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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袁曹 ...

  •   旬日前,曹操内外交困,几欲退兵许都。还是荀彧的一封回信,令他咬紧牙关,复燃斗志。

      期间,又遇敌方谋主许攸投心,历来多疑的他此番不仅表现得十分礼贤下士,甚至对这位归降没多久的狂者产生了无条件的信任,毅然听其言纳其策,星夜趱驰乌巢。

      结果便是:

      除却浴血破阵的淳于琥侥幸保住了性命,此战,袁军堪称尽殁,包括但不限于翌日驰援、无异螳臂当车的那小队轻骑;

      淳于琼、眭元进等一众将领部卒,皆遭斩杀,寨中粮草更是早早烧得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所谓兵败如山倒,原本正率精锐重甲强攻曹营的张郃高览,闻讯后,顿时士气大挫,军心似尘粉溃散,也不知对面摆了通什么花话,竟叫他们直接稽首归降了。

      如今的局面已然攻守易形。

      袁氏父子吓得抱头鼠窜,只带八百轻骑,空身逃至蒋义渠驻守的黎阳北岸。

      八百,当真是个妙不可言的数字,史书上随处可见它的精彩所在。

      至于仓皇中丢弃的什么辎重委积、图册文书、金银珍宝,统统为曹军所获。

      “……凡斩首七万余级,辎重财物巨亿。①”

      坐在曾属邺侯袁绍的漆案前,曹司空亲笔写完向朝廷报捷的奏疏。

      他起身环顾周遭,抚扪着四经绞罗壁毯,再次感慨,好你个袁本初,行辕竟也布置得如此奢华,活该大败——遂神清气爽地走出了营帐。

      这会儿恰值起炊造饭时。

      刚打了胜仗,成功将袁氏赶回黄河以北,合该大飨将士的,可惜眼下缺肉无酒,还是等到班师许县,再论功行赏,好好犒劳他们一番。

      虽说碗里的食物照旧,藜羹仍是藜羹,粟饭也变不成精粲,但滋味却完全不一样了。

      此刻黄昏之际,风景颇显寥廓苍凉,血淋淋的残阳泼满了西边天际,万丈暮霞临水低映,几抹暗红色的晖光打在曹操的鬓影——这张脸,正是那夜骑黑马提宝剑、渡濮水闯乌巢的领头人。

      “明公,抓回来了!”

      九尺高的许褚像座巍然高耸的铜塔,矗立在曹操面前,两条筋肉虬结的膀子大咧咧一揖,喊响了他的破锣嗓子。

      而身后两名小卒正押着个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瘦猴”紧随而来。

      行完礼,他又回撤两步,单手挈起那人的后襟,将其轻车熟路地拎了过去。

      见那人不情不愿,非要挺直脊背,许褚轻搡了一把,并朝他膝窝狠踹一脚。

      “跪下!”

      曹操俯身眯眼打量,嗬嗬冷笑了两声:“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奋威将军——沮授么?”

      官渡大败,袁氏父子狼狈北逃,弃众甚多,沮授和审配的两个儿子都没来得及渡河,不幸被曹军俘虏。那两个审姓小子倒是惜命,对曹公马首是瞻,可沮授性烈,宁死不降,还总想方设法潜回邺城。

      “这竖子,”许褚低瞥了眼趴跪在地的遗虏,咧嘴笑道,“钻草窠的本领跟他主人打仗一样强!”

      沮授像只落了秧的胡瓜,被麻绳捆得结实,他艰难拧过头,露出赤红双目,嘶声道:“曹贼!要杀便杀!”

      “住口!”听他胆敢出言不逊,许褚扶着剑柄,提脚就往那颗滚满黄沙的脑袋踩去,“弟兄们砍了七万多颗头颅,也不差你这一个!”

