住她的裙摆。

      “呀!”

      任谁都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个大跳。

      哪来的碰瓷?光天化日,不能瞎讹人罢!

      “夫人、甄夫人,呜呜呜……”

      居然还认识我?季蘅捂着胸口,突突乱撞的心稍平静了些,她与缦双交换了眼神,后者会意,上前将那不速之客扶起。

      鹌鹑般孱弱的小姑娘这才怯生生抬脸,只见她哭得双目通红、涕泪纵横,此刻肩膀仍在微微颤抖。

      瞧着似乎很面善,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究竟是谁,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着实令季蘅心软见怜,不由将自己的巾帕递了去,婉和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对方抽泣了半晌,好容易才慢慢平缓过来,轻声道:“小女名叫审漪,是治中别驾审正南之女。”

      “哦?原来是你,”季蘅恍然,“我记得你。”神色添了几分温舒,“审娘子的女工做得很不错,记得有年乞巧兰宴,你绣的那幅北海皎月图好像还拔得了前三。”

      这话倒叫做好碰壁准备的审漪深感意外,缓缓挤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比哭还难看:“夫人记得小女……真、真好……”

      “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她便俯首堕泪,又要噗通跪倒。

      所幸缦双正站在身侧托着,对生人素来矜持的季蘅也不免抬手拦了一把:“哎,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审漪攥紧巾帕,四下看了看,最后哑着嗓子哭喊:“望夫人救救家父,他待邺侯的忠心,日月可鉴!”

      自打官渡折戟,袁绍不得已养了近半载的病,脾性更是变得越发暴戾古怪,大概看谁都不太顺眼,年后寻了个日头亮白的好天气,将那战前曾谏阻自己伐曹的冀州别驾田丰,从监牢里提溜了出来,却不为认错,竟是杀以泄愤。

      一时间,邺城之内人人自危,唯恐无端罹祸。

      而近日又起了一桩事:据许都的探子来报,审配那两个在官渡失踪的好儿子原来并非战死,而是没骨气地归降曹营了。

      就有部下开始煽风点火,说什么审配家族势大,属兵精锐,专权跋扈久矣,如今两个儿子都在曹操那边,他一定也心存反叛!①

      袁绍的耳根喜欢唱反调,在该硬的时候反而软了,一怒之下就将审配监禁起来。

      “……救救父亲。”审漪担心又害怕,所以这会儿情绪很不稳定,有些哽噎难言。

      好在季蘅听懂了,只问:“你一个人偷跑过来的?”

      审漪点了点头,泫叹:“兄长被曹贼所俘,母亲急得病倒了,族中叔伯也不管不顾……就只有我了。”

      季蘅却略显冷漠:“你又能如何?”

      “古有孝女缇萦,其父淳于意因连坐受刑,她冒死诣阙,上疏文帝,愿没为官婢,以赎父刑。”审漪吸了吸鼻子,倔强道,“淳于意轻女,缇萦犹且舍身救之,家父素来厚爱我,安能坐视不管?”

      这姑娘不哭的时候,摽着劲儿,当真有些像纤细又硬实的竹节。

      “可惜我年纪尚小,势单力薄,并无有用的门路,打听到几位夫人在此处敬香,便想试一试。”

      季蘅不由愣怔了一下,果然是病笃乱投医了。除却年节里,她身为子妇,平时甚少能见到袁绍,更别提私下找君舅说说话、劝求些什么。

      敏成夫人和文悫君本就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性格,更何况这审配在邺侯的诸位儿子中与袁尚最交好,她们即便有法子,也不愿插手相助的。

      “审娘子孝心拳拳,感天动地。”季蘅思忖片刻,坦诚道,“可此事尽在邺侯一念之间,我乃深闺妇人,恐怕爱莫能助。”

      她的眉心几乎蹙成一团,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清楚了,可审漪还在边抹眼泪,边天真恳求:“夫人,家父实属无辜蒙冤,纵使我全族皆为曹贼所俘,他也不会对邺侯怀有贰心的……恳请您在君侯面前美言几句,救家父于水火,小女愿结草衔环,以报此恩!”

      天色已经渐暗了下来,季蘅不愿对一个孤身偷跑上山的小姑娘泼冷水,轻叹了声气,拉住她的手:“都快哭成狸花猫了,我先带你去洗洗脸吧。”

      闻此,审漪欣喜地颤声追问:“夫人您答应我了?!”

      若换成邺城中的其它人,季蘅未必有印象,但审配的结局实在太过经典了,那位河北义士临死前,还要贡献一句千古遗言——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②

      不出意外,他的命应当由曹操最后断绝,故而袁绍眼下再发疯,断不会真动手。

      “我虽无能,但请审娘子宽心,”季蘅说,“无需害怕审别驾将重蹈田元皓的覆辙,君侯并不会伤他分毫的。你只消乖乖等着,令尊自会平安归家。”

      “果真?”审漪略迟疑,“夫人莫非见小女可怜,故意拿话宽慰?”