      曹操却面无愠色,稍稍将手一抬,示意许褚停止,显然,他在受人诟骂而动怒这方面的阈值,已经被陈琳拔得非常之高了。

      “本初无谋,固执己见,素不听君之计,若殉暗主,岂非枉费性命,徒损志士之节?当今乱世,国家未定,何不效良禽另栖明枝,与孤共扶汉室?”

      沮授似乎听不清楚曹操正在说的话,耳畔只剩低沉的嗡鸣,晚风轻柔,却迷乱了他充血的双目,恍惚间,视线变得越发模糊,仿佛看见不远处是邺城的家宅,母亲与妻子正倚在窗下穿针绣花,幼弟陪着稚儿骑竹马跑来跑去……

      “不降……非为尽忠袁氏……”他额角青筋直跳,喉头滚动了一下,枯唇迸出最后的哀求,“还请曹公赐我一死。”

      许褚等人讶异于沮授态度的骤然转变,曹操则已明白他宁死不降的苦衷,有些惋惜地撇过头,半晌,挤出一个字:“斩!”

      “多谢成全……”

      求仁得仁,小卒立即将沮授带走,那释然长笑消逝在风中。

      望着他坚定离去的背影,曹操隐约有些眼泛泪光,叹道:“孤早相得,天下不足虑。”②

      才因大胜涌起的志气骄盈又慢慢归于平静。

      天色渐暝,旌旗猎猎作响,今兹的落日一去不复返了。

      曹操心里莫名漫起股隆长的寒意,他下意识拢紧衣袍,沉思片刻,忽吩咐左右:“掌火,抬箱。”

      两名宿卫抱拳领命,速将那箱物事抬来。

      官渡之战初起,袁绍兵多势盛,众皆谓曹公必败,是以州部行伍间多藏有首鼠两端者,与河北暗通款曲,竞相投诚。未料最后曹操竟能以寡击众、大获全胜,将对面打得丢盔弃甲,辎重财物尽弃不顾,这些书信自然也落入他手。

      成捆的帛书啊,不知躲着多少虚以委蛇的世家、朝夕相处的部将……

      “仲康,”曹操对许褚道,“召集诸文武过来。”

      “诺!”

      他顿了顿,补充,“还有我儿——年岁也不小了,该多看多学,让子桓也过来。”

      人非圣贤,当临危之际,易为近利所惑,而行差踏错。曹操眼界高远,志存宏图,愿意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便要效仿光武皇帝,将这些“证据”付之一炬,让熊熊燃烧的火焰安抚军心。

      “当年袁绍势大,孤犹不能自保,何况诸公?”

      几家欢喜几家愁,这边群情激昂、士气如虹,河对面的可就苦兮兮了。

      曾经龙骧虎步的雄主不得不惊惶败逃,听闻因忧愤攻心,竟至咯血,大病了一场,仿佛一夜之间折去了二十载寿数。

      “我明日就回青州,鸡鸣时起行。而今新败,父亲又抱恙在身,你这长媳需在家悉心奉侍着,不必相送了。”

      “怎的这般急促?”话音刚落,文悫君便觉失言,险些将裴姬母女遗忘干净了,那久持金创散的手不过板滞了须臾,继续替右胛受刀伤的丈夫换药包扎,最后伺候他穿上中衣。

      “我也想多喘口气儿,”袁谭满心愁闷,却是为别的要事,只顾自己叹息,“那郑司农乃当世名儒,我袁家总要对天下文士有所交代吧。”

      袁绍这件事做得确实缺德,官渡前,他为笼络士庶,遣长子袁谭强征郑玄随军,以壮威势。

      郑玄是何人?守节拒仕的经学大儒,门生子弟遍布海内。就连多为流民、山贼出身的黄巾军碰上他,也是敬重地作揖叩拜,未敢抄掠此人所在的县境。

      当年太傅袁隗曾表举郑玄为侍中,被他以居丧为由委婉相拒,而这次,袁·柯里昂·绍请他当吉祥物,却反手给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老爷子真是够倒霉的,都七十有四了,还要被迫拖着风烛残躯随军出征,才行至元城就不幸病倒了,大约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病重之际他仍在注疏周易,完成后不久,便溘然长逝,只留下薄葬的遗言。

      那时官渡的战况正焦灼,袁氏不得不派人草草将其棺椁运至青州剧东,入土为安。

      丧仪虽简,会葬者却多类海沙,听闻为郑玄缞绖的门生里,自郡守以下的官员就多达千余人,其中颇具名气的,如崔琰、郗虑。③

      眼下官渡惨败,袁绍被打得一口老血差点背过气去,返邺迄今,强撑着病体,只吩咐了两件事:

      一则,命袁谭亲自主持郑玄归葬故乡高密之事,以示敬重与愧意;

      二则,即刻绞杀许攸全家老小,不留活口。

      连日的变故,就像扯掉了金丝笼外的一层纱罩,让季蘅终于感受到些许身处乱世的迹象。

      并得出个略显悲观的结论——历史似乎无法改变。

      想躺又不敢躺得太平,想卷又不知从何处才能有效开卷,只叹这日子就像财帛星君手里的珠算盘,身不由己,全凭老天拨弄。

      不过,至少知道自己短期内死不了,还有大段的荣华富贵没享受,她心态尚好,给袁熙回了封信安抚,这会儿正坐在灯下看书,左手一卷何休的《左氏膏肓》,右手一卷郑玄的《箴膏肓》。

      精读思忖了好半天,不免咕哝,这群儒者真是无趣又爱较劲儿。

      管他鲁隐公到底属于即位还是代君摄政呢,政治斗争季蘅可半点不懂,都在二十一世纪浸泡过的里子了,还会真情实感地在乎什么礼法、嫡庶,乃至当朝老大得位正不正吗?苦兮兮的封建王朝早百年就亡透了!

      而平日关于三国的“站队”,也只是出于对其中某个“群像”的喜爱偏好罢了……

      “娘子,”倏忽,红枭端着个精致的食盒入内,眉眼半弯,“奴婢方才碰见敏成夫人跟前的女使,送来碟饵饼,说是先给您提个醒儿,七月半那日若想随她老人家上山进香,最好平旦便该动身了。”

      非常厌恶早起的季蘅略蹙了蹙眉头,但在权衡要陪伴袁姑母还是刘女君过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嗯,你们才应当牢记,好及时叫醒我。”

      “奴婢领命,必不负娘子所托。”

      玩笑间,季蘅收起竹简,注意到对方腰间系着个“朦胧”的香缨。

      仔细瞧去,正是依红枭所愿,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绣作的生辰礼物,图案系艳丽的石蒜,前些日她生辰才赠出,不过,此刻多裹了层薄如蝉翼的素纱。

      见状,季蘅不免抬手一拂,歪头打趣道:“怎么,嫌我绣得太惨不忍睹了?”

      “奴婢喜欢得紧,想日夜都戴着,却又怕弄脏娘子的心意。”红枭忙解释,“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两全的法子,用素纱罩上一层。”

      季蘅有些哭笑不得:“何至于这般麻烦,弄脏了就洗,若弄坏弄丢了,我再送你一个新的就是。”

      “还是罩着吧,省得您麻烦。”

      “随你,”她便轻轻笑道,“雾里看花,倒也别具一番风味。”

      据说石蒜有个好听的梵语名,叫曼珠沙华,开在生与死的彼岸。

      可是,这世上当真存在彼岸、苦海、轮回么?

      ……

      季蘅的右眼皮短暂地痉挛了一下,让她从玉虚观西配殿内的香灰烟霭中恍过神,实在有些诙谐,在人道家主场乱想哪门子的异教术语,难怪总觉得那几个神像正瞪着自己。

      转念又忘记自己原跪在这儿,入乡随俗地许着什么愿,只能无奈笑了笑。

      也罢。她舒缓站起身,整了整衣,端手娉婷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袁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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