      季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既来求我,应是信我,倘若心存疑虑,又何必相求?”

      晚风飒然,千百竿竹影摇曳在黯淡的余晖下,似翠浪一阵叠着一阵,簌簌翻将起来,审漪忽觉心头颤索,抬首欲语。

      但见甄夫人正看着自己,那张昳丽夭容浸在暖晕中,简直莹润生辉,目光却很锋锐、疏离。

      清泠泠的,她就像株凝霜的牡丹。

      ……

      赶在日落前,一支商队慢慢悠悠进了邺城。

      某位通晓世故的鬈须城门候掂量着满囊珠宝,只扫了他们几眼,便欣然摆摆手,没再盘问什么。

      “公子您孤身入城,未免太过冒险了!”谢容允肃然危坐,瞩盼着面前这位临窗倚榻的玄衣少郎。

      太阳西沉,天际的云霞摇摇欲坠,犹如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碧波粼粼的湖面正巧飒沓掠过一群塘鹅,看上去肥美可口。

      少郎优恣,无意中挠红了刺痒的耳廓,小声打了个哈欠,眸色稍显倦怠,半晌,他才别过头,薄唇轻启:“阿穆随侍,算不得孤身。”

      残阳透过窗轩,斜斜照见那半侧苍白俊朗的面庞,鼻梁硬挺,眉骨高隆,可惜左尾梢被一条褪淡的旧疤生生截断。

      那双浅瞳色的微吊凤眼更显凌厉,顾盼间似乎都透出阴森森的光。

      “谢先生不必鳃鳃过虑,丕心内有数。不过随处看一看,做不得好大事。”

      此人姓曹名丕,字子桓,乃司空曹操与夫人卞氏所生的第一子。

      宛城战败后,原配丁氏因长子曹昂身死而失望至极,自请和离,司空多次哄劝无果,便也失了耐性,与之决裂,并将贤淑多子的卞氏扶为继室。

      如此,曹丕也就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嫡长子,身价倍增,地位尊贵。

      “可……”谢容允其实有些畏惧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郎君,惭愧,实在捉摸不透他的玲珑心思,所谓相由心生,左右曹丕不像省油的灯,于是那些话涌到嘴边,煎熬地凝成一句,“公子千万谨慎。”

      名唤阿穆的仆从凑在炉边瀹茗,煮好后,默然给二位摆盏分茶。

      “又不是特地过来砸场子的。”曹丕叩捏着脖抢骨,笑声疲塌,“在下姓卞,进城走商,人生地不熟的,还望先生顾管。”

      少顷,谢容允恭敬地退了出来,后背的汗水早已渗透衣袍,这会儿似乎又收干了。

      院子里,几个小仆正举着长竿粘鸣蝉。

      因着贵客来访,他叮嘱田匏这几日要好生招待,拨些伶俐寡言的奴婢伺候公子衣食起居,各类都要置办齐全。

      热气腾腾的水雾充满清新温柔的皂荚和药草香气,今晚这澡泡得极舒坦,曹丕险些在坐浴时睡着。

      待夜深,月华如水,穿堂风撞得铁马叮当,卷走几分暑气。

      阿穆前来告知,谢宅已将饭菜备好,另附有歌舞佐酒。

      “歌舞免了,太麻烦,许我填饱肚子就成。”

      夏时贪凉,曹丕只裹上件单衣,披着半湿的头发走到外厅。

      见状,田匏忙殷勤道:“请公子用膳。”

      “谢敛人呢?”

      他主动伺候曹丕入席,回话:“东家这会儿正在襄玉坊谈生意,公子若有吩咐,尽管交给小的去办。”

      “竟还要漏夜执事,当真是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

      田匏有些窘促:“并非故意怠慢,是因公子来得突然,今夜之约早已定好,东家不得不……”

      曹丕不由轻笑,不再逗他:“行了,你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哦,记得转告谢先生,我累得很,明日再早也早不过巳时起身。”

      “诺。不耽搁公子用膳,小仆告退。”

      案上正摆着肉馅胡饼、烤乳猪片、椒盐炙鸭和百合秋葵汤,还有一壶葡萄美酒。

      阿穆严谨地用银针试完每道菜,才将筷子递去:“倒是个奇的,他伯父好歹是个都水长丞,谢先生却偏当行商。”

      “人各有志。”曹丕目下心情不错,先饮了两口酒,“别看谢敛平日衣着略素,钱袋子可鼓得很,至少不逊二千石的官秩。便是那小蚊子,只要他想,憋着法也能从腿肚子多刮几层油脂。谢容允是心思缜密、能言善辩的妙人。旁的瞧不起他,多为妒恨。”

      阿穆赧然:“是小奴多嘴了。”

      曹丕用筷子扒拉着最近的一盘菜:“父亲在院中栽满了梧桐,百鸟不敢栖,只待良禽。”他忽而自顾自地笑起,“儿当承父之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曹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